第二十七章 顺势而为

李贤现在看苏大为有些不爽,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自己已经极尽可能的放低姿态了,但阿舅显然还是把自己当小孩,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诳自己。

比如那些诗,他也曾多番打听过。

苏大为在军中也屡有诗篇,都是令人惊艳绝伦,可传后世的名篇。

但阿舅却一直推说是小时候什么和尚道士路过化缘留下的。

骗鬼呢。

和尚道士会作诗?

好吧,或许是有。

可能作出这么应景的诗来吗?

在军中,便有“浑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治过蜀中大疫后,在含元殿上便有“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受群臣构陷弹劾,他便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等才思敏捷,首首都是经典,遍观大唐朝廷,又有几人?

恐怕真只有之前那位王勃还勉强能比一下。

但王勃太重书生意气,比起布篇谋局,攻城灭国,又远不及苏大为。

若自己能得苏大为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但这些话,都只能在李贤心里藏着。

相处的时日太短,最忌交浅言深。

他今日抓住机会见苏大为,主要还是做一番试探。

看看能否有拉进关系,彼此深入的可能性。

如今看,苏大为似乎并不太热衷与他这位皇子结交。

或者说,苏大为根本就瞧不上,淡定得一塌糊涂。

李贤喊他阿舅,让他以甥视之,苏大为就真的敢按住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陷入诗词小道,也不要太玩鸡丧志。

一想起此事,李贤就感觉头顶的青筋直跳。

恶贼!

从小到大,宫中何人敢如此对孤说话!

气归气,但脸上还不敢露出分毫。

苏大为在含元殿上,被文官先后诘难弹劾,不但不损分毫,反而斗倒了侍郎古谷德,还有郑待诏。

连右相李敬玄对此人,又恨又嫉,却也无可奈何。

父皇母后甚至扬言苏大为与大唐一体,与国同休。

这种信任,这种庇护,大唐还有谁?

没有了,仅苏大为一人!

而李贤更知道,只要苏大为抗疫之法成功,父皇与母后会有更隆重的赏赐,甚至在含元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封苏大为做县公!

这特么的,一跃三级,还有地方说理吗?

这种存在,岂是自己能得罪的?

小心巴结还来不及。

被苏大为连番落了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咽。

脸上拚命挤出微笑,听说苏大为要走,又是鞠躬又是亲自送,极尽谦卑的姿态。

只求给苏大为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有拉拢的机会。

临走,苏大为眼神瞥了一眼方才的竹椅竹桌,李贤立刻会意,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主动表示要送阿舅一套。

毕竟是宫中的能工巧匠制的,其制作精细程度,比苏大为自己找的西市木匠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这是皇家质感。

“贤儿,这……有些不好意思吧,毕竟是你特意做的。”

“阿舅说的哪里话,贤儿与阿舅是自家人,贤儿的便是阿舅的,阿舅尽管拿去使,若有不够,再同贤儿说。”

李贤拍着胸脯,一脸豪爽。

实则心头滴血。

这工匠,还是当时匠作大监阎立本找的,听说是给父皇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

满大唐,能评上一等大匠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等高级匠人,平日里做的都是皇宫园林设计,手下徒子徒孙数以万计。

那身份何等超然,高高在上。

就算是李贤等闲也使不动。

还是厚着脸皮,趁着武媚娘心情不错,几番撒娇央求,才得武后发话,让阎立本召一等大匠,为李贤做了三套。

一套送了李治高兴,另两套自己收用。

平时也舍不得拿出来示人。

这次还是为了讨好苏大为,才特意取了一套来。

大唐兴建大明宫的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桌椅。

杀鸡用牛刀啊!

纵使肯花费万金,只怕也再找不到一位一等大匠,愿意做这等桌椅手艺了。

如今一开口就要给苏大为一套。

说不心疼是假的。

“贤儿果然有孝心。”

苏大为叹了一句:“我家中老母正好可用一套,不过如果再多一套就好了,这样我和我阿娘都可以用上。”

李贤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阿舅你这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一等大匠亲手制的,拢共就三套,一套送给了父皇,一套我自用,一套珍藏。

现在把我自用的送予你,还不肯罢休?

“怎么,有为难处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贤的脸色:“若是为难就算了。”

“不!”

李贤两眼一瞪,大声道:“阿舅开口了,莫说一两套桌椅,就算要贤儿府上的珍藏,贤儿也应该孝敬阿舅。”

他扭头向不远处的太监招招手:“找几个人,将孤宫中那套藏椅也取出,和这一套一起打包送我阿舅府上。”

“喏!”

