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回家之路 （下）
2月5号，C城长途客运汽车站。
春运，是每个回家过年的中国人都绕不过的话题，在春节假期的前后20多天里，大约有20亿左右的人口不断流动，所以“春运”也被称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最短的大迁徙”，而此时的客运站，已经不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了，整个客运站仿佛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包成了一个铁桶，进站通道在排队，售票窗口在排队，自助取票机在排队，连厕所门外都有一条长龙，候车室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咱们的车在12号进站口，快走，今天只有三趟回县里的车。”叶水举着车票，在人群里艰难的穿梭，在他身后，3K穿着一身厚重的外衣，手里掕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同样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
客车和火车的区别在于，火车是有规定的时间点和坐次数，早买好票之后你就只能等着火车的到来。而客车是即来即停，人满就走，所以早到车站的就能早坐上车，只是有时候会出现预售的票太多而车次不够的情况。
“唉，我靠，谁穿着高跟鞋踩我脚了！”人群中的3K惨呼一声，还不等他看清身旁踩自己的人，他就感觉自己手上的蛇皮袋也被人狠狠的踩在了脚下。
“别挤，别挤，我这袋子里都是怕压的东西。”3K又高呼一声，无奈人满为患身旁连个转身的位置都没有，好在叶水终于挤出人群来到了检票台的一侧，一勾手就把他拽了出来。
“吗的，我感觉袋子里买给山哥的橘子都被挤成饼了。”3K喘了口粗气，整理了下蛇皮袋后打量着好整以暇的叶水说道：“还是你这瘦子有优势啊，在人群里跟条鱼一样滑来滑去。”
“那也不尽然。”叶水笑着，指着人群中一个明显高出很多的人说道：“看那个高个，就充分发挥里自己的高空优势，手一扒拉，身旁就空了一大片；还有那个稍矮小的大叔，巧妙的利用了底层空间。再看那个大娘，看她挎的篮子里应该是鸡蛋，所以大家都自觉的空出了一段位置；还有那个学妹，手里捧着一杯明显很烫的热奶茶，大家也很自觉的离她远了一点。这就和LOL一样，手长的英雄有手长的优势，手短的英雄也有手短的绝招，这就叫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3K瞪着叶水，哼哧一下笑了，道：“书果然不是白读的啊，你小子现在说啥话都能跟游戏挂上勾呢。”
“这你就不懂了。”叶水也瞪着3K，说道：“这叫游戏来源于生活，生活运用到游戏。”
“衮衮衮，我不跟你啰嗦，快看看这趟车几点到。”3K笑道。
“15点45分，还有。。。”
叶水话音未落，突然感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接近着身后传来带着一阵很浓的外地口音的声音。
“小哥，俺问一下这是不是去往恒山县，沿途经过大山村滴238路车滴检票口啊？”
“是这个。”叶水转头答道。
在他身后，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头发胡子已经花白，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军绿色迷彩工装，裤腿上满是泥点，脚上穿着一双军绿色帆布鞋，在这天寒地冻的春节前夕显得格外单薄。
老头此时正在不住的对叶水点头致谢，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同样打扮但年龄不均的人，脸上都挂着淳朴的笑容在向叶水致谢。
叶水回报以微笑，从穿着和几人手上手上掕着的大小包裹内还不时传来的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很容易就分辨出这是一群在城内打工的建筑工人，曾经有过相同的工作经历让他不由得对这群人生出一股好感。
“小哥，你们也是坐着一趟车滴吧。”老头接着问道。
“嗯，大爷，咱们一路。”叶水点点头笑着说道。
“那极好，咱这一路上互相做个伴，过年回家滴路上也热闹。”干瘦老头说着，低头探向脚边的包裹，从口袋里掏了好久才掏出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小心的擦了擦递给叶水和3K，憨笑道：“不是啥好东西，俩位小哥润润口。”
叶水毫不犹豫的接过，示意3K也照做，他知道，有时候一味的客气只会伤到别人的自尊心。并且这些淳朴的人没有太多的心思，既然是一路，那就是朋友了，一下子他就想起了工地上的廖工头和老瓦匠还有小周，在自己刚到工地的时候也是对自己照顾有加。
“小哥，你俩是大学生吧。”干瘦老头的身后突然蹿出来一个脸庞十分黝黑的小个子，一看就知道是常年暴晒加劳动导致的，看样子年纪在20出头。
叶水点点头，笑了。
小个子笑呵呵的说道：“俺一看恁俩就是有文化的人。”
“这是俺大儿子小张，恁就叫俺老张吧。”干瘦老头接过话茬，拍了拍小张的脑袋，道：“你打小就笨，还不好好学习，看看这两位小哥多优秀，你跟着俺在工地上混了这么多年，顶天也没多大滴出息。”
“那也不能怪俺，还不是恁和俺娘把俺生笨了。”小张嬉皮笑脸道。
