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汉水血未休(六)

文鸯本是不愿意打此战的,他不是司马氏的忠犬,只是别无选择,投降后,司马昭后来也算是厚待他,他也只能为司马氏卖命了。

此时文鸯却觉得如今有着莫名的危机,按着现有的情报,己方四万战军,虽然不全是百战精锐,但是汉军也应当不是,双方单兵战力应该差距不大。

按着情报,己方战军数量是汉军一倍以上,哪怕夜战,这数量上的差距足以弥补战力上的少许差距!

夜色中,文鸯勉强看见那两万汉军,渡河之后,并没有冒险进军,而是那面关字大旗的指挥下,并且抢在魏军骑兵来攻前就在汉水之畔,背靠着汉水,结成了多个长枪硬弩组成的硬阵,宛如山陵一般坚固。

这也超出了他对汉军的认识,汉军以往都是以攻代守,防御的往往是魏军;此时,坐镇中军的陈骞,也是有些疑惑。

“大帅!”一名骑将飞驰而来,遥遥便喊。

“汉军大队绕过来了,吾家将军求大帅给些支援!”

在将台夯土高地上用月色观看着整个战局,对整个战场了如指掌的陈骞本能便想答应,但刚要开口,身侧却忽然一阵骚动,还有亲信卫士此时主动拽了他一下。

陈骞顺着卫士的手指望去,然后额头上便开始出汗,因为此时,已然放弃的大营处,忽然火光冲天,一面大旗此时立了起来,这一支汉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出现了,就好像一只潜藏起来的老虎一样在盯着他的后背。

犹豫了一下,陈骞方才回复那卫士:“告诉文将军,吾再给他两个骑军营卫,吾这里也没骑兵了,但告诉他,他不用顾及伤亡了,让他亲自领军,与吾凿进汉军大阵里去,把汉军赶下河!”

汉水上虽然有些浮桥,但是若是汉军撤退,也必须再冒险从河上行走,此时虽然天寒,但是汉水的冰层有多厚,还能不能让大军再跋涉一回,谁也不知,汉军跋涉而来,已然是冒了一次险了,再来一次,说不定就冰层破裂,然后这些汉军就要葬身鱼腹了!

当然,战事来到眼下,什么算计都没意义了,就是拿性命、装备、战马、勇力来拼一口气而已,但不管如何,将领始终是这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最起码怎么来拼这口气他们说了算。

得益于关彝建议,杨伊定下的分兵调度之策,魏军有两万余众已然被给诱骗去了上游数十里开外,其中包含了魏军的大部骑军,所以此时魏军在机动力上,却是不如汉军的。

文鸯虽然如今像是司马氏的死忠,但是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当时曹魏已然被司马氏掌握,文家本是寒门,依靠着和曹氏同乡,才得厚爱。

想要光耀门楣,也只能投靠司马氏,而司马氏为了安抚曹魏旧族,厚待文鸯兄弟,加上文鸯能力也是非凡,得以重用!

而这种厚待、重用,在文鸯看来,却并不算是厚待和重用,毕竟,如今他为将也就是一杂号将军,甚至平时也不能领兵。

这怎么算是厚待重用,哪怕立功,也是被人吞食,多年都未曾升职,区区一个关内侯的爵位,也安抚不了他;以他的从军经验,不是不懂魏军的军法,也不是没在之前的战争中拼过命,知晓此战若胜,自己之功,不及后面指挥坐镇的陈骞十一之数,更别说城内的司马炎了!

所以,此时面对着陈骞传达下来的军令,和那区区两个营卫共千余人的生力援兵,这位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此时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他忽然又不大想去拼命了。

原因有很多而且都很简单……比如说,他眼前这个关字大旗主人,是当年关侯之子,关侯之威,众所周知,虎父无犬子,这些时日,和魏军交战,这位小关将军,也是胜多败少,他心里有点怵;

再比如说,之前大军在此处汇集,司马炎在挑选精锐袭杀四方获取军功时刻意将他弃置,他不免有些怨气;还比如说,这些日子,司马氏为了筹备建国,人尽皆知,而让文鸯难以接受的是,那些庸碌之辈,居然能轻易获封公侯,而以他之功,以他之能,却还只是区区关内侯,所以怨气更重!