太监慌忙叉手应命。

心里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说潞王怎地这般恶狠狠的瞪着我?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一般。

莫非我不小心恶了潞王?

这一想,太监差点当场哭出来。

“贤儿,真的不为难吗?”苏大为一脸关切的问。

“不为难,不为难,能为阿舅出点力,贤儿特别高兴。”

李贤心头飙血,脸上还不得不挤出笑容。

“真的?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不好?”

“哈哈,阿舅我这是热的,热的,一会歇息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身体还是重要的,要节制啊。”

苏大为语重心长的拍拍李贤的肩膀:“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若府上有多的丫环使女,也可以送阿舅府上,阿舅府上正缺些使唤下人。”

李贤整个人都懵逼了。

“回头我再送点佛经给你,都是当年玄奘法师在时,传给我的,我送你一些,反复诵读,必能增福添寿。”

苏大为又在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大脑当机,嘴角抽搐,一副快抽了的李贤,他这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阿舅这就走了,下次入宫再来看你。”

下次?

还下次?

还是别见了吧!

李贤脸上在笑,心中已经掀了不知多少回桌子。

一直目送着苏大为背影远去,他的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潞王……”

一旁的太监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挨上来,哑着嗓子道:“给开国伯送的桌椅已经打包好了,差人送去府上了。”

李贤转身,狠狠一脚踹在太监的胸膛上。

将对方踹成滚地葫芦,犹不罢休,追上去用脚乱踩。

“叫你送!叫你送!孤叫你送!!”

太监疼痛难忍,发出一阵阵杀猪叫声。

等李贤踹累了,站在一旁扶着赶上来的使女喘气,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

又听着李贤恶狠狠的道:“把孤王府中的女婢,挑一批送开国伯府上。”

太监捂着肿成包子的脸颊,颤抖着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喏!”

……

苏大为背着手,悠然自得的自宫中向外走。

此时没了引路太监,更觉得逍遥自在。

沿路的执守的金吾卫和千牛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羡慕之色。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含元殿里关于苏大为两首送瘟神,一首定风波的诗,早已传开。

特别是轮流执守的金吾卫,和宫中太监消息最是灵通。

此时看苏大为,再也没有看普通官员的轻慢,反而在心中无比艳羡。

这位就是开国伯苏大为了。

听闻在殿上与陛下说,有了治疫之法。

从泰山封禅陛下与武后并称二圣,称为天皇天后,这大唐的风雨就没有顺过。

不是旱涝,便是蝗灾,大疫,还有数处地裂。

闹得人心惶惶。

连陛下都怕了上朝,把三日一大朝会,改成五日。

为的是啥,明眼人都知道。

如今这苏大为,居然能解决了陛下心中难题,那还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

听闻开国伯兵法师承苏定方。

也是战功赫赫。

最难得的是,这开国伯正当盛年。

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圣眷之隆,只怕一世富贵,位极人臣只若等闲。

别说眼下兵部尚书,就是日后封公拜相,也是翻掌之间。

“听说了吗?之前朝会上,圣人有意让开国伯任兵部尚书,但是开国伯居然拒绝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还有人放着尚书不要?”

“嘘,闭嘴,开国伯这等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

“若是换别人,如此不给圣人面子,只怕早已问罪,你看开国伯……圣人和天后还要哄着他,据说赏下房宅田产,那田产,还是从圣人皇庄中分出来的,还说要封开国伯的母亲为徐国夫人,据说治疫之法若成,还要封开国伯为开国县公。”

“嘶~县公啊,那真是我大唐初立时,那一帮打天下的功臣才有的封赏吧!”

“这苏大为,居然得陛下如此看重!”

“我大唐立国至现在,如此恩宠,只怕独一份了!”

“你们别往外传,我听说,陛下有意让开国伯入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只怕开国伯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啊呀,如此人物……要是有法子可以结识一下就好了。”

“呸,你这狗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想结识开国伯?若有机会,能做开国伯门下走狗,吾死也甘心了。”

“什么开国伯,那是我主公!”

“贼你妈!骚还是你最骚!”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虽轻,但苏大为身为异人,耳目何等灵便,还是一字不漏的听进耳中,不过他也不以为意。

不招人嫉是庸才,他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不在乎那些人怎么说了。

而他现在无论是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朝堂上下分外关注。

甚至影响千万人生死。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默默为大唐耕芸,却收敛着光芒的不良帅了。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呢?

