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惊愕
钟会每书写一封信函,便让门外守护的某个门生拿走送出,当然都派有部曲协从,这个时代,送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奔波月余都是很常见的,甚至一封信往来一年也是正常。
因此所谓的门生,可是作用很大的;魏晋士族力量强大,可不只是因为政治上的优越性和财产的雄厚,也是因为各自也都拥有不容小觑的私人武装,门生义故、部曲私兵、荫户佃客、僮仆侍者之类,集合起来规模极大。
譬如之前的“淮南三叛”起兵,都是振臂一呼便聚万余人之众,这自然不是因为这些人德行出众从而感化乡人,实际上都是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都是他们本家直接或间接控制的私人武装力量。
正因为拥有如此强大,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私人武装,所以兴兵作乱也在一念之间。
如今的魏国士族,大多都是此类,门第越高,实力越强,所以才能诞生出“九品中正制”这个稳固士族统治的工具;当然这些士族土豪之间的彼此仇杀,大半都是利益之争,并没有正义或邪恶的区别。
钟辿一番折腾之后,也明白自己的局限了,自认对当下时局之内扑朔迷离的线索脉络认识不如叔父深刻,便坐在一边,仔细观察看叔父打算如何善后。
最开始的几封信都是送给种氏姻亲的家族,想来叔父是打算联络盟友守望相助,以此对抗司马氏发现不轨之后,后续可能来的打击,其中不乏颍川高门的陈氏、荀氏等世家,看来士族也是各自都有利益小圈子,而非一盘散沙。
然而接下来联络的几个目标,却让钟辿颇感心惊肉跳,比如一人名为王浑,为越骑校尉。
越骑校尉是汉武帝置的八校尉之一,掌越骑,秩比二千石;所属有丞及司马,领兵七百人;东汉光武帝时改青巾校尉为越骑校尉,属北军中候秩为比二千石。
乃是京中核心,若是有变,凭借此军就可作乱一方;当然此等人物说话也很有分量,单单家世,太原王氏,至今已经有三位三公了。
这等人物,关键时候,说上一句话,或者表达倾向之意,就是司马昭也得慎重考虑了。
只不过,钟会传信给这类人的时候,除了信函之外,还命人携带大量财货,钱数百万,绢数千匹,也只是交好,却不会真的把安危放在这等人身上,不过王氏乃是姻亲,兄长钟毓家中有庶女婚配王浑。
倒是其余人等,倒是纯粹的利益输送了。
虽然还不清楚当下物价如何,但钟辿听到如此庞大数字,便已经倍感心惊肉跳;看来种氏家业虽然大,但是花钱也狠,几百万钱财挥洒出去面不改色,倒是自己这个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倍觉肉疼,颇感羞耻,暗道以后自己也要适应这种挥金如土的土豪生活,不能弱了底气。
钟会最后一封信送出的目标,则更让钟辿大开眼界,竟然是蜀汉大将军姜维!
不过送给姜维的礼物却不是财帛,而是一些名单,之前钟会征伐蜀汉,也是有些成果的,特别是汉中郡,可是埋下了不少暗子,如今钟会把这些人都卖了。
对于叔父的行为,钟辿此时心里却是感觉颇不自在,这个时代他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是姜维这个人名在他心目中却是很有地位的
在他心目中,那是一个德行能力俱佳,白玉一般无暇皎洁的完人,怎么能跟叔父这群目无朝廷、无视礼法的天下大贼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心里弥漫着一股偶像幻灭的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可能也是惺惺相惜,毕竟这个时代,有能力的人已经很少了,庙堂之上,皆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继而又想到或许多就是因此,终究叔父才能劝降姜维,然后才决意反叛的,此时,钟辿就隐隐有种见证历史变迁的成就感。
见识到叔父一连串的手段,钟辿大开眼界之余,也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
所谓历史的先知在这种具体的现实处境中其实优势并不大,更何况他这“先知”也只是一个问号,他只是认定叔父绝不能反叛做乱,但对如是收手,后续该如何善后却是一头雾水。
毕竟如是谋逆,自然不是说开始就开始的,一系列的动作都有蛛丝马迹,被掌权者知道自然要全力打击,因此可想而知,就算叔父决定收手了,那么所面对的处境也危险到了极点,未必就能逃过清算。
可是在这样危险的处境下,钟会仍然镇定自如,从容布置,还联络盟友以巩固自身的实力保证安全,同时还对敌人进行了资敌之举,那么这个前方大将就不太可能被撤换了。
种氏不是什么软柿子,那些朝中有能力讨伐种氏的也不是傻子,既然能白得财帛好处,也犯不着损兵折将把这个高门大族往死里得罪。
毕竟损失的力量是自己的,就算事后得到朝廷的封赏爵位也得不偿失,现实如此,朝廷暗弱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无奈也要面对。
钟会布置之余,也在观察钟辿,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状,显然是从自己的布置当中窥出几分端倪,他心里颇感欣慰,却也不向钟辿详细解释自己的举措深意,所谓言传身教,全凭自悟,言语能够描述出来的韵意,已经落了下乘。
再看种邕钟毅,只是看着,听话是很听话,但是机灵上就落了下乘,如是守业,倒也合适,只是这大争之世,种氏未来却是不争不行了。
魏晋之际,民风豁达,不乏风流人物,对于钟辿的早慧,钟会虽然倍感诧异,但也并不认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拜上卿,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魏曹冲六岁已然聪慧,自己家为什么不能出一位天资聪颖的?