一句话,不管是为了权位还是为了不埋没才能,他都不大想拼命了,最起码是不大想拼自己的命!

但是,魏军军纪严明,既然陈骞已然亲自下令,要他亲自引兵凿进汉军,那就只能是他亲自领兵凿进去,因为他的家世,他的背景,都比不过陈骞这个司马氏的忠犬!

“随我来,跟我杀进去!”须臾间,脑子里转过一些乱七八糟想法后,文鸯还是毅然举起自己的护手,扬声振作:“诸君,今日有我无敌!”

身后两个新支援到位的营卫和文鸯自己的核心营卫闻言也是猛地一振,各自奋发,文鸯还是有一些亲信的,这些时日,随着司马炎猎战至今,不避锋矢,彰显武勇,还是很容易得中下级魏军的敬重!

旋即,文鸯已然召集了五六千人,都是生力军,也是他此时能在战场上能于短时间内组织起来的最大一支机动部队,开始排列起紧密阵型——重甲骑兵向前,夹紧长枪,没有马甲的骑兵自动向后,弓箭在手,并跟在前军身后,缓缓往侧后方而去,俨然是要拉开距离、腾出冲锋空间。

密密麻麻的魏军骑兵开始大规模流动起来,马甲、盔甲、枪尖、弓箭锋矢,在微微闪现的月光下开始闪耀着一种让人心寒的光芒。

即便是尚未开始冲锋,魏军自己却已经开始不自觉的肾上腺素暴增,开始全军振奋,希冀着敌人此时可能会忍不住心生畏惧,可能会忧虑战局,进而被一冲而散;这是依照着战争经验发自本能的想象。

许多时候,战局的胜负就在这一冲之间,继而就是全军压上,然后放刀砍杀便是了。

谁人都知道,甲骑的那种硬凿有多么可怕!

“关帅!”

组阵的汉军中营,一直观望着战局的孟犇此时忍不住看向了关彝:“让我带人冲一波,必然能拉扯住这些魏贼!”

汉军也有骑兵的,数量上倒是和此时的魏军差不多,不过质量上就有差距了,多是矮马小马,因为精锐的骑兵此时被罗尚带走了。

披挂严整、此时正骑在马上的关彝却是不在意的取过肉干来,慢慢的咀嚼着,闻言根本没有去看战场,也没有去看孟犇,只是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且再等等!”

孟犇当即闭嘴,但一旁的御营校尉张牧之却稍显犹豫:“关帅,这恐怕是最后机会了,一旦吾军前面被当面击溃,后面的恐怕就都扛不住,那败势也就定了……为何还要等?”

张牧之毕竟是皇帝近臣,御营统帅,双方又曾一起杀敌过,多少也有些情面,故此,关彝倒是直接说了实话:

“因为魏军太急迫了……这才开战多久,便想要生穿硬凿?吾军就是尽皆力弱,也不是如此让魏贼小看的。”

孟犇也好,张牧之也罢,还有此时刚刚从其他地方巡视回来的其余诸将,闻言都各自怔住。

而此时关彝也顺势看向了正面的那股早已经开始拉开距离、然后在文字的大旗带领下缓缓启动的大队魏军骑兵,并面露冷笑:

“生穿硬凿固然厉害,但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一凿下去,当面军阵固然是难保,但魏军自己也要活活被带去一大块肉,而魏军如此急促和不计伤亡,失了这对骑军后,魏人还有何机动力量?”

“不错。”张牧之此时附和应声,说着:“至于战机,汉水绵延二十里,魏军在上面铺设浮桥无数,只要陛下统帅的后军及时渡河,那战机必然就还有,而咱们抗住魏军正面,牵扯住魏军大部,一定要留下一支机动骑军,一定要等到必要之时出击,方能奏效!”

此时,没人说不知在何处的罗尚所部,那一支军,早晚会到,到了就是决定胜负之时了,而在那之前,定下了胜负,自然更好!

