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荷曼妮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

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

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涌现的喜悦!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我手持火把,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夏至祭总算快要结束,不速之客接连出现。而客人之间愚蠢的杀人事件,谜题也于瞬间解开,当那个愚蠢之人受到逮捕时,我一直笑个不停。

愚蠢的人不该犯下杀人罪。立刻会被看穿、受到惩罚。

我可不想受到惩罚。

--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触摸自己的脸。以食指指腹拉开眼睑。搔着眼球下方,发出“滴溜滴溜“粘糊糊的声响。

一感到紧张或愤怒,眼睛就会发痒、越来越痒。当我躲在那个地方,屏住呼吸时也是这样。我的眼睛痒得好像在燃烧,差点就要大叫好痒好痒。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咬着牙根忍耐下来,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就结束了。

当时……

是的,我的思考总是不断重返当时--杀人的记忆。

我真的不会被逮到吗--?

远处传来踩踏细石小径的声音,手持火把的祖先排着队伍走了过来。广场的鼓声、鞭声、空包弹声--因为迎来祖灵的喜悦,持续发出震耳的响声。鞭子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震耳的大鼓声让夜空冷冽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夜空变得狭窄,就像是深色的天花板不断压迫。开始觉得这里像是个小舞台,而不是在星空之下。祭典的高潮总是如此,鼓声阵阵震撼夜空。

祖先们的队伍跳着活泼的舞蹈接近广场。或红或黑的鲜艳衣物、以麦杆编成的上衣叫人毛骨悚然,被包围在中间的祖灵露出闪着冷光的瑞丽尖牙,血盆大口像监视一样一直对着我。

阴间的人与仍在阳世的我们就是不一样。不论是衣服、动作,还是刺耳的叫声,难以想象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但是,我们仍旧必须在夏至祭款待、取悦这些遥远的祖先。

越来越接近。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与刚从后方走来的其他男人活泼舞动、踩踏地面跳跃的姿态相比,黑色面具男子的动作显得笨拙怪异。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摆动四肢似的,手臂摇晃,沉重不堪地往前踏步。步履蹒跚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即便如此,还是走在祖灵队伍的最前方。

安普罗兹做的面具相当精巧,我感到非常满意。戴着自己做的面具游行,那个年轻人一定很满足吧。能够被委以重任,等于是对干练村长助手的奖励。想必一定很自豪吧。

祖先们已经踏入广场。

在我们的欢声与空包弹的欢迎之下,祖先以更加愉悦的动作游行。村民们为了展示丰收的成果,手中拿着成熟的蔬菜、葡萄酒桶、鲜艳的布匹等等,加入舞蹈行列。

我并不打算一起跳舞。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盯着这幅情景。

--没有人知道我杀了人。

打破禁忌的背德感,愉快的心情让我忍不住“嘻、嘻、嘻……“笑了出来。

祭典的喧嚣覆盖整个广场。村民有人拿着蔬菜、有人拿着鲜艳布匹、有人拿着酒桶,正在不断跳舞。叫声、大鼓的鼓声和鞭子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的笑声被这些声音盖过,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

嘻、嘻、嘻……

--这时,戴黑色面具的男子突然静止不动。

只有我发现,连忙停下笑声。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开始鸣起警笛。有个声音低语要我快逃。我双脚瘫软,呆站在原地,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有个不祥的预感。

面具男子一直蹲在那里。

然后,颤抖了几下。

抬起头。

--快逃!

又有警笛发出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面具男子视线相对,无法动弹。

面具上左右高低不一、大而无神的眼睛--

眼神在空中对上。

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面具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些话没能传到我的耳朵,完全听不到。但是,同时却能清楚听到体内有人自言自语。

--来不及了。你已经被发现了……荷曼妮!

