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自此天涯
陈子墨坐在新坟和旧坟之间,瘦弱的身体在晨风中挺得笔直。自己那件大姐为他做的新衣,被他盖在老爹身上,埋进了土里。他有些微冷,小身板微微的抖动着,望着北海一动不动。
老麽麽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劲儿抹眼泪,也不敢上前劝他回家。那个背影,有些孤独。
天刚亮,草场上来了很多修士,昨日那场变故,很多修士都去阻截那些四散的妖魔,因此知道陈霸仙已死的人不多,他们都是来看陈霸仙和青羊真人生死大战的。
青羊真人穿着宽大的道袍,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缓步来到了草场。等了很久,都不见陈霸仙到来。
青羊真人先是皱了皱眉头,最后转而大笑道:“陈霸仙莫不是怕被我打死,带着家人连夜逃了吧?”
前来观战的众修士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儿的说着不堪话语,一边诋毁陈霸仙,一边恭维青羊真人。
青羊真人自得意满的来到草场那块凸起的石头,望向北海。突然,他看到那个瘦弱身影,站在新旧两坟之间,冷漠的看着他。
“小鬼,那座新坟,莫非是陈霸仙的?”青羊真人皱眉道。
陈子墨没有回答,咬紧牙关,满脸戾气。
青羊真人见此,仰天长笑,直到把眼泪笑出来才咳嗽着停止。他指着那座新坟,摇头道:“生死大战,你陈霸仙的战书我都带来了,可你却躺下了。无趣啊无趣。虽然你已经死了,但生死大战岂能儿戏,说取消就取消?”
陈子墨扛着锄头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代我老爹和你一战。”
老麽麽脸色大变,连忙走到陈子墨身前,就要夺他手里的锄头。不过被倔强的陈子墨推开,独自面对羞辱老爹的青羊真人。
“师父,还是我去和他过两招吧?”曾经打伤陈子墨的年轻男子轻笑道。
青羊真人脸上的表情的阴晴不定,极速变换。最后他点点头,说道:“杀了他,将和氏璧拿回来。”
男轻男子一步跨出,从石头上轻轻飘落,向陈子墨走来。
“上次忘了介绍,今天应该不算迟。”年轻男子广袖飞舞,好一副出尘仙人做派。
他笑道:“我叫屈如意,来自大楚屈氏。被你弄脏衣服的是我小师妹,叫赵梦瑶。”
陈子墨将锄头横在胸前,警惕的看着一步三尺而来的屈如意,凝神戒备。
屈如意见陈子墨小脸铁青,心中大快。他猛然前冲,来到陈子墨身前,一掌向他额头拍去,嘴里笑道:“既然是生死大战,我们就代表自己的长辈下场出战,也不算违反规矩。”
陈子墨将头一偏,手掌拍在了左肩上。他被这一掌拍得身形一沉,连连后退几步。一股凶猛气机灌入体内,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陈子墨不退反进,一锄头砸去,被屈如意轻松躲开。锄头落在青草地上,砸出一个坑。
屈如意呵呵笑道:“力道太小,动作太慢。”
陈子墨怒极,举起锄头,朝屈如意一顿胡乱挥舞。但就是无法打中,累得他气喘不止。
屈如意见他弯腰喘气,立马一个飞身上前,一脚踢往陈子墨腹部。
陈子墨横起锄头阻挡,被屈如意一脚踢飞几丈远。
一口鲜血自口中而出,洒在面前的青草上,热气蒸腾。陈子墨一身上下又疼又麻,心脏里的血液如煮沸的水,翻江倒海,不断冲击脑门,让他一阵眩晕。
看来自己平时不该偷懒,该好好练功才对啊。如果是绿竹,可能也不会这么惨,被人家打得没有还手之力。陈子墨来不及后悔,屈如意便来到了身前,又是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他踢回父母的墓前。
陈子墨躺在地上,看着娘亲和老爹的墓碑,泪眼模糊。他咬咬牙,想要站起身,却被赶来的屈如意一脚踩在脸上。青草遮住了他的视线,娘亲和老爹的墓碑都看不到了。
“师父,我记得祖师离去的时候说,把和氏璧和陈霸仙的人头一并带回?”屈如意踩着陈子墨的脸,抬头看向草场石头上的青羊真人,如此问道。
