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8章 拨开云雾

孙政毅再次返回富贵客栈，习惯性的从窗户进入房间就看到躺在地上的沈猎旗，大惊失色立刻冲了过去，一声“少城主”喊到嘴边生生噎了回去，木立原地，如遭雷击。

他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出镇放飞真元信鸽，向天伤城城主如实汇报。刚闪到窗口，就察觉自己这是在找死，以沈天伤对沈猎旗的宠溺，接到孙子的死讯肯定是昼夜兼程的赶过来，查看完现场，仔细询问过后，就会随便给他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然后直接一刀杀了，毫无悬念。

第二个念头是立刻逃逸，有多远跑多远。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只要他离开这个房间，离开地狗镇，这辈子就得无休无止的亡命天涯，直到被杀。

看着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死去多时的沈猎旗，这个被逐出师门近百年的绝影峰五代弟子，第一次觉得进退两难，生死悬于一念之间。

护山熊已经出镇几天，以他的脚程，应该已经在回来的半路上，或许同行的还有一两位城主府上的大将军和至少一位大祭酒，最多午时，就会抵达镇上。

换句话说，他有六个时辰逃亡。

对他而言，六个时辰全力施为的话，足够逃到千里之外，尽管死亡的威胁将会一直如影随形，但至少不是现在。

他很快冷静下来，并做出了抉择。

缓步来到沈猎旗的尸体边，蹲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能够让一个人七窍流血而死，要么是遭受了可怕的重击，就像张临渊那种兵家大师的一拳之威，要么就是中了剧毒。

他只是一名师承绝影峰的刺客，擅于追踪、暗杀，但并不擅长下毒。仓促间，他无法精准判断沈猎旗的死因，他谨慎到甚至没有伸手去碰一下沈猎旗，哪怕只是一片衣襟。

但一个细节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沈猎旗的腰带和一对护腕不见了。

孙政毅有些愕然，难道凶手弄死沈猎旗，只是单纯的为了劫财？

如果是劫财的话，那为什么不拿走整套中品仙器？一件中品仙器虽然说不上价值连城，但一整套的话，好歹也需要近万金珠，这对劫财之人而言，又怎么可能放过呢？

再有那面护心镜，虽然被张临渊一拳轰出了不少裂纹，却还是一件仙家法宝，送到某个锻造大师手里，花大价钱修复之后，至少能卖出十万金珠，抛开修复的成本，也很有赚头。

孙政毅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想，起身猫腰来到房门一侧，透过网格窗户的缝隙观察外面，惊讶地看见客栈里依然是人来人往，二楼的回廊之上，也三五成群的站着一些人微笑闲聊，更有几对年轻男女在眉目传情，秋波暗送。

这场景，看来还没有人发现沈猎旗的死。孙政毅立刻想到沈猎旗一直闭门疗伤，这几天都是拿丹药当饭吃。每天早晚叫小二送来洗漱热水，也是自己去门外候着再端进来，也就是说，没有客官的使唤，小二们是断然不敢擅自进入客房的。

想到这里，孙政毅索性从里面轻轻锁上房门，快步回到桌边，瞥了一眼死得蛮惨的沈猎旗，轻叹一声，摸出笔墨纸张，迟疑片刻，奋笔疾书数行后停下，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对折放在桌子上，用一个白瓷茶碗轻轻压住。

做完这些，他不敢也不愿再多耽搁半点时间，疾步来到窗户边，跃上窗台，左右扫了一眼，轻轻带上窗页，深吸一口气，双腿一蹬窗沿，在黯淡的月色中化为一抹黑影，几个起落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虎王朝是肯定回不去了，上百年的暗杀生涯让他根本不信什么“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这种屁话，那纯粹是找死。

玄武王朝尽管很大，但跟白虎王朝接壤，因此也容不下他。

以天伤城的实力，一旦得知沈猎旗的死讯，即刻就会精英尽出，而搜索的重点一开始肯定是白虎王朝和玄武王朝境内。三五天之内，他的画像、姓名以及一笔庞大的赏金就会在两个王朝内的十八座天城以及三十六个地镇搞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随之而来的便是仙道盟以及八大门派的高度关注，当然还有来自各城各镇官府衙门的那些捕快们的时刻留意，但真正令他畏惧的还是那些活跃在曜石大陆上的赏金猎人们，因为绝大多数的赏金猎人，都出自绝影峰或者玄羽宫，个个都是追踪暗杀的老手，个个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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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罡宇一晚没睡，躺在张临渊专用的竹编睡椅上，双手枕着后脑勺，呆呆地仰望星空。曾经无数个夜晚，他独自一人躺在破宅子外面的院子里，就像今晚一样，看着天上密密麻麻、一闪一闪的星星们，心情十分的愉悦。

他甚至会跟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数星星，从目力所及的最左边的一颗开始，每次数到一百来颗的时候，就会乱了，不得不懊恼的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数着数着，总能安然入睡。

但今夜，尽管月朗星稀，看起来似乎很容易数清楚，他却没有半点数星星的兴致。

他默默地看着星空，看着看着那些星星就似乎活了过来，一颗颗开始向中间汇聚，慢慢的凝聚成一张脸。

二狗子看他捕鱼时的笑脸。

他在惊骇中翻身坐起，胡乱挥手驱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变得急促。

事实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二狗子的真正死因。

这个老实巴交，除了爹娘和几间茅草屋、几块菜地之外就一无所有的穷苦少年，可以说任何人都绝对没有杀死他的动机。

如果有一个原因会导致二狗子死亡，那就是刚刚通过的幻剑宗试炼。

对地狗镇上的人而言，尤其是富贵街上的那些人，二狗子的时来运转的确令人羡慕嫉妒，甚至是恨。

但这似乎也不至于恨到一定要杀人的地步吧？

他对大师傅华懿德的判断坚信不疑，二狗子肯定是被人下毒致死。二狗子试炼通过之后，是由杨安倍领着送入内院门口，当天的试炼结束之后，三位试炼师到底有没有见过二狗子他无法得知，他甚至无法确定二狗子是否真的去了后院？