广场缓缓转为平静。

越来越阴暗,只有令人毛骨耸然的寂静覆盖广场。夜空突然变高,星星开始闪烁。

我一手握着火把,呆站在原地。

面具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聚集在广场的村民,屏住气息交互看着我和面具男子。

啪嗦啪嗦……!

火把的火焰爆开。

面具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我还是听不懂。明明声音这么大……

这才发现那是亡者的语言--因为那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语言,古怪复杂,拗口难念。(其实只是汉语。)从没听过的抑扬顿挫、来自阴间的声音,男子以沉重的舞步缓缓接近,阴间的语言越来越大声,男子脸上黑色毫无表情的面具歪斜,左右摇晃。

我环顾四周。

看到安普罗兹一脸诧异看着这边,我也感到诧异。如果安普罗兹在那里,那么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就不是他。那么,又会是谁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一个念头闪现。

这个死者究竟是谁?

耳朵深处有人低语:

——没错。就是你杀害的男人,荷曼妮!

我双脚颤抖。

面具男子的声音,像是慢慢融入现世,转变成听得懂的语言。他来到我的眼前,以蹲踞的姿势弯腰呻吟:

“找到了……杀了我的女孩啊。”

我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如野兽咆哮。

连连后退。

“荷曼妮啊。”

我以颤抖不敢置信的声音呼唤死者的名字:

“……狄奥多、村长。”

面前的面具男子以充满怒气的颤抖声音大叫:

“是你杀了我。把了不起的男人,以稚嫩的手轻松杀害。这二十年来,你活得还真逍遥啊。荷曼妮……愚蠢的小孩!”

我继续后退。

“……不是的。不是我!”

“金币掉下来。”

我吞了一口气。

面具下的男子笑了:

“亮晶晶的金币掉下来!我可记得很清楚喔,荷曼妮。从立钟里掉落,有如天上星辰的大量金币……啊啊、我记得很清楚喔。因为是最后的记忆,荷曼妮。你这个年幼的杀人犯……”

“金币的事……!”

……只有死者才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大堆金币掉在地板上的原因……

我哭着大喊:

“狄奥多村长!不要!请快点回去吧!回到阴间去……”

“你承认了吗?荷曼妮!”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

我挥动火把大叫。细小的火花在夜空中舞动,有如橘色细粉降落在我身上。

“……杀你的人是我!”

广场一片寂静。

正中央的大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吹过,吹来乳白色的雾气,轻飘飘地隔开我与死者。

所有的村民……还有客人,都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混浊的绿色眼瞳开始混入害怕与嫌恶。他们略微后退。

“……我是不得已的。”

我开始呻吟,心中喃喃自语:“对吧……?”再也听不到另一个声音。我是孤单一人,因充满恐惧而大叫: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啊!“

“人是你杀的吧?“

--突然。

面具男子以极其普通的音调说话:

“果然是你杀的……维多利加。”

“!?”

少女踏着细步从大火把的背后走出。

她是柯蒂丽亚的女儿。绿色的澄澈眼眸睁得大大的,直视着我。

我感到疑惑,大踏步接近面具男子,伸手用力拿下面具。

出现的是……

客人之一带着我原先认为的无知的东方少年……多么的可怕啊。

明明身上没有任何令人畏惧的地方。看起来品格良好,脸上带着阳光笑容的……极其普通的少年,应该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对手……本应该是这样……

这时我终于明白,这个少年才是真的“恶魔”,他的表情不是无知不是单纯,那是永远挂在脸上的伪装,那双眼是看被自己欺骗却沾沾自喜的可怜虫的神光。

一开口,便是客气温暖,让人沐浴春风的声音。

“那么,荷曼妮小姐,为了让你亲口承认,才表演的戏剧就此结束了。”

“那……”

“因为”维多利加说,杀害狄奥多村长的人是你……”

我再度看向柯蒂丽亚的女儿。

视线相交。

少女的眼瞳中同样藏着不肯退让的决心、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

--喀!

眼珠像是被泼油点火,突然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