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忽闻恶讯扑面来(二)
董厥愤愤说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初就随先皇去了,好歹还能活着!总比现在这般要强……”
董宏此时却是欲言又止。
“逃了吧……”董厥用略显颤抖的声音小心道。
“侄儿,咱们逃了吧!以咱们的家门出身,去了晋国还是吴国,必然都被会奉为上宾,至少也能当个官,等皇帝再去打的时候,咱们就泛海逃走,去海外蓬莱,等到天下平定再改名换姓回来,或者干脆再不回来,这岂不是一条生路?总比如今这般要强吧!”
董宏眼神闪烁,足足沉默了十几个息方才摇头说道:“叔叔,这是一条生路,但叔叔你想过没有,若只是一两人或者三五人,逃便逃了,可家小怎么办?我的儿女怎么办?带着他们一起逃,怎么能逃出去?而若咱们走了,不带他们,到时候咱们享了半生富贵,他们却被株连下狱,我于心何忍?”
董厥彻底绝望,他是无后的,所以没怎么积攒家业,不然,以他的履历,早早就家财万贯,起初只想着老了,从宗族这边再过继来一二子。
没想到,刚走到人生巅峰,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扩展家业,一切就都没了,当初邓艾掳人走的时候,他却因为逃窜及时,没走,邓艾当时手中只有几千魏兵,面对着满城汉民奋起,也只有挟持着些许人逃窜。
却是来不及搜罗太多了,董厥如今却是后悔了,当初还不如随着谯周、张绍等人一起被掳走,至少在敌国,还能吃喝,还能活着。
此时,董宏在灯火下微微掩住鼻口,小心相对:“但若是叔叔一人逃窜,却是个两全其美的生路……”
董厥茫然抬头,看向了自己这位族侄,俨然不解。
“叔叔……”董宏上前半步,小心在床前低声解释。“你平日所行,这也遮掩不住,否则侄儿一定代你承担这个罪名,然后让你去检举,以求脱罪……”
董厥怔了一怔,却是死死盯住了这个族侄。
“叔叔,你且去,你家中我自替你来承养。”董宏终于咬牙而对。“事到如今,这是保全董家的唯一出路!叔叔,我们要顾大局啊!”
董厥张口欲辩,却始终不能言语,只能枯坐榻上。
心中如何还不明白,这无非就是民间人所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们董氏一脉,本来就是分开的传承了,这当初凑到一起,无非是希望着互相照应,董家人丁稀少,这才合到了一起,才有两代继而为相的盛隆。
这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脉关系,若是分开,自然也就不会被追究了!
“叔叔,你走了,我再命一个健壮家仆随你,以叔叔的本事,想逃出去还是八九能成的。”而董宏见到这个便宜叔叔不愿言语,却是干脆将方案彻底脱出,以作应对。
“你走后,我拖到明日,再去检举,既有大义灭亲的检举之功,便可说动咱们的亲旧求情,让祸不及家人了,届时,叔叔虽然在外漂泊,不过也就是数年了,到时再偷偷转回,而我自在国中撑着家门,替叔叔照看婶婶,这才是正经活路!要侄儿我来说,叔叔若狠得下心,就不要惊动婶婶,趁着天黑,立即化妆偷偷走掉,我让人送你去街市上候着,天一亮就随夜市众人出城向东去,到时隐入山林,自然无忧!”
董厥听了半晌,忽然就在床上抱着被子大哭起来。
之所以大哭,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自己侄儿这个方案还真就是眼下最优的出路,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舍,反而越是清楚得赶紧走。
留得董宏这一脉,以后就是客死异乡,家族中也有个名分在,若是能再回来,终究会有他的容身之地,可若是赖着不走,说不定就要被大义灭亲了!
事到如今,只能说悔不当初!
