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布谷鸟
我家祖上有个叫许天的人,此人平生有两样爱好——酒和枪棒。听我爷爷说许天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背过唐诗宋词,诵过四书五经,吟过诗词歌赋,研过兵将之法,习过孔孟之道,算得上是文武全才,只不过机缘不巧,有志难伸,愤懑之气全寄托到了酒和枪棒之上。
许天早年家境殷实,祖上做得官茶生意积攒下不少的钱财,他的幼年衣食无忧甚是富足。但世事难料,家道也有中落的时候。清同治元年许天第五次考举,名落孙山而回,老太爷闻讯激愤难平,喘舒之气一时接不上吸纳之气病倒不起,过得月余竟驾鹤西去。
许天早年丧母,老太爷此番仙去,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人,想到悲处伤怀不已,跪在老太爷的灵柩前不吃不喝两天有余,自此之后许天举目无亲自持家道。
家里的生意许天接了手,苦于他不懂生意经,义气用事,坏了祖上留下的基业,家境就渐渐消落。起初几年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可年轻的许天不懂运筹帷幄,精打细算,一次性贴进家本购置了两车的茶叶,原本打算破釜沉舟打个翻身仗以期东山再起,奈何时不逢运不济,遇上了梅雨天气,茶叶未经烘烤炒熟都发了霉。这对于日渐凋零的家境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提前宣告祖上基业彻底没落。
许天弃了家族生意,意志消沉,开始喝酒解愁。时日不长,又因醉酒伤了江宁府上贵人的衙内,吃了官司,不得不变卖家产地契赔偿了事,否则免不了有几年牢狱之灾。
漂泊流浪的日子过不了数月,许天已是江宁一带“远近闻名”的油头,这家酒肆骗喝,那家食坊混吃,长此以往窳败了名声,便再无人接近救济,就连平日里和老太爷一向交好的乡邻都不愿来往,竟沦落到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的地步。
话说是夜,许天借着酒气壮胆从郊外回城,途经一座荒坟山岗,周围全是望不到尽头的坟包石碑,不见路径。进入地界不久又起风沙,地上枯枝败叶荒草成捆的翻卷,破败怪树迎风摇摆,鬼雾弥漫气象阴森。
饶是许天胆色过人,见夜间坟岗此状,也不免生畏,急忙拧开葫芦瓶塞子,灌下几口烈酒。但是即使他把酒喝个底朝天也未壮分毫胆量,倒是涌上胸口的酒气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际疑心生暗鬼心说不妙:“在此荒山野岭,古坟场之地,可别碰到什么鬼怪才好。”
正值此时一只怪鸟突然“嘎嘎”一声,于草丛中扑出飞刺向天。许天吓得惊慌失措,随手将空葫芦瓶朝怪鸟惊飞出去的方向砸去,抡起枪棒戒备,却又不知从何处传来女子的话音:“客官,留心些,险些伤到奴家!”
许天举目四顾,心道:“附近除了荒芜坟头以及朽木枯草,并未见人踪影,何来女子之声,定是听岔了。”不以为意迈开步子又往前开步。
刚才所遇怪鸟险些让许天吓坏了心神,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消遣,忽然一只布谷鸟从坟碑后蹿出,落在不远处的荒径上,悠然自得地学着人走路。
许天恨得咬牙切齿,低头拣起碎石便往布谷鸟身上使唤。兴许酒气麻醉眼力不济,几块石子竟未伤那布谷鸟分毫。布谷鸟蹦蹦跳跳左闪右避,却也不飞走。
许天抡起手中枪棒,撵着布谷鸟一通乱打。布谷鸟咕咕惊叫边跑边躲,竟说起人话来:“来嘛,追来打我嘛,笨蛋!”
布谷鸟语气平和温婉,操持着女娃娃的口气。许天慌了神一屁股跌坐在地:“鸟都说人话了,是撞鬼还是碰上妖精。总不会又听岔了吧?”
