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汉水血未休(九)
话说,若是三日之前,说汉军会主动出击,魏军上下必然都是不信的;
因为那时,未曾收到凉州战报,驱退了窥视襄城的吴军,夺回了被汉军占据的南乡郡,然后大军步步紧逼,已然逼近到了汉水之畔,正待清理了上下游据点之后,就渡河夺回被汉军占据数月的东三郡。
那时候,大军上下,意气风发,甚至有一战灭汉的气势,谁能想到汉军竟然还能反击。
两日之前,说汉军会来郧县城下找他的主力野战,司马炎也绝对不信;
虽然收到了凉州战报,得知汉军在凉州大胜,心中有些微震动,但是仍旧不以为意,至少巩固眼下的战果,是应该没问题的。
一日之前,说关彝会领着两万兵马,不管不顾,渡河先攻,他却有些信了;
因为汉军有大部援军至,甚至分出兵马来,从上游泅渡,妄图堵截己方大军粮道和归途,他为此做了准备,分出精锐兵马埋伏汉军。
直到昨夜天黑之前,司马炎依然不信自己这仗会失了把握;
因为己方的兵力仍旧占据优势,汉军的意图已经被他全部猜到,还做了应对。
而一个时辰之前,他还不信汉主真的来到了战场;
但到此时,种种不信被汉军用现实一一击破以后,司马炎已经有些懵了,他已经不敢想,也不敢去做出什么操作来控制场面了。
没错,也就是此时司马炎身侧没有足够资历的魏军老将,否则一定会有人直接说出来——随着汉军一连串的决然猛攻,司马炎已经被汉军打懵了!
司马伷被他派去辅佐司马机了,陈骞则在前线中军指挥大军,他身边能用的,也就裴秀,但是裴秀也只能出谋划策,对于战略,却没有真正将帅的决断能力。
“陛下!”
就在司马炎和陈骞都被打懵的时候,同一时间,关彝入得蒋斌阵中,直趋龙纛之下,一直看到杨伊本人,方才长呼一口气,然后脱下带着铜面的头盔,泣涕于地:“臣万死,劳动陛下至此险境!”
“这算什么险境?”杨伊伸手,扶起关彝,问着:“这几万大军是朕的根本,你们都在此处,那此处才是天下最安稳的地方,再说,大业未兴,朕又岂能待在后方安坐?不说其他,这仗打到现在,如今如何?”
“这仗自陛下引龙纛过河之后,其实便已经胜了!”关彝起身抱盔昂然相对。“不过是诸部还缺统一指挥,差最后一下总攻之势而已!”
“正好交予卿!”杨伊自然也就明白意思了。
“陛下,这事臣也做不来,如今各军虽说必然都认得臣,但却不全属臣辖制……”关彝指着头顶龙纛而言。“请陛下移龙纛向贼将台而去,臣与蒋督一起并旗扈之,则万事可定!”
“就依卿所言!”杨伊看了眼勒马过来,驻马聆听却不言语的蒋斌。
交战了一个时辰又多了半刻钟之后,那面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代表了汉家天子的赤龙纛旓再度在战场上开始移动,却是在左右一面蒋字大旗与一面关字大旗的扈从下,缓缓向着魏军中军推进。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关彝和蒋斌合流了,而此时,偏将军以下级别的军官,都没资格在这个时候在龙纛旁打起自己旗帜,以免喧宾夺主的,只能远远在侧翼扈从。
而见到龙纛与关蒋两面旗帜一起移动,战场上原本因为夜战而陷入乱战的近四万之众的汉军,开始自发顺着这个方向发动全面的突击,汉军士气高昂的优势彻底展现无疑,汉军带动着滚滚烟尘,如潮水一般集中涌动,喊杀声震撼天际!