“张大叔别这么说。”叶水也摆着手笑道：“咱们除了工作不同外，其实没啥两样。”
几人说话间，候车的人越来越多，有正拿着一份报纸看着的穿着得体风度翩翩的教授，也有拿着手机咔咔按个不停的一身小西装裁剪得体的帅气青年，还有带着耳机听歌的文静姑娘，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打发着等车时的无聊时光，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都刻意的和叶水几人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像是在彰显着自己的身份一样。
检票口终于传来检票员甜美的提示音：“由C城开往桓山县的238路客车到站了，途径双山县、立上县、大山村等地，请各位乘客尽快检票上车。”于此同时，眼见着一辆大客擦着人群边缘行驶了过来，还没等它停稳，人群便一窝蜂的涌上去，无数双拿着票的手都快伸到检票员脸上去了。刚刚还风度翩翩的教授、潇洒英俊的青年和矜持陈静的姑娘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前拥后簇的挤上前去。
3K也大吼一声，提着蛇皮袋以就要往前挤，当真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结果被叶水一把拽了回来。
“张大叔，你们人多，你们先上吧。”叶水笑着说道。
“咱不急。”张大叔笑呵呵的指着人群说道：“让他们先上吧，咱衣服脏，别蹭着人家。”
叶水默然，他想到，大多数的人一提到“农民工”这个字眼就满脸的不屑，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这个名词就是低素质、低教养、没文化的代名词，可与刚刚那几位衣冠楚楚的人相比，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素质更为低下。
“唉，那边的人，赶紧过来检票啊，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再赶不上就只能换票等明天的车次了。”检票员冲着叶水一行人喊道。
“来了，来了。”小张应到，提起地上的大包小包，顺带一把捡起了地上的3K那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抗在肩上，憨笑道：“小哥恁俩先上。”
叶水看了看身后，他们是这辆车最后的候车人群了，便不再推辞，和3K快步往大客上走去，想着多去找几个位子。
叶水上车后环顾一周，大客上的座位已经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空位，明显没有叶水和3K再加上老张等十几人的位子了。
“坐不下的就先站着，等中途有下车的再坐下。”司机提醒道。
叶水点点头，帮忙接过小张的大包小包，指着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女人身旁的一个空位示意他先坐下。
“哎呦喂。”
还不等小张卸下肩上的蛇皮袋，胖女人就打量着一身泥灰的小张，翻了个白眼用尖利的声音叫道：“您可别坐我旁边，我这人有洁癖，你瞧瞧你身上那些土，我可受不了。”
与此同时，车厢里议论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这群农民工，回家也不知道换身好点的衣服。”风度翩翩的教授说道。
“就是就是，穿的那么脏，素质也肯定不高。”帅气的青年附和道。
“那破袋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破铜烂铁啊，可别把我的行李箱给压坏了。”文静的姑娘说道。
“农民工上车老是喜欢脱鞋的，哎呦喂，想想都恶心。”胖女人继续说道。
“就是就是，还喜欢随地吐痰，这流感的高发季节，可别传染我们什么病啊，我这可带着孩子呢。”一名打扮时髦抱着孩子的辣妈捂着鼻子说道。
“还爱说脏话。”
“说不准还喜欢在车上吸烟那。”
“我听说农民工都很黑的，这大过年的没钱回家，再把我们抢了怎么办？我说司机师傅啊，你可得注意点。”
议论声越来越大，说的话也越来越离谱。
小张手足无措的看着一张张群情激奋的脸，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淳朴如他还不知道人性中的恶，还不知道这个社会看待他的眼光，他只知道，小时候从书本中学到的是世上好人多，出门在外就是朋友。
“你们他妈的说什么呢？”3K跳了出来，指着刚刚说话的几人，怒骂道：“你们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农民工’？你们这帮人渣看不起谁呢？还抢了你？老子现在就抢了你！”
那名乘客明显被3K的凶狠劲吓住了，大呼道：“你。。。你要干什么！司机，司机！今天他们不下车我就不坐了！”
之前说话的几名乘客也站了出来，纷纷叫嚷道：“这群人在车上，我也不敢坐！”
“就是就是，今天他们不下车，我就投诉你们！”
“下车，快下车！”
车厢内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一致要求叶水几人下车，没有说话的乘客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完全没有人有一丝的同情心。司机好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也没有说话。