因为在那个点，许可心应该也是在内院或者后院，如果二狗子被人领着前往后院，不可能看不到内院里被许可心打晕的一群护院。

如果这个假设正确的话，那就证明，二狗子根本就没有被带到后院，而是在中途的某个位置停下了，也许被带进了某间偏厢房，便再也没有离开。因为以二狗子的孝顺，只要能够离开杨安倍的家，那么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飞奔回家给爹娘报喜。

如此一来，杨安倍就有了很大的嫌疑，就算杨安倍不是杀死二狗子的凶手，估计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要给二狗子报仇，就一定得先拿下杨安倍。

至于二狗子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水牢，那就肯定与蔡银纹或者某个狱卒有关。

最近一段时间，杨安倍的家里肯定不乏幻剑宗的人，先不说别的，就那三位试炼师，对他而言，已经十分棘手，因此想要拿下杨安倍，谈何容易？

蛮干不行，当然只能智取。

但正如万重山所担忧的，如果凶手真是蔡银纹，他敢杀吗？

蔡银纹双重身份，既是官家，又是幻剑宗的外院弟子，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不好惹。

不杀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二狗子？怎么对得起蒙在鼓里的二狗子的爹娘？而自己，也将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

杀了她，只要整个过程有一点点的纰漏，就会引来一连串难以解决的麻烦。把自己绕进去也就算了，正义总得有人伸张，心一横，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但问题却在于，极有可能把许可心和万重山也牵连进来，就算自己一肩承担，那也得别人相信才行。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的三个师傅，也将因为他的复仇行为而进退两难。他要是被抓，迟早押上断头台，而华懿德、张临渊、赫连真吾又岂能袖手旁观？劫刑场吧，就算成功，也从此与幻剑宗以及官府衙门杠上了，以三位师傅的修为固然不怕，但也免不了麻烦重重。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次复仇，真要执行起来，要顾虑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

退一万步讲，他还没有活够，还不想死，尤其是拿自己的一命换蔡银纹的一命这种亏本买卖，他压根就没有想过。

自己的小命不管值不值钱，金不金贵，都是爹娘给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弄没了。

眼看着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不知不觉间游荡在院子里，而大雾过后，太阳出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的承诺，也将要一步步兑现。

卯时将至，他起身来到厨房，操起一把杀猪刀，来到外面。在微弱的晨曦下，他静静凝视着那一抹狭长的刀锋，脑子里猛地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有二师傅张临渊那般神通，又何必苦思一整个晚上，直接提刀去找杨安倍便是，一顿暴打再略施手段，事情铁定水落石出。

如果杨安倍就是凶手，直接一刀杀了，提头去二狗子的坟前。

如果凶手是蔡银纹，照样一刀杀了，管你什么官家，管你什么幻剑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幻剑宗的人要是敢寻仇，干就是了；官府衙门的人敢来找麻烦，干就是了。

他突然觉得——做人做事要是不能痛快淋漓，那还做什么人？还做什么事？

一想到这里，他突然就兴奋起来，忍不住仰天大吼了一声，心中烦闷，顿时十去八九。

一侧木门推开，张临渊缓步出来，眼神玩味地盯着易罡宇，抬了抬下巴，问道：“徒儿，你一晚上没睡觉，脑子里稀里糊涂的，硬是熬到现在，才拨开云雾见青天吗？”

易罡宇躬身道：“二师傅，敢问这小镇上的天大机缘到底是什么？”

张临渊微微颔首，道：“徒儿，小镇上的机缘可不止一个，有大有小，要不然仙道盟、八大门派还有三十六天城那么多人跟疯狗似地涌到这里，怎么喂得饱？至于天大机缘嘛，你可以理解为是某种东西，谁得到了它，就会变得不太一样。”

易罡宇想了想，接着问道：“二师傅，徒儿不明白的是这小小的地狗镇上，怎么突然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所谓机缘呢？徒儿虽然不懂风水，但无论怎么看，这小镇今天的繁荣也完全与宝地搭不上半点关系。”

张临渊淡然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机不可测，所以为师也没法子帮你解答，不过嘛，你要是真的开始对这些大小机缘感兴趣的话，倒是可以试试。别怪为师没有提醒你，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儿的小条件呢，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也绝对做不到，但对极少数人而言，却又未必没有可能。”

易罡宇选择沉默，对于许可心的小条件，从一开始的被迫接受到现在，其实他的心态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变化。

最开始在白沙古井旁边，许可心摆明了是以死相逼，巨剑都横到了白嫩嫩的脖子上，他要是还不赶紧答应下来，下一个瞬间许可心搞不好就真的抹了脖子。对于破军府的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虽然只是听许可心和张临渊提及，但想来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呢，他是被逼的，当时的心态就是横竖是个死，好歹先活十年再说。

另外他当然也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十年呐，其实也蛮久的，天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发生一些什么意外呢？

从野猪林回来之后，他的心态又变了。他觉得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能有个目标去追求也是好的，哪怕这个目标最终没有达成，但至少努力过，不会后悔，更不会心存愧疚。

二狗子枉死之后，他的心态再次为之一变。

他本来只想简单的活着，但现实的残酷却一次又一次警告他——想要活着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