青羊真人看着自己的徒儿,满脸欣慰。这才是修道士应有的心性,杀伐果决,斩草除根。即便对手很弱,亦以狮子搏兔之势。以力服他,以心乱他。
“取回和氏璧和人头,在祖师面前记你一功。”青羊真人呵呵笑道。
屈如意拔出腰间佩剑,就要破开陈霸仙的坟墓。
老麽麽一直冷眼旁观,因为这本就是陈霸仙和青羊真人的生死对决。既然陈霸仙死了,那么他儿子就应该替他出战。
青羊真人也算是心思玲珑之人,自己不好破坏儒家规矩以大欺小,那么让自己徒儿替自己出战最合适不过。
而且,左右都是个赢,对大局毫无影响。
屈如意正准备掘墓,还不等他一剑劈下,就被老麽麽一掌打在后背,落进了北海。
“欺人太甚!”老麽麽沉声道。
青羊真人看都不看落入北海,生死不明的爱徒。他眯起眼睛看向老麽麽,冷笑道:“以大欺小,你破坏规矩了。”
老麽麽冷笑道:“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你青羊丢得起这个脸,天师府丢不起。”
青羊真人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外人,也敢说天师府的闲话。你是想找死么?”
“大可以来试试,看你法宝多,还是我手段强。”老麽麽跪在地上,将一身青肿的陈子墨抱在怀里,冷声道。
自她身上,散发出不弱于七境武夫的强悍气息。
青羊真人皱了皱眉头,心道将军府的仆人都这么厉害么?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如果你愿意将出和氏璧和陈霸先的人头,我可以饶他不死。”青羊真人按住腰间的佩剑,阴晴不定的说。
“和氏璧?亏你说得出口。这块玉的来历,我会不清楚?”老麽麽怒极而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句不尊重我家老夫人的话,天师府也不过如此。”
青羊真人大怒,一身气势凌人的说道:“你找死。”
青羊真人一步跨出,突然出现在老麽麽面前,一掌拍出,和她对了一掌。
老麽麽抱着陈子墨连连倒退,十丈开外才止住身形,一身气机紊乱,脸色潮红。老麽麽压制住喉咙里那口不安分的血水,硬生生咽下肚。
七境武夫对上出窍境炼气士,不够人家拍几掌啊。
青羊真人佩剑出鞘,飞快地刺进新坟,然后手腕一抖,一颗头颅破土而出,被他抓在手里。
陈霸仙一世英名,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会落得这样一个悲惨至极,屈辱至极的下场。
陈子墨悲痛欲绝,看着老爹那口沾满泥土的头颅,被青羊真人抓在手里,心如刀割。
老麽麽死死摁住陈子墨,不让他去送死。她看着陈霸仙那颗头颅,亦是满怀悲怆,痛苦至极。
青羊真人提着头颅,一步一步向陈子墨和老麽麽走来。
“交出和氏璧,我让你们死得痛快点。”青羊真人淡然道。
屈如意从水里爬上岸,刚好看到这一幕。他气急败坏的大吼道:“师父,你打碎她的心湖,我要一剑一剑将她剔骨削肉。”
青羊真人没有看弟子一眼,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老麽麽和陈子墨。
“这块玉的来历我心知肚明,最清楚不过,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和氏璧。对陈子墨来说它非常重要,事关性命,我们不可能交给你。”老麽麽怒道。
“勾结妖魔偷盗大楚重宝,按照儒家圣人的规矩,我可以治你们死罪,先斩后奏。”青羊真人笑道。
“哈哈哈,天师府都是你这样信口雌黄的黄口小儿么?”老麽麽讥讽道:“勾结妖魔,好大一顶帽子,老身暖和着呢。”
青羊真人怒极,腰间那把熊通年轻时行走江湖的佩剑骤然出鞘,剑气如虹,朝倒在地上的一老一小劈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木棍突然出现在老少二人身前,将剑气一击而碎。