看着已经奔跑起来的魏军大队,诸将此时面色凝重,却都是连连点头,都不是第一次上得战场了,如今之计,自然是顾全大局为重。

魏军马蹄隆隆而起,直冲河畔,饶是关彝统帅的汉军各部纪律严明,也不禁各自骇然失色,却只能在军官的呼喊下尽量将阵型缩紧,领着骑军的孟犇此时更是拼命带领自己那区区两千多的骑兵拉开与关彝那面大旗的距离。

这不是逃跑,而是为了寻求冲锋空间,在魏军凿阵后第一时间反冲回去,遏制住魏军的攻势。

就在刚刚,魏军刚一集结,明白了魏军意图的关彝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时候,皇帝所在的蒋斌部估计也就是刚刚到达预定的位置,还得是急行军,几乎是奔跑着赶至,此时也根本没有力气集结作战,进而从其他地方形成有效支援。

魏军统帅也不是不通兵法的,定然也是集结了大部。

那么蒋斌所部在关彝看来,最好的处置方式反而是悬而不出,确保魏军将帅分心、分兵应对;与此同时,罗尚部的奇袭之军也未至,那么自己所部,若是真被凿垮了,那也就真垮了!

但战场之上,这种担忧是没有意义的,仅仅是片刻之后,透过月色,可以看到那面文字大旗便猛地加速起来,然后魏军骑兵几乎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在军纪、士气、战斗本能以及血涌之气的支持下,随着自家将军的带头下,恶狠狠的冲到河畔的汉军,然后以一种陶器相撞,与之俱碎的心态,和当面汉军的步兵阵团狠狠撞到了一起。

此时,关彝所部的汉军也已经拼尽了全力,魏军冲锋过程中,汉军弓弩手拼了命一般与对面的弓手互射,双方箭如雨下,哀嚎声根本就是被喊杀声与箭矢飞空的声音所遮掩,而双方接触的那一瞬间,长枪手更是如扎篱笆一般死死立定,眼睁睁看看耀目的魏军甲骑就这么直直的朝自己砸过来。

前面的将士,动也不动,就依靠着血勇之气,面朝着魏骑,虽然魏骑的这种冲锋不是靠勇气能抵御的。

一瞬间,在双方前沿部队各自以近乎于同归于尽的姿态相撞之后,无数魏军骑兵仗着惯性,几乎是硬生生的将自己和战马砸入到了汉军阵中,而在汉军的弓手射杀下,数千弓弩齐齐发射,魏军战骑基本上已然报销了至少千余人,不过后续的魏骑在一种近乎于让嘈杂到消声的状态下,将他们身前的汉军团阵也彻底撕碎!

从远处望去,宛如一股铁流冲破了堤坝一般壮观。

随着这一凿,整个战场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暂的失声之中,而毫无疑问,一瞬间所有人都得出了结论,魏军这一凿还是胜了,而当面的汉军还是被冲破了。

随着汉军这个团阵彻底破碎,声音也瞬间回到了战场,下一刻,便是所有人都看着剩余的三千骑魏军,在那面文字大旗的带领下,肆无忌惮的蹂躏砍杀瞬间炸裂了阵型的汉军!

直面魏军冲击的那个汉军战阵,此时后面的浮桥上甚至开始出现踩踏事件,一些胆怯的汉军此时甚至转身逃入身后的汉水中,踏着冰层,向后奔逃,而冰层上的督战队,此时悍然挥刀,止住了这股溃逃之势。

这一场交锋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督卫部此时都向前了几步,几乎上是上了岸,彻底堵住了意欲溃逃的那些人!

而此时,各位于双方中军,看的最清楚的关彝与陈骞则在微微的茫然之后,反应截然不同——关彝是站起身来,失声大笑;而陈骞则是面色发青,而与此同时攥紧了手中剑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起来;而此时,蒋斌已然下令,开始朝着魏军袭杀。

“吾要杀了这个三姓家奴!”足足两息之后,陈骞此时方才抽出剑来,朝着身边的木柱砍下,显然是气急败坏。

周围人面面相顾,无人感言……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杀了自家唯一一个前线先锋官呢,何况怎么杀?为什么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