“我草你们吗！”3K叫喊着，拔腿就要冲向带头的那名乘客。
叶水和老张紧紧的拉住了他。
“小哥，咱们。。。”老张看着车厢内一张张冷漠的脸，摇了摇头苦涩道：“咱们还是先下去吧。”他不想再听到这些刺人心怀的话，也不想刚刚见面的3K为了他们起冲突。
“我们下去吧。”叶水也说道，扶着木讷的小张拉着3K往下走去，临到车厢门时，他回过头冷冷的盯着车厢内那几名站起来的乘客，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说道：“你看不起他们，但我更不屑与你们坐一趟车。你们自诩为高素质的人、社会精英，但在我看来，你们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可爱的人。”
随着叶水等十几人走下客车，客车终于缓缓启动了，隔着窗户可以看到，还有几名乘客在指指点点，不过马上被3K凶狠的目光给瞪得缩下了头。
叶水缓缓走到小张面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张的眼里还含着泪水。
“俺。。。俺没换衣服是因为新衣服要大新年穿，俺那袋子里也不是啥破铜烂铁，都是俺吃饭的家伙什，俺也不会脱鞋，也知道在公共场合不能吐痰，其实俺。。。”小张说着，指着远去的大客车，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们凭啥那么说俺，不是都说，世上好人多吗。。。”
叶水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朴实的孩子，因为这个社会积习已久的风气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的，人与人之间也不是一两个道理就能说得懂的。叶水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要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小哥，不好意思，害你们也没坐上车，耽误你们回家了。”老张握着3K的手，一脸愧疚的不住点头，像是要鞠躬的样子，吓得3K赶紧把身子低的更矮，急忙道：“张大叔，您可别这么说，就那帮王八蛋，他们还不配和咱坐一趟车那。没事，大不了咱在候车室窝一晚上。”
“对不住啊，对不住。。。”老张还是一脸的愧疚。
“是要去往恒山县的乘客吗？临时加了一趟车。”
突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众人人身后响起，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感觉比刚刚的检票员悦耳了很多。
“是是是。”老张赶忙应道，看到身后的检票员后赞叹道：“好俊的姑娘。”
3K也回过头去，立时就瞪大了双眼，喃喃道：“你你你。。。云云云。。。”
叶水没有回头，却愣在了原地，这是他日思夜念的，也是曾以为再也不会在身边响起的声音。
“走吗？大叔。”那名检票员很自然的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裹，向一辆刚刚开来的大巴上走去，路过3K时还调皮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走走走。”老张喊着，推了一把盯着检票员看的双眼发直的小张，“还愣着干嘛，去帮着人家把两个小哥的行李搬车上，我就说吧，世上还是好人多。”
“对，还是好人多。”小张急忙应到，看着愣在原地的叶水，疑道：“叶大哥，你咋了啊？有车了，咱能回家了，快走啊。”
“好。我们走。”叶水点着头，慢慢挪动脚步，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在车身的行李舱处忙碌的那道倩影身上。
客车缓缓开动了，有车回家的人们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注意到这辆车上为什么只要他们十几个人，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客车上竟然也有了免费却十分可口的饭菜。只有叶水和3K知道，根本就没有临时加的一班车，这完全是为他们准备的一班车。
“轻儿。。。”叶水看着俏生生站立在出站口的那道倩影，虽然已经隔得很远，但他知道，她一定也在注视着自己。突然间，叶水觉得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温暖，因为他知道，牵挂着他的人，始终在牵挂着。
车厢内满是欢声笑语，司机打开音响，电台里传出一阵十分衬景的歌声：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我知道你想衣锦把家还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家里总有年夜饭
怀揣着理想在外闯荡
酸甜苦辣不愿对人讲
经历风雨才知生命的荣光
美好的志向是男儿的翅膀
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精彩中也有许多无奈
转眼一年又一年。。。
直到客车驶出很远很远，出站口出的那道倩影才收回视线，微微的垂下头，好像对着空气，又好像确信那人能听到一般，轻轻的说道：“小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