“伏龙镇非常之期,在此杀人者,死!”一道雄厚的声音自小镇那边传来。
青羊真人脸色大变,他只觉得那一声响,震得自己一身气机倒灌,心血沸腾不已。手中佩剑嗡嗡作响,隐隐有悲鸣之声。
草场众人皆向伏龙镇方向看去,那里了无一人,空荡荡毫无人气。
“敢问何方前辈挡我剑气,是要阻拦天师府执法吗?”有其师必有其弟子,青羊真人和屈如意一个德性,将天师府搬了出来。
“天师府什么时候可以代替儒家执法了?”那个声音说道。
青羊真人虽然被气得不行,但仍旧努力控制着语气,说道:“陈霸仙勾结妖魔界大妖,偷盗大楚镇国之宝和氏璧。按照儒家订立的规矩,我有权执行人间法,先斩后奏。”
“陈霸仙有没有勾结妖魔界大妖,我很清楚。他与妖魔战斗中死去,可以证明他的清白。至于有无偷盗楚国和氏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时妖魔界大乱,伏龙镇不允许有内讧。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等此事结束,离开伏龙镇之后再自行解决。”
青羊真人脸色铁青,但又不敢发作。此次他们是以应征入伍,抵抗妖魔的天子诏令来到伏龙镇,如果惹恼了那位暗中出手阻他杀人的高人,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不说,很有可能以违反军令的罪名,牵连到天师府。
青羊真人一甩广袖,气哼哼的离开北海墓园,返回伏龙镇中。
陈子墨嘶声裂肺的跑到老爹墓前,坟堆已被破开一个洞。从洞口望去,老爹那具无头尸体,已经被剑气割得四分五裂。
陈子墨从未想现在这般去恨一个人,哪怕老爹被妖魔界大妖黑森老祖杀死,他也只是觉得老爹技不如人,死得其所。
可老爹都已经死了啊?
苍天啊?
老爹是为了抵御妖魔界而死的啊?
是为长城之南那些人抵御妖魔界而死的啊?
为何,到底是为何?
你还不让一个死去之人得到最后的尊严?
让他安静的睡在妻子旁边?
让他安息?
陈子墨只觉得这天地间,再也无他可可怜之人,无他可敬奉之人,无他可留恋心爱之人。
他想杀人,想杀尽天下一切欺他之人,一切辱他之人,一切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人。
屠尽妖魔,杀干天师府。
灭掉大楚,打烂大秦一切之敌。
熊通呵,青羊呵,屈如意呵。
魏央呵,扶苏呵,谪仙人呵。
我陈子墨会努力练剑。
终有一日,我会从天而降,御剑万里取人头。
陈子墨将洞口掩埋好,又为老爹新坟和娘亲旧坟添了土。他找来红灿灿的彼岸花,种在爹娘墓前。然后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他坐在北海岸边,望着极北之地的妖魔界。
他轻声质问道:
“老爹,这世间已经没有规矩了,我该如何对它心怀愧疚?”
“我如何为它做得更好?”
陈子墨站起身,往清明节那天,自己和大姐坐过的那座凉亭。他站在入水一里的廊桥尽头,那座供人观景的凉亭里,看着北海之水波浪起伏。
他转过身,望向北海岸边那座墓园。白色的墓碑,密密麻麻,重重叠叠。
他说:“老爹,我现在就去昆仑山,找王祭酒那位朋友,修补好心湖后,我会努力练剑为你报仇。一日不杀尽仇敌,一日救不回二姐,便一日不归故乡。可能会很久都不能来看你和娘亲了,原谅儿子不孝。”
陈子墨跪在凉亭里,朝爹娘所在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地面上鲜血横流。
他站起身,满脸鲜血。
然后他跳上一艘小船,往北海南岸划去。
老麽麽站在凉亭里,本来她想跟着陈子墨一起离开,亲自护送他上昆仑山。但转念一想,或许自己留下来,和青羊真人周旋,为陈子墨打掩护更好。
北海的水啊,浪啊浪,无爹无娘的孩儿去何方?
爹啊爹,娘啊娘,孩儿如何不断肠?
北海风起,海浪起伏。
那一叶小舟,随波逐浪,自此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