事实证明,当乱战中一方率先集中起力量,形成了局部优势后,另一方便再无反抗之力,仅仅是汉军发起全面突击之后,当面的最残破的几个魏军营卫便整个溃散,魏军前线指挥官文虎见此也只能长叹一声,纵马而走。
此时也顾不得他兄长生死未卜了,只能先顾得自己了。
而此时陈骞依旧在高台之上,四周火把都未曾熄灭,虽然黎明已至,只是望着那面朝自己涌过来的龙纛喃喃失声,话说,一直到现在,他手里其实都还攥着几千生力军一直没有投入战斗!
只是,都是步军,投上去也只是添油罢了!
郧县城下的汉魏两军主力会战一共持续了两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以后,这场战役胜负便已彻底分晓。
到此为止,魏军此处的主力部队全线溃散,大略看来,似乎毫无疑问,乃是汉军大胜,魏军大败。
但平心而论,这一战汉军做的还说不上最好,只能勉强说得上优秀而已。
相对而言,魏军做的并不算差,但因为之前胜利产生的自大与骄狂却让他们遭受此厄。
这正是骄兵必败!
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场会战的胜负罢了,汉军没有能力让魏军全军覆没在此,自然也算不得最好了。
回到眼前,被打懵的陈骞依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立在原处,陷入到惶恐与犹豫之中。
经验和为将者的品格告诉他,此时他该带着最后的生力军,直接不顾一切冲向那面龙纛所在,按照军法,当他这名元帅冲起来以后,所有战场上的魏军都可能会协从,届时未必不能绝地反转;然而,与此同时,生存的欲望却告诉他,他该带着这最后的生力军,扔掉一切,掉头逃走!
话说,可能陈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犹豫是徒劳的,他再努力挣扎也没用,因为当他接受司马昭的请求,为司马炎赚取此战的名望时,三军之首不是他,而当他面对猝然而至的汉军主力,虽然毅然挑起这副重担,但是三军却还是上下未明。
孙子兵法·谋攻篇中有言:
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
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
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
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
是谓乱军引胜。
将帅,是国家的辅佐,辅佐周密国家就会强大;辅佐疏漏,未尽其职,国家必然衰弱。
国君对军队造成的危害有三种情况:不知道军队在什么条件下可战而使其出击,不了解军队在什么情况下可退而使其撤退,这就束缚了军队的手脚。
不通详三军内务,而插手三军的政事,就会使部队将士不知所从。
不了解军中的权变之谋而参与军队的指挥,就会使将士们疑虑重重。
军队既迷惑又疑虑,诸侯国军队乘机而进攻,灾难就降临到头上,这就是自乱其军而丧失了胜利。
如今魏军,司马炎虽然知军,但是也只是一个“知”,甚至连当年“纸上谈兵”的赵括也不如,若是以十万之众,行堂堂正正之阵,压敌一万两万之数,那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而杨伊行种种调兵之计,他一一中计之后,才将三军交予老将陈骞,并将错误的情报交予陈骞、文鸯等将,还未曾把全部兵力交予,还留下了一支精锐,如此情况下,陈骞却怎能不败?
而当关彝领精锐和蒋斌合力,他却没有将应许陈骞那个骑营相对应的撒出去的时候,此战结果也完全明了,他也丧失了其祖,其父当年的勇气。
他明显无误的堕落了,但对于魏人而言,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他反而因为自己的堕落,成为了魏国与魏军最高层。
而城外的陈骞,此时立于高台之上,此时却毫无动作,并没有像是一员战将那般,死在冲锋的路上,也未曾像是有些战将一样,亡命奔逃!
只是坐于高台之上,黯然等死,六十多岁的他,已然老了。
当然了,陈骞老了,有人没老。
就在他这个魏军副都督面对着排山倒海一般涌来的汉军却原地等死一般,此时郧县城中,立于高台的司马炎却不想死,望着局势如此,他也就下了城,骑上了马。
催动自己的战马向着逃命的路而去,这种举止,魏军军官和司马炎的侍卫绝对想不到去做,也不敢去做,但是,随着司马炎的战马之后,其余人却沉默着跟了上去。
而且随着城外汉军席卷之势渐成,这些人越跑越快,到了后来,根本不用司马炎领头了,所有人都自发的向郧县城东北面的浮桥方向逃去。
当然司马炎的这个动作,也直接导致了魏军最后的大崩溃。
城头上的旗官,在司马炎走后,四周兵将开始奔逃后,自然也就扔了旗子,总不能他一人守在这里吧?