但凡这被罢官后少喝些酒,少听那些人的撺掇与鼓动,都不会惹出这般祸事来,他终究也曾是做过相的,有一份体面在。
就这样,董厥哭了半日,到底是如木头一般,被董宏半强迫式的换上家仆衣服,然后被董宏拽着,让一个壮仆和他装成主仆从后门出去,往街市而去。
董家也是富贵人家,自然会有着效命的死忠之士,这等家仆,就是这种时候来用的。
然而,董厥刚一出后门,走了不过五六十步,便在后门巷口被一伙子打着灯的壮汉给堵住了,然后被带到了对面巷内的一个夜市摊子前。
长安城,如今也有不夜城的风范了,潼关的修建,和关中四关的齐备,加上大汉的兵强马壮,也让这座城市短短数月之后,就有了大都市的底蕴。
安全,对于这个时代所有商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大汉国的商路最全,吏治清明,自然也就得到了无数商人的拥护,这座城市,也就有了不夜城的基础。
这个摊位上,此时人却不多,因为一大半摊子都被一些壮汉占了,簇拥着中间的一桌,灯火之下,面对着正在喝茶的那位,之前一度还有侥幸心的董厥,更是直接瘫倒在地。
摊主早早被带离现场,而张牧之打量了一下这位相爷,却是难得展露疑惑表情:“相爷如何这般不知机?为何今日才想通透要逃?你知不知道,人家樊相爷的儿子,昨日便出首,告了他父亲和跟你相会密谋的事情,并直接暗示那市井流言是你传的,而我们若非是为了等你,早就大举抓人了。”
这时,董宏也被带了过来,看着被吓坏的叔叔,他只能上前拱手:“让将军劳累了。”
“劳累称不上。”张牧之在他面前,倒也没有多么摆谱。
“只是害得我在这里足足吃了三夜,也不好去吃些别得,我如今还年轻这倒也罢了!”
翌日一早,大汉京城中爆出天大消息,前相董厥畏罪潜逃,其侄儿董宏大义灭亲,主动出首,将贼抓获,并当场供了一个对皇帝心怀不满,多次聚会‘指斥时政,图谋不轨’的反动集团。
前相樊建等勋贵子弟,俱在其中。
锦衣卫和内卫也毫不犹豫,即刻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除出首的董宏几人外,其余一并贬为庶人,追讨先皇所赏,罚没家产充公,这次事件,算是给年前的大汉朝的这场舆论风波,正式划上了一个句号。
剥夺滥恩滥荫的工作,也再无阻碍。
这治国也是一个开源节流的问题,特别是汉国,如今奋发,力敌两国,这军事上花的钱就多了,商财又少了些。
要不然,杨伊这个皇帝也不想落得这个酷烈之名,毕竟她的身份,是需要团结多数人支持的,不然,晋国若是送回来刘禅,她的位置就坐的很难受了。小蜗牛中文网
也幸亏是有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她有着赫赫军威,若是能再灭一国,那么未来就是刘禅回转,也只能去做一个太上皇了。
雪还是连绵着下着,虽是不大,在外面待久了,却是寒风入骨。
粥棚的木棚里,早就开始安置流民,杨伊也看了,地上铺着的是稻草,里面人挤人,倒也不会太冷,只是条件,也就是这般了,只能勉强活着。
看着沿途也没有什么因为冻恶而死的流民,杨伊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微微一笑,总算是做了些事。
“回去吧!”杨伊率先掉转马头,同时说着,反正该看的,已是看到,宫里还有不少事务需她去处理,早回去方是正理。
“诺!”随行的锦衣卫再瞥一眼流民,应了声,在这雪地上,掉转马头。
一行人向着来时的路返回,只是一路上谁都未说话,谁都知道很苦,却也没任何办法,这世道,能活着已经不易。
流民的状况,让人心里发闷,面色沉着的同时,连这天气也觉得越发寒冷了。
回宫时,杨伊的马匹自然有太监来牵走安置,护卫则各归其处,杨伊坐上乘舆,向着宫中而去。
“主上,是回内宫,还是前往外宫?”在进入皇宫大门后,有内卫问着。
杨伊不加思索的说着:“去翰林院。”
翰林院如今其实就是秘书省,另外内侍省部分也和翰林院重合,是皇帝的重要辅政所在,杨伊的办公场所也在此。
“是!”乘舆未行入内宫,直接向目的地行去。
殿前此时除了驻守护卫以及一些侍从外,别无外人,乘舆直接在门前落下,早有太监跑过来行礼,开门。
哪怕禁止了,也自然有一些人,愿意阉割入宫,如今到了这新京中才三个月,就多了数十人。
这却是难以禁止的,因为还有很多人想着当年大汉宫中的权阉,大名鼎鼎的黄皓也才死了没多少年,许多人还都有记忆。
宫内太监总体上数量还是不多的,此处安排了几个,这些伺候的太监,年纪不大,一步入殿中,淡淡热气便扑面而来,门在身后闭合,阻挡住身后寒气。
在杨伊身旁候着的太监,是这里的主事。
杨伊在内卫服侍下,换了外衣,又被换上一双暖且舒适的靴子,开口问着:“命人上膳食,几样寻常菜就可以了!”