苏大为一边走,一边想着。

对了,刚来到大唐时,那时初想的是,要稳住这个身份,不能出任何纰漏,被人看出是假冒的,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极力收敛自己。

待到发现武媚娘后,更努力与之结交,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当时还是有不成熟处。

在寺中救李治时,因为初得异人的能力,心中还是有些膨胀了。

居然没把堂堂的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以致于后来留下无数手尾。

只得老老实实,继续做自己的不良人,把尾巴藏好。

这一路艰辛,只有自己才知道。

李治可是个狠人,其手段也不比太宗李世民差多少。

扳倒长孙无忌干脆利落。

那时候的苏大为开始有危机感,感觉如果被李治盯上,说不准在大唐就混不下去了。

虽然也有开心之事。

比如他的发明,他的生意在大唐渐渐铺开,再也不用为钱财发愁。

还结识了安文生等一帮好兄弟。

但是在大唐帝都长安,如果没有权,始终坐不安稳。

这才有之后借着倭人间谍之事,向李治提议创立都察寺。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时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了解大唐越深,也才越能体会,大唐的强大。

哪性身为异人,一个人也无法对抗整个大唐。

哪怕真的一怒杀了李治,那家人怎么般?

日后亡命天涯吗?

再说以大唐成熟的政治制度,哪怕死掉一个皇帝,也会有新皇帝接上,绝不可能因此而妥协屈服。

后世明朝土木堡之变,瓦刺太师也先抓了明英宗以后,开始以为奇货可居,最后屁也没捞着,只能乖乖放人。

强如长安诡异,荧惑星君也只能在大唐之下隐忍蛰伏。

若是不想去山中当个野人,还是得混体制的。

正如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后,还不是得被招安。

混一个斗战胜佛的名头,加入体制内。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最凶险的时候,其实是他在征倭国那一段时间。

那时的他,真的萌生替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打算。

想过要将倭国当做自己的基地。

不过……

后来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里是大唐,不是元明时代,所谓“不征之国”。

大唐水师还是很猛的。

跨海击倭国几乎没有太大难度。

特别是征服了辽东高句丽、百济,又令新罗老实臣服后。

只要大唐水师沿半岛,从釜山港出对马岛,旦夕可至倭国列岛。

而以现今大唐的国力,又有一帮异人,还是死了在倭国当倭王的心吧。

各种可能性被一一掐断后。

似乎,也只有做大唐忠臣这一条路可走。

而且越往后,这路,好像越顺畅了。

老一辈那些名将凋零。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能站在同一位置的,几乎没人了。

他被李治重视,开始委以重任和信任,成为留给太子的重要辅臣。

再也没人能将他打压和掩藏。

他的地位,也变得无法撼动。

哪怕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李治与武媚娘都要出面保下。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苏大为摇摇头,略有些自嘲,心头却也有一丝得意之情。

这大唐,自己除了给天皇天后一些面子,再没人敢惹自己了。

这种感觉,其实挺不错的。

辛苦给李唐打工这些年,终于从996福报的打工人,混到了创业干股,得了李治一声与国同休。

以后,这大唐的权力,也有自己一份了。

权力的蜕变,是从量变到质变。

正如一夜之间,绿竹破土而出。

他的锋芒,也终于到了藏不住的时候。

脑海中,突然涌起一首记不太全的诗,口中吟道:“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人生能几何,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忆君君不知。”

忆君君不知。

怎么会想到这一句的?

哦,大概是之前在蜀中,思念小苏而不可得。

犹记那时还写过李商隐的一首《巴山夜雨》给小苏。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起此事,心中竟略微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细思,却又一闪而过。

正要再想想,忽然见前方有一位锦袍少年大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弘文馆待诏学士等文臣若干。

更有一身甲胄的千牛卫。

还不等走到近前,那少年郎便向苏大为躬身行礼,极为恭敬的道:“阿舅!”

这一声阿舅,将苏大为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

仔细一看,正是太子李弘。

“太子怎么会在此?”

苏大为微微一笑,心说这不是巧了么。

刚才见过潞王李贤。

接着太子李弘也找上自己。

不过,自己与李弘的交情,自非李贤可比。

还是有些书生意气的。

想着能稍稍改变大唐的历史走向。

比如先设个小目标,灭了吐蕃。

令大唐再无大非川之败。

也再不会有与大唐纠缠百年的吐蕃帝国。

顺手将天竺三哥也给伺候舒服了。

想必,后世三哥也没脸在边境线上摩擦了。

大唐直接在天竺设都督府了。

然后,便是太子李弘这里。

苏大为希望他能健康长寿,未来能继任大唐皇帝位。

免得中间皇权更迭许多波折,也免得骨肉相残之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