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汉水血未休(一)
两天前
“末将拜见陛下”
汉水之畔,此时征东将军的营中,如今关彝等将正大礼参见一人,正是数日前,还在凉州支撑局势的汉主。
不过此时杨伊,却是稍显疲累,当日夺下凉州重要节点陇西、天水两城后,周围据点基本上是一攻即破。
杨伊以阎宇为右军都督,督战这部分战线,巩固战果,并收复街亭、祁山堡等重要据点,并积极准备防御,以备来年魏国大军,可能倾力来攻。
杨伊深夜,轻车简从,奔波至汉水渡口,只是一路分出信使传信,命人传令汉中姜维部配合,又传信于国中,绵竹及锦官城各部,此战大胜讯息,令各州郡,继续筹粮,招募民夫,即刻北运。
而杨伊顺着汉水向东顺流而下,所乘皆是小舟,白龙鱼服。
身边虽然有卫士,但是此时,却也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若是有武道通神的刺客至,就是杨伊,此时很可能也会被刺杀。
毕竟,此时是汉魏两国争龙的关键期,两国之间,龙气互相抵消,以往被百灵护佑的天子,如今就和普通人没多大区别,本来,杨伊还有些许文道之力,可以凭依,只是为了行船,杨伊动用了这点文道之力,吟诵了一首小诗: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早一日到达,那么就可早一日做好准备,若是可以,那么一战吞没魏国这十万军团,让魏军统帅尽没于此,此后,天下局势将会瞬间明朗。
所以,为了这等战果,杨伊却不得不如此行险;而且东三郡不容有失,有东三郡在,魏国必须屯重兵于襄阳和南阳,不需要像以往一样,只需要屯兵关中就可以了。
看着此时这营中诸将,有世家子,也有贫民子弟,也有羌人,还有降将,不过虽然此时杨伊御驾来临,诸将精神略有振奋,但是杨伊细细看去,却知,这些将,此时大多并无信心。
统辖着这些人,关彝还能凭借着一万人和魏国十万大军周旋至今,未曾溃败,也着实难了些。
不过凉州战略至关重要,当时杨伊的决定就是,若是事不可为,那么东三郡可以尽失,凉州却必须得到。
所有能战之将,几乎上都被杨伊调走,剩下的都是这些歪瓜裂枣,虽然据三郡之地,但是关彝手中能打的牌也确实太少了些。
能迟滞魏军至今,还未曾失却汉水天险,可以说关彝如今,已经融汇了其祖的兵法、武魂,假以时日,又是一名威震天下的顶尖战将。
略有欣慰,杨伊此时说着:“朕知道诸卿的心思,无外乎是见局势如此,觉得不大可能胜,便彻底失了信念;依着朕私心,朕本该当众与尔等再论一论、驳一驳,最好再说一说朕这些日子的一些感想,说一说为君王如何,为大臣如何的,但眼下时局如此,却实在是顾不得与尔等多做理论了,诸卿,请听令行事!”
诸将此时只能说一声:“诺!”
“都齐了吗?”杨伊此时方才轻声对右首的关彝问着。
“回禀陛下。”关彝赶紧越阶而出,拱手而对。“三军各部,末将之下,如今共有二十一名营都尉,七员校尉,外加一位独立领军的上庸郡都尉李慕,合计二十九人,已俱在此处。”
杨伊微微颔首,便端坐环顾堂上这数十人,有些人她只是听过姓名,多少在公文知道一些讯息,但如今一朝相逢,却反而来不及细究什么跟脚了。
故此,仅仅是片刻之后,眼见着许多人迎上目光后多有垂头之意,杨伊便失笑开口:“诸位,有人曾说你们或是书生或是富家子或是贼寇或是山匪,于国并无用处,如今朕不听这些,
今朕沿途来看,你们军中上下披甲之士好像也颇显不足,可见军械物资也比不上其他诸军,但如今国家到了如此境地,却也要你们来拼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有怨言?”
“陛下言重!”