“诺!”杨伊吩咐下来,太监自是不敢耽搁,忙出去准备。
杨伊已坐到书桌前,执起一份文书,仔细批阅起来,放下时,杨伊感觉已经有些饿了。
这时,太监和几个丫鬟,也从外面步进来。
太监让几个女侍将几样精致小菜摆放于一张方桌上,同时放好的还有一碗米饭,一碗汤,一双银箸,并且还有一小壶温好的酒,以及一只小小银制酒杯。
“陛下,膳食已备好了。”挥手令几个女侍退下后,太监走到杨伊身旁,低声回复的说着。
“恩。”杨伊点下头,将手里文书放好,步下几阶台阶,来至方桌前。
有内卫在旁拉开坐椅,服侍杨伊坐好。又小心翼翼替杨伊倒上酒,那太监则低眉顺眼的站到一旁。
杨伊在这吃食上,虽有些讲究,却并不奢侈,平日用膳,够吃就可,只求好吃,也不讲什么排场。
吃罢,太监上前,带着人将桌案收拾妥当,端着杯盏空碟出去,杨伊坐回书案前,又翻起文案来。
待那太监忙活完,再次进来时,杨伊叫住了他,突然问着:“你是如何进宫做的内侍?”
这太监微微一愣,却很快回答的说着:“陛下,奴婢是延熙十六年,因为家里边闹灾,逃荒时候家里饿的不成,又恰好遇到有人在收幼童,被家里人换了些吃食,后来,又辗转几道手,方被卖进宫做了内侍。”
“一呆就是十几年,不过以前在宫中,冬天连口热饭也没有吃,现在有了陛下,这宫中也有了些好日子。”说着,这太监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杨伊叹了口气,自是知晓,这太监,大多身世可怜。
“你的爹娘卖了你换吃食,你恨不恨他们?”
那太监摇摇头,说着:“陛下,奴婢并不怨恨他们;这也是为生计所迫,实是没法子的事,若不是当初卖了奴婢,那就是一家老小死在一处,卖了奴婢,好歹奴婢和他们都能活下来;闹起灾荒兵难来,那真是可怕极了,死人到处皆是,人吃人都是寻常,易子而食也不是未遇到过,他们只是将奴婢卖了而已,这已是极心疼奴婢了;更何况,他们还为奴婢寻了个活命的机会。”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说到这里,这太监的脸上,还是现出一抹哀伤来。
随即,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前的又是何人,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发白的说着:“奴婢有失体统,请陛下处罚。”
“免了,是朕让你说的这些,与你无关,起来吧。”杨伊淡淡的说着,心里也不在意,宫廷规矩,早就被她改了太多了。
不过那太监此时却小心翼翼站起身,立于一旁,不敢再多说什么,今日的失态,已是大错了,在这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已经是刻入骨髓。
杨伊此时微微说着:“外面雪停了,告之于朕。”
太监忙垂首应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