这天下有不少忠义之人,但是司马氏又有什么值得效忠的呢?
一些奔逃不及的魏军开始投降,一些慌不择路的魏军四散入山林,生怕被身上的甲胄连累,丢盔弃甲。
而陈骞手中最后的那数千战军,这些个没有射出一箭的战军,这一支月前攻下南乡郡的主力,逼迫关彝只能且战且退的生力军,居然不战而溃!
汉军轻松拔除了魏军大营,轻易的夺下了郧县城,确保了这块河洲的控制权,已经杀红眼的他们自然没有理由放过司马炎,这可是魏人的晋王世子,要篡权夺位的司马氏嫡子!
虽然司马昭儿子很多,但是嫡子是不一样的,司马炎已然接过了司马昭交接的权利,若是司马炎没了,那么司马氏定要动荡一阵子!
当然了,因为顾虑到随时可能到达的魏军的援军,收拢的最快的关彝所部放弃了追索,开始重新反向布置防线。
蒋斌部也保持了控制力,作为从三郡募得的本地民壮,他们开始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在这片河洲的范围内迅速锁定浅滩和仅剩的浮桥,并大规模搜检魏人残军,试图将魏军溃散之兵彻底困死和堵截在这个圈子里。
相对应而言,姜维派来援助的兵马却不免有些混乱,为了争夺司马炎这个最大军功,最少四五个校尉,七八个旅都尉,十数个军司马,近万人的部队越过汉水追逐而去。
不过,关蒋两位大将都认为没必要约束他们,因为此时,战况已然确定,罗尚部的讯息也已经收到了,这种情况下,尽量猎杀魏军逃兵当然没有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司马炎的意义,本身就抵得上十万大军了!能捉到当然是好事!
罗尚未曾及时参战的原因,杨伊已经提前收到了,也就是在关彝和杨伊合军之时,关彝禀明的,他已然命令罗尚在归途埋伏。
等待司马机率魏军强骑回援之际,突袭一波!扩大战果!
司马机会不会及时回援,这谁也不敢肯定,既然罗尚部不用参战已然奠定战局,那么罗尚部就用在刀刃上。
陈骞也不愧是名将,司马炎给予他统军之权后,陈骞就迅速的派出哨骑,追回司马机大军,而司马伷也不愧是司马氏中最知兵的,埋伏的地点也是要害,离着郧县河洲这里也并不远!
收到的讯息也及时,立刻尽起所有骑军回援!
本来他们应该能在黎明之时到达的,那时,这八千余的战骑,就是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加上陈骞一直未曾投入的生力军,和郧县城中的司马炎所领的战军,此战还可以打一下!
只是,回来的急,却是不慎被罗尚袭杀了一波,虽然数量在罗尚部之上,但是遭遇突袭,被罗尚从侧翼贯穿,却是损兵折将!
再整军之后,等得后续步军赶上,这时,大战已经完毕,此战结果已然明了!
司马机和司马伷两叔侄没有让汉军久等,而关、蒋、罗三将的节制也没有让这两叔侄占到丝毫便宜,司马机和他所部的两万战军几乎跑断了马腿再度赶回,却只能望阵兴叹。
而不管再如何难以接受,他们两叔侄也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意识到眼前的现实——魏军已经大败,而且汉军没有留下可乘之机。
非只如此,随着探马的折返,获知了有相当数量的魏军在郧县东边逃窜以后,意识到什么的司马机也没有任何理由在留在此处徒劳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