李慕此时的官位其实和关彝差不多,一郡都尉,这并不是常设,也是两千石,此时他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即激动出列相对。
“吾等忠心,未尝有变!只是山河破碎至今,亦是吾等无能……”
“与你等何干?”杨伊忽然起身打断对方,然后起身缓步走入堂中。
“天下之重,岂能负于尔等之身?无外乎是上下一体,尽力而为罢了!
朕也就是因此念,凉州战毕,星夜启程,决意从凉州至此,不过,朕此行实无大军相随,也无军饷辎重,如果说真要带了什么过来,不过是朕本人罢了!
所以,朕想问一问诸位,今日朕自以汉家天子之身,统领此间所有兵马,可有人不服?”
关彝、李慕二人带头,其余诸将几乎是一起下拜,口称不敢。
“关卿,若是再战,可能胜之?”
杨伊走至关彝跟前,问了一句。
“难!”
关彝思前想后,却还是如此说着。
杨伊却是笑了,要是关彝说“能”的话,杨伊可就要考虑一下,是不是让他在历练些年了。
“朕来之前,已经命人星夜传书,左军都督姜维部,会有精锐援军至!如此可胜乎?”
“末将斗胆,请问陛下,不知有援军多少?”
“或有至少五千。”
关彝闻言,却是沉默了一下,沉思片刻,方才艰难的说道:“或可一试!”
“再抽三郡各部,星夜而来!”
“有一分胜算。”
“朕为诸卿压阵!”
“或有三分胜算!”
堂中鸦雀无声,而杨伊笑了笑:“卿说此战能有三分胜?”
“是!”关彝凛然出声。
“胜机在何时,又在何处?”杨伊头也不回,继续扬声相询。
“正在此时,正在此处!”关彝严肃应声。“我军连日和汉军隔河对峙,魏军初时严肃,此时却已经懈怠,且兵马分散,而如今连日寒雪飘落,河流逐渐冻上,骑兵往来已然可能,而陛下忽然至此,魏军却全然不晓,或者仓促未及知晓,正可趁此时机,集中兵马,形成局部以多击少之余,攻其不备。”
“好了!”杨伊忽然出声打断对方。
“大略意思朕已经懂了,具体怎么打,你若胸有成竹,待会自可下令,朕于此处替你发声便可,不必说的那么详细。”
杨伊也不是不知兵的,关彝所言,和她所想,差别并不大,当然这是战略层面,具体的战术层面,此时就不能说了。
毕竟,这营帐中,也不是完全无忧,其中几人,心思如何,就是杨伊也不知,若是被透漏出去,那么杨伊这一次冒这么大风险,也就白白辛苦了。
“喏!”
在李慕等将的瞩目之下,关彝俯首应声。
“在关征东下令之前,朕还有一句话要说。”杨伊负手转过身来,看着诸将问着,“你们知道朕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吗?”
不待周围人回应,杨伊便语气平静,自问自答起来:“朕月前在西县出祁山,以大罗将军所部,屯渭河畔,朕和右军都督阎宇带精锐齐攻陇西郡,得城之后,回返;
之后和魏军于渭水之畔相持,数日间,两军之间,皆是血流成河了!
自甲子年以来,这天下各处,长城内外,洛邑城下,大江两岸,山河处处,又该有多少地方曾经那般血流成河呢?
当日,朕不避锋矢,亲临阵前,督师各部,魏军虽有奋勇之举,但也一战尽没,右军都督阎宇驰入天水郡城,魏军统帅贾充亦被义士枭首,朕才放心至此。
朕以为,今日堂中诸位,也不再凉州诸将之下,封妻荫子,朕也不是吝啬之人,如有战果,朕当为诸卿贺!”
堂中无人敢出声,所有人的呼吸也都粗重了起来。
而杨伊在此处顿了一下后:“诸卿,朕不管你们怎么打,更不管你们怎么想,朕亲身至此,只要一件事便可,那就是要亲眼再看到一次魏贼血流成河!终结这等乱世!”