不过钟会欣喜之余,也不乏忧虑,古来早慧者,未必得长生,钟辿虽然聪慧,但体质向来羸弱,想到那些早夭的神童,钟会心里更加惆怅,等到手上事情处理完毕,他将钟辿拉到身边来,温声道:“小子,近来身体还好?”
听到叔父这么问,钟辿就颇感心惊肉跳。
他这副身体确实虚弱,完全不像后世那些熊孩子一样皮实,冷热交替的稍一明显,就要伤寒感冒。
或许先天有些不足,但身为高门大阀,饮**细营养充足,完全可以仔细调养好转起来,为什么自己这身体羸弱不堪,也就是常人所说的一副早夭之相?
钟辿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几天前咳嗽两声就被人狠灌下两大碗符水后,症结在哪里,他也大概清楚了。
当下之世,符道风行,钟辿不否认道教自有养生法,譬如后世名气都极大的葛洪葛天师,寿至齯齿。
但在这个医学野蛮生长的年代,特别是关中这里,五斗米道盛行,而那些所谓道士之流,滥竽充数者多,真才实学者少,钟辿暗忖,自己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被那重金买来的符水给生生灌死。
钟辿可不想做一个这样史无前例的穿越者,怕再给自己狠灌符水,忙不迭表示道:“已经好多了,再以饮食得宜仔细调养就能强健起来,叔父大人不要担心。”
“这就好。”
略过此事,钟会记得好久没有聊过了,就想多了解一下,便闲谈状问起来:“小子现在读了什么学?”
“正学。”钟辿回答道,这倒是他唯一有所研究的古书了,其他的三字经唐诗宋词之类的又不能说,自然也就拿出这么一篇感觉高大上的。
“国风天真活泼,尊贵劳饥贫寒者各有其歌,歌以抒情,发乎情,以志诚,正符合你这个年纪;不过雅颂之篇,也可以学了。”钟会微微颔首,点评着说道,对于学业倒是不太满意。
不过钟会也没太在意,这个时代并不太在乎学到哪里,看做人做事反而更多,甚至人才风流也比学业要重要。
钟辿自己是没有多少国学造诣的,叔父说的话,虽然听得清楚,却实在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答应。
不过钟会沉吟少许后,拿起手边一个书卷,笑着对钟辿说道:“种氏有家学,家中世代研习,并有刑律,小子也可学习一二。”
钟辿大概明白叔父所说的,这应该是士族门阀所谓的传世家学。
家学、家风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是持家举业的根本,所谓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千年世家,经术家学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时曾经教诲我,春秋微言大义,博大精深,我所见者,止于诡变,疏离正途,辜负了祖辈的期望。”
说到这里,钟会却是叹息了几声,自身虽然将种氏带到了另一个高度,但是家学上,却是耽搁了许多,要知道他也是神童之名的,比如他年幼时,书法就登堂入室,而到了如今,却没有多少进步,这就令人扼腕叹息了。
而今这个时代,也不在崇尚所学;魏晋之士崇尚清谈,无作为,放达任性可为名士,便有许多门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转入玄学,借以提升名望门第。
这种行为,不客气的评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学,诈名之辈,其实是很中肯的,已经悖离了世家传承的根本。
这种现象,而后会越演越烈,比如琅琊王家本是高门,直到卧冰求鲤的王祥时仍然是儒学经术传家,但到了后来王衍时则玄风大盛,不过后来王衍被后赵石勒推墙活埋,临死前也才发出清谈误国的感慨。
之后,琅琊王氏也逐渐衰落,不在为高门大阀。
但这没给后人以警醒,后来晋的清谈之风有增无减,比如桓氏和谢氏本来都是次等门第,名望本不显于世,可是桓氏桓彝、谢氏谢鲲皆为玄学名士,给家族积累了足够的名望资本,才有家族此后相继崛起的前提。
但这只是特定时期的特定现象,王谢之流在晋以后,家世已经大不如前,只能固守门第以自尊,再也没能有所作为,相比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没落的却是更加彻底。
几百年以后,王谢高门也就荡然无存,反而是固守经学的高门相继兴起,传承更久,这正是玄学传家所说的一时煊赫,就如无根浮萍一般。
而几百年后,就会有一首古诗感慨这两家之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小子,你天资聪颖,已经略有格局,所以要记住,种氏不以入玄弄虚为美,今后,我会给你延请名师,学,自会成一代大家。”
钟会话说到这里,神情已经很郑重,这是在训诫家中后辈,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没有钟会郑重其事的叮嘱,钟辿对玄学之风也没有兴趣,美则美矣,于世无益,他心里压根就对沽名钓誉也没有多少兴趣。
不过对于钟会的一片苦心,钟辿也是颇为感慨,只是世风如此,一两代人尚能自持,以功业治世晋阶,但长此以往却很难坚持下去。
比如颍川四姓之中,荀氏不必说了,荀子之后,怎么也不会衰败,也不会去转学玄法的;而钟氏却是因为钟会之叛,导致门第受损,不过也能以诗书传家,门第不衰。
还有陈氏,更是大放异彩,甚至近乎夺得龙脉;也就韩氏,终究门第衰落。
钟会此时也没有立刻就让钟辿研学,而是拿着手里的那本书说着:“小子先研习这本,如是有成,当是最好,如是不成,再研习不迟。”
此时,钟会手中之书的封面,映入钟辿的眼帘,却是一本。
钟辿此时接过,正要看,此时钟会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从一旁取过数本书来,说着:“小子,这些书也当一看,若有所得,也是甚好。”
种辿接过,一看,竟然是……这就让他有些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