布谷鸟立于一座坟头之上,以自己咕咕的鸣叫声起乐伴舞,又唱又跳玩得不亦乐乎,言道:“笨蛋,跟我追逐戏耍可好,莫不是怕了,胆小鬼,咕咕咕咕……”布谷鸟最后的咕咕声好像是在嘲笑,还有模有样将双翼挡在了喙前。
许天抹着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暗衬,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只小破鸟出言挑衅岂非欺人太甚,无论如何也得壮胆前去计较理论一番。思罢迅速抡起枪棒奔到当前,骂道:“破鸟,竟敢轻视我。大爷一棒将你打杀当前烤了裹腹岂不快活。”
布谷鸟闪烁着眼珠说道:“好呀,来嘛,烤我,笨蛋。”
许天举棍难下,这布谷鸟通晓人语,绝非等闲之物,将它打杀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灾祸,况且夜间坟场之地杀生损阳寿,确是划不来的买卖:“哼,不跟你破鸟一般见识,趁早回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深更半夜,竟还出来捉弄戏耍过路人!”
许天悻悻而言,正欲拨回正路前行,布谷鸟却张开双翼拦住去路,欢快的半唱半言:“大人,慢走!慢走!厮间一口棺材即是小人屋宇,如今棺板被揭,可怜我一只布谷鸟无处安身。要不大人您带我寻个遮风避雨之所,小人我给你好处,多多的好处,买酒钱,以当报酬如何?”
“哈哈,原以为你住树杈之上或是草丛之间,想不到竟跟死尸挤一处......”许天全已酒醒,倒也未惧分毫,只是觉得事出奇异,便追问道:“你既能言百兽千禽所不能言,造化之大,已然成精,如何还被人揭了穹顶。你如此小身板,又能与我什么好处?”
布谷鸟并不惧怕生人,凑近些轻快的说道:“来人燃香三炷,小人闻闻香薰味儿即睡过了时辰,醒来便已无家可归。”
许天心中暗说:“燃香敬鬼奉神,难道鸟儿竟也好这口?”随即大笑,指着布谷鸟说:“有事你尽管道来,旦能办到我许天绝不推辞,若是能帮上你这只鸟儿,就算我许天行善积德了。”
布谷鸟闻言高兴得扑扇起双翼又唱又跳,过得片刻才道出实情:“代小人抓几条小地龙来吃如何。小人未尝地龙肉味数日,实在难当,如此下去怕是不能再言人语。”
原以为这只能说人话的布谷鸟,要求必定难以办到,却不想只是惦记些蚯蚓解馋,实属意外,许天吃惊之余便答应道:“疏土腐泥下的地龙绝非难事,轻而易举即可捉它一缸,你布谷鸟也吃得地龙?”
“如何吃不得,以前小人屋宇前后地下有许多地龙藏身,每日定能捉来几条解馋,但今日吃了便绝了口粮。”
叙到欢处,许天盘膝坐在地上,清清嗓子说道:“你既是天地所生奇鸟一只,可打不得诳语!”
布谷鸟小脑袋一耷歪在半边,张开硬喙吐出声来:“说吧!我看大人是条好汉,小人言语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天本来每日借酒浇愁,多日不曾与人言语,苦闷不已,当下遇到这只世出奇物,一下便有了许多话头,打开话匣子说道:“今日你我在此相逢,也算天地造化,但鸟兄与天下飞禽走兽不同,绝非寻常之物可比。是人,还是鬼?如何识得说人话?”