留下关彝之后,诸将退下,各自整军备战,还有就是整备一下兵甲,务必做到最好的状态。
其实,汉军兵甲并不缺少,不过,如今关彝督率的这些军,兵甲上,库中也有,并未曾下发,因为这其中,可是不少羌人等野人。
关彝单独说了计策,和杨伊所想也相差不大,也就是疑兵之计罢了。
派出信使,半路截住援军,果不其然,姜维派了援军;还有诏命本来准备节节抵抗,散入各郡县的散军,再次汇聚,然后到了营中。
一天后,大营前移,如今汉水中,已然冰冻,当然冰层还未曾厚实,再有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天色已晚,汉军全军都在厉兵秣马,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出发或提前行动。
从汉中率军到来的是张腾所部,被杨伊任命为直属督战队,负责巡查所有大营外围,以防有人走漏消息,又或是临阵叛逃。
跟随杨伊乘船,星夜而来的,有文臣也有武将,文臣就是杜轸、李密、陈寿、马亭四人了,皆是翰林学士,不过马亭是从龙之臣,也通军事,还兼任了尚书丞。
他们四人数日都没怎么歇息,毕竟乘坐的是小船,这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到了军营,议过事后,方才有机会歇息。
不过,这种安歇注定是不能安心的,睡到四更朝后,五更未至,大约睡了个囫囵觉的四人便纷纷起床。
“都睡不着?”马亭当先开口。
几人却都是浑身酸痛,这歇息了却是更累了。
“如今官制,处处纷乱,陛下登位之后,改易新法、新制,和汉制多有不合,三位以为然否?”
此时却是杜轸随意开始扯了一句。
杨伊在绵竹开了一次科举取仕,又在锦官城做了一次,在汉中郡也做了一次,到东三郡也做了一次。
置大汉察举制不顾,频频科举,这才一年时间,已然以试取仕四次,这固然部分是上恩,但是长此以往,察举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只是此时无人应答这个问题,陈寿此时岔开了话,问着:
“马尚书,你怎么不向陛下进言,吾等何至于此,陛下之重,重愈泰山,怎可犯险?”
杜轸此时为了缓解尴尬,也附和着说:“……是啊!之前大半年,陛下一意维持,堪称千辛万苦,上下方才团结一致,做了那么多事,国中虽有争执与挫折,但总归是比他处好太多吧?这么多人的辛苦,怎么可这么犯险呢?”
听到这里,便是马亭也心有余戚戚焉……
他是真喜欢如今汉国朝中的这种气氛,一面不失之前大汉政治传统,一面却能合力做事,而且还升迁通畅,而那种气氛是要天子和大臣一心,还有局势混杂在一起,才能勉力维持的。
这可能就是当年诸葛丞相在位时,朝中才会有的气氛吧!
虽然为马谡后裔,但是马亭却并不会怨恨当年的丞相,毕竟,若是当年可能坚持一二,这大汉天下,也不会如此艰辛。
“是啊。”陈寿此时一叹,说着:“之前大半年间,陛下在绵竹、在锦官城、在汉中的气象,堪称明君风度,诸臣僚虽有龃龉,却也多有昂然奋进之态,如今陛下行险,吾却以为大可不必急着如此?”
马亭此时闻言,干脆冷笑一声,问着:“学士想说什么?”
“马尚书,你的学问也是公认的好,吾正有一问。”陈寿此时扭头看着马亭正色相对。“前汉后汉,血脉继续清楚,但是两朝呢,还是一朝?”
此言一出,此时在场的其余三人登时变色。
而马亭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了一阵后,却反而放松了下来:“光武自成体统,是有光武中兴基业在的。”
“你看。”陈寿忽然摊手失笑,相顾左右二人,且言之凿凿。
“事情不又绕回来了吗?我虽学问浅薄,但这些日子随着陛下颠沛流离,便常常想一事,献帝之后,仲汉实已亡,乱世实已至,陛下行事,虽有诸臣将支撑,但凡事皆尽力自为,若能自定胜败,自兴基业,祖宗法统这四个字,却是一文不值!”
听到一直避而不谈的那四个字被‘一文不值’,马亭神色恍惚之余,只觉眼前这位学士,早非城府二字可论,所思所想,着实让他震动,偏偏又真心信服。
也是暗自感叹,当然此语不是说给他听的,陈寿主要是说给杜轸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