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视而不见

雪饮道离小枝的住所稍有些远,而且道前有碑,写着“禁止御空飞行”,必须往山上走两千余阶。

石阶十分宽阔,沿途有不少人,他们或是埋头看书,或是练习法术,或是来回奔跑锻炼。小枝拄着拐杖,艰难地往上走,她能感觉到无数扎人的视线。

这里所有人都好像认识她似的,她每走过一处,那一处就响起窃窃私语。

“快看!是被谢迢仙尊带回来的孩子!”

“看着还挺普通的……”

“何止是普通?双目无神,手足无力,吐息浑浊,完完全全就是凡人一个!”

“别这么说,毕竟是谢迢仙尊带回来的,一定有其独特之处吧。”

小枝不习惯被人围观,但无奈双腿不争气,没法赶快离开这条石阶道,只能慢吞吞地往上挪。

忽然,前面的人潮散开,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上面跑了下来。

“哎哟!”

小枝迎面被那人撞上,仰头往后倒去,她背后有人伸出手将她撑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等,是你啊?”

小枝揉了揉头,抬眼往阶上看去。撞倒她的是个年轻女人,一身赤色劲装,看着英气逼人。她怀里还抱了个男孩儿,男孩儿看着小枝咯咯直笑。

“小枝!”女人一拍脑门,恍然道,“你醒了?来来来,让我瞧瞧,怎么瘦了这么多……师尊是不是没认真给你疗伤啊?”

小枝记起来了,之前在白玉台上醒来时,就是这名女子抱着男孩儿在阶下守候。他们俩都是谢迢的弟子,周围人都给他们让路,看他们的目光充满敬畏。

“怎么不说话?”女人有些纳闷,她低下头,摸了摸小枝的头发,“我叫解子真,是谢迢仙尊的亲传弟子,也是蜀山大师姐,你要是有什么事就报我的名号。知道了吗?”

小枝点点头。

解子真更加郁闷了,她自认和蔼可亲,怎么这女娃就是不敢同她讲话?

“你要去哪儿?”解子真又问。

小枝结结巴巴地说:“去、去雪饮道……看、看看……”

解子真手里抱着的男孩儿发出一阵大笑。

解子真生气了,怒斥道:“伯瑜,你懂不懂礼貌!”

男孩儿笑声渐渐小下去,但是看小枝的目光还是冷冷的。小枝从不知道,三四岁的孩子眼神里竟能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又是嘲弄又是怜悯,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解子真放缓口气,对小枝道:“是去雪饮道听修道者们授法吧?来,我背你。”

小枝面红耳赤地被她背了起来。

她自能走路起就没被人背过,更别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石阶两边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烧穿了,可背着她、怀里还抱着另一个孩子的解子真却丝毫不在意。

她健步如飞地往上走,边跟小枝聊天:“师尊说你是孤儿,从小行乞,什么苦都吃过。我呀,一听这话就想起我自己。刚入门那会儿,我比你还不如呢。那时候,蜀山上人人都说谢迢仙尊终于收亲传弟子了,还是个傻不愣登的女娃娃,然后都跑来看我,我直接被他们吓得尿了裤子……”

小枝趴在她背上安静地听,那个叫“伯瑜”的男孩儿也不做声。

“这些事情,当时觉得羞耻尴尬,只想立刻死了算了,但是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你也别心灰意冷,更不要放弃。仙缘是最难求的东西,师尊给了你这一线机缘,你就抓住别放。不管你现在觉得自己有没有希望,只管往前走下去,以后总会有希望的。”

解子真背上平稳温暖,给小枝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她甚至生出一丝丝对母亲的思念。

到了石阶顶端,解子真将她放了下来。

面前高楼林立,宫殿鳞次栉比,传法广场宽阔如城池,行走其中的修道者成千上万。小枝站在阶上,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凡人的世界,来到了修道者聚集的蜀山。

“蜀山召集了天下修道者中的佼佼者,汇聚了一切功法典籍的精华。只要你是想学的,这里都有……哎,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要我陪着?”

“不用。”小枝摇头。

解子真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好,我得带小师弟看病去了。”

解子真转身离开,衣角却被小枝拉住。

小枝低着头,小声说:“谢、谢谢……谢谢大师姐。”

解子真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笑容瞬间爆发:“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不谢!我背你爬这趟山不亏!”

小枝见解子真走远,这才一个人偷偷笑了。

她往前面的传法区走去。

这里每一处高楼、宫殿前都挂了统一样式的牌匾,写明传法人的姓名称号、功法特长,若想学习,直接进去求师便是——这也是镇妖神山与其他门派势力最大的不同。

在其他门派,典籍功法均不可轻易传授。

但在五座镇妖神山,一切都要为镇妖服务。

若缺少人手,就从修道界调集强者大能;若缺失功法,就让各大门派送来他们的珍藏;若缺神兵利器,就让天下修道者将自己的宝物拱手献上。

至于怎么让那些天之骄子为蜀山出力、怎么让各门派拿出自己的珍藏传承、怎么让天下修道者将自己的宝贝献上,都是要由“侍剑人”从中周旋的。

现在谢迢代任“侍剑人”之职,若天下修道者不是对他万分敬仰畏惧,定不会听他半句话。

小枝在宫殿间行走,认真思考要选个什么功法,好渡过七日后的难关。

她全身有一半经脉被封,腿脚又不灵便,以炼体为主的不能选。只有七天时间,没空将某个心法从头到尾啃一遍,所以要稳固基础的不能选。而且她自小在俗世长大,心境不高,那些需要超然境界的更不能选……这么排来排去,真正能上手的就很少了。

走了很久,小枝终于在一座二层小竹楼前停了步子。

这里门庭冷落,匾额上没写姓名称号那些东西,而是写了两句词。

“桂水秋风高,扁舟过摐末。西来佳公子,袖拂湟川月。”

小枝仰头将诗文念了一遍。

“啪擦!”

突然一声巨响在她耳边炸开,几块碎瓦飞溅出去,险些削在她脸上。小枝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楼上掉了盆花。她连忙绕过碎花盆走开,准备去其他地方看看。

这时候,她头顶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

“小姑娘,你等等!劳烦你将花种拾给我吧。”

小枝抬起头,看见竹纱窗里有个青年男子探身出来。他面容清俊,黑发披散,白衣微敞,衣下看不见皮肤,只有包得严严实实的绷带。他一只眼睛遮了块纱,另一只眼睛视线涣散,似乎是盲人。

小枝想了想,又觉得他不是盲人,因为他叫了句“小姑娘”。

她低头将泥土里的花种找出来,然后用碎瓦托着,小心翼翼地进了竹楼。

竹楼里构造巧妙,上下两层打通,四壁都是绿色藤蔓,中间有个类似天井的地方,养了不少花鸟。上下楼还能通过索道,很有意思,小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才的青年男子就坐在楼上,小枝拄着拐,艰难地将花种交还给他。

他将花种收下,温声道:“抱歉,方才浇花时手颤了一下。吓着你了吧?要不要坐下喝点茶?”

小枝摇头。

“奇怪,你也是侍剑人候选么?”白衣青年摸着下巴问道。

小枝点头。

“不太爱说话呢……”青年笑了笑,似是无奈,“你在找功法么?我在蜀山虽呆得不久,但为你指个路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