布谷鸟咕咕叫了数声翩翩起舞,然后跟个人似的,收起双翼,一屁股坐于坟头之上,两只爪子伸将出来这才说话:“没看出来小人是鸟儿吗,非人,亦非鬼,布谷鸟是也……”
布谷鸟告诉许天,它所居那口棺材入土已有些时日,前些日子下大雨,洪流冲毁封土堆,泥淖又带动大石将棺椁砸出一个缺口。那时大雨倾盆,布谷鸟淋透身子冻得将死,见那棺椁有缺口,便挪身到里面避雨。
棺椁内并未有积水渗入,仍是有一股诡异热气弥漫,当中平躺着一个女子,她颈上挂着一颗夜明珠,正发出暗绿色的幽光。布谷鸟见棺中女子如此貌美,舍不得离去,便同住下来,每夜枕珠对伊人。
此际许天心生邪念,那女子死去多日,夜明珠对她而言毫无用处,但我许天正饥肠辘辘,倘若取得此宝,让家道重新繁荣谈不上,解决燃眉之急或许有些可能,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暂且先听布谷鸟往下说。
布谷鸟出神的斜视着天空回忆道:“今夜小人依在漂亮姑娘身旁睡觉,梦中她死而复生跟我言语,又教我如何发声说人话。小人醒来后吃了些地龙,便突然通晓人类语言,怪哉……”
布谷鸟满面哀伤,伸翼擦了双眼续道:“但是漂亮姑娘已不知去向,小人尚未报她教授人语之恩,到处寻她不见,心中极为悲伤,却巧遇大人此间经过,有心戏耍取乐解闷。”
许天暗自盘算,难道之前听见一个女子的话音,正是布谷鸟所说的漂亮姑娘,自己砸了一颗石子竟是伤到她了。那女子从墓穴里钻出来,已非人类。人死“过气”需七日,此间万不能让牲畜猫狗家禽接触,她死而复生,极有可能是布谷鸟钻进棺椁内引起的尸变。
不过女子既然自墓穴离去,留下的东西不管贵贱只当无主之财,神不知鬼不觉据为己有,做不得以“盗”论处。现下只需提胆做事,即有可能将宝器收入囊中。许天出言安慰了布谷鸟几句,便单刀直入打探道:“可有宝器留下?”
布谷鸟抬起头,瞪着眼睛说:“全被漂亮姑娘取走,只剩下盖身取暖的被子、褥子、毯子之类的细软。不过几个时辰前有一只大乌鸦跟我抢地方住,被我啄伤跑了。”
许天颇为失望,但也不肯轻易打消念头,说不定是布谷鸟分不清价值轻重,非是去瞧上一瞧才好收心。便故作镇定对布谷鸟说,我许天乃屋漏又逢连夜雨之人,实无安身之所,不敢带鸟兄与我同当天涯沦落人。鸟兄屋宇尽毁,当务之急修葺为先,免得跟我一样漂泊浪荡。
布谷鸟咕咕连叫两声,拍打着翅膀说大人能帮我最好,不过修葺棺椁绝非易事。散架的棺板上刻有许多鬼符,都是风水先生留下的符咒,用来锁住棺椁内的尸体,平常人轻易走近不得。棺椁入土不久,便有一伙贼人来盗,见到鬼符尽皆吓死,尸体血肉全给一群乌鸦啄吃个精光。
对于布谷鸟此番言辞,许天并未尽信,只对这些怪异之事连连称奇,但布谷鸟亲眼所见,警告非是虚言,只好另做打算:“我许天一言九鼎,定与鸟兄将屋宇修葺完新,不知如何行事妥当。”
布谷鸟说今夜月满西天,一到这个时候,鬼魅便从墓穴里爬出来晒月,生人靠近十分危险,而且棺椁前后有“巫影”守护,万万走近不得,待明日月圆移走,坟山一日轮回一过方是万全。
许天猜不出布谷鸟所说,在墓穴坟子附近出没的“巫影”究竟是何物,只当是人的三魂七魄或者专门吸食墓穴阴气的魑魅魍魉,便不再细问。暂且依了布谷鸟,约好明晚行事。
临别前布谷鸟交待,定要在子时到坟岗,腰间燃三炷香,另外地龙一事交待了数遍,许天心想这布谷鸟怕是想吃地龙想的快疯了。
临行前布谷鸟用硬喙啄下自己身上的一根羽毛,又吐了一颗晶莹剔透之物,才让许天赶路回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