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复仇雪夜

这是1934年2月的一个夜晚,伊通河畔,伪满洲国国都新京北城门外。

冷风刺骨,轻雪飞扬。

城墙上除了两盏昏黄的探照灯有力无力地转动着,就只有日本的“膏药旗”和伪满的五色旗在风中迎着雪花飘动着,城门口的两个岗亭外分别站着三十多个伪满洲国军士兵,有的斜背着枪来回走,有的用棉帽子半扣着脸打盹,有的拄着枪有意无意往岗亭里张望,还有两个在脸贴脸小声嘀咕着什么,有的叼着烟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有的两手对叉着袖口在走神,时不时还看看天空,显然岗亭里休息的一定是关东军士兵,同样是兵,待遇就是不一样。

夜,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三匹快马卷着疾风和雪泥自远处向城门飞奔而来,好像根本没把城门口的六个伪军放在眼里,径直向城门里奔去,这时这几个伪军可还真精神了,有四个人端着枪挡住了路。

“站住,——站住!”

“大半夜,你是哪的呀?想强闯入城?”

“吁——吁---”

三匹马迅速停了下来,三个男人并没有下马。

只见为首的,看装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伪满中校军官,浓眉大眼,留着适中的络腮胡子,披着深绿色的棉斗篷,手里拿着马鞭,一言不发,不怒自威。

左手边上的人年龄大略有四十多岁,戴一顶圆顶毡帽,披着藏青色的裘皮大氅,丹凤眼,一字眉,留着八字须,面容冷峻。

右手边上的也是伪满少尉军官打扮,戴着狗皮棉军帽,腰挎双枪,有二十左右岁,小眼睛却炯炯有神,鼻直口方,英气十足。这个年轻的军官把马略往着带了一下,还是没有下马的意思。

他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地说:“我说哥几个辛苦,我们是满洲国兴安东警备军207旅的,这位是我们207旅独立团副团长陆黎,受张益三旅长委派,连夜进京向军政部于芷山大臣汇报紧急军务,火速让开!”

“我说小子,你们哪来的?兴安东警备军有通行证么?”一个矮个子伪兵说。

“没有通行证,俺也没听说过,但我这有给于阁老的公函,可也不能给你看呐。”年轻军官强硬地说。

“你没有通行证,我们哥几个就不可能让你们进城,关东军山田顾问官说了,凡是外地进京可疑人员必须严格盘查。请你们下马,把公文包和随身物品都拿出来,让我们仔细查看,另外我们还要给军政部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你们的身份。”一个高瘦的伪兵慢慢吞吞地说。

“妈了个巴子,什么东西!”为首的浓眉军官举起马鞭,“啪——”一声脆响,抽在了那个高瘦伪兵的身上。“老子在冰天雪地里围剿珠河反日游击队,饭吃不好,觉睡不香,脑袋都别在裤腰上了,你们还查看,查看什么?”

这时,十二个伪兵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着。

“老总,别打人啊!”

“没有通行证不可能进去。你们饭吃不好,觉睡不香,我们也比你好不哪去,痛快地,接受检查!”

“这打一下总不能白打吧,明儿个还能上岗么?”

为首的浓眉军官“唰----”抽出了挂在马鞍右侧的指挥刀,雪亮的刀锋在暗夜之中闪着寒光,刀尖依次在几个伪兵的面前划过,顿时,他们也不嚷了,纷纷退了好几步。

“じょうきょう(什么情况)?”一个矮胖日本关东军军官分开众伪兵走上前来。

挨鞭子抽的那个高瘦伪兵点头哈腰地凑了过去,俯在矮胖日本人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向着这三个人说:“我说,三位,小尾太君说了,没有通行证,一律不能放行,否则死啦死啦地。”

左手边上披着裘皮大氅的那位笑着下了马,拱手抱拳,声若洪钟:“小尾少佐真是健忘啊,不认识我了?私はお寿司を食べるのが好きだけど、作るのができません(我喜欢吃寿司,但我不会做)”

矮胖日本少佐睁大了眼睛,诧异了:“你的?王之佑桑的家宴,欧,米西米西。”

“哦,对了,想起来了,鄙人军政部兵备司纳兰松寒,您还得在参谋司王之佑局长家里,我还品尝了您做的寿司,相当地道。”

这位叫小尾的少佐把紧握的军刀丢给一名伪兵,拉着纳兰先生一个劲地叨咕:“お会いできて嬉しいです(很高兴遇到你)”。

纳兰先生说:“我受军政部于芷山阁老委派去兴安南、兴安东警备军视察防务,现与陆副团长连夜回京复命。”回头招呼陆黎下马,说:“我说陆副团长,这是小尾吉四郎少佐,是新京禁卫巡防旅18团的顾问官,老朋友。”

陆黎回刀入鞘,习惯性地敬了一个军礼,一言不发,面容僵硬,微微点了点头。

小尾仰头望着这个高个头儿的中校团长,想握手,但见人家没伸手,索性作罢,转身向着那几个伪兵说:“通す(放行)!”

纳兰客气地摆摆手,向陆黎递个眼神,翻身上马,随着“啪——啪——”两声马鞭声响,三个人向城里飞奔而去。

小尾哪里知道,他放进来的是一把利刃。

开运街一代是日本人在新京的主要娱乐区,有高级旅馆,有酒吧,有妓院,有赌场,有赛马场。开运街东侧46号,是一处名为“落樱”的日式酒馆,六开间店面,三进小院,此时已是后半夜,这里仍然灯火通明,管乐时鸣,笑声歌声不绝于耳,身着和服或军服的日本人和着西装的满洲新贵,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就在第三进院东数第二间房里,有三个男人围坐一起尽情喝酒,四个着和服的艺妓表演着歌舞。

左边坐着那位,40多岁的样子,国字脸,大背头,右眉边有一黑痣,似一只苍蝇落在那里,操着一口天津说“井上太君,我们哥俩个今天得陪您尽兴啊,1933年1月那次大扫荡,我伪造了一封信交了上去,那信上多了没写,就八个大字‘尚志珍重,合作共荣’,直接导致他赵大司令被开除党籍,怎样?哥哥我手段怎样?来,走一个。”

旁边是个黑瘦子,30多岁,留着中分头,油光锃亮,三角眼,斗鸡眉,嘴里叼烟卷,微笑着说:“宋老哥,你可真有两下子,我看你不比南方的白崇禧逊色。上个月,你带人连锅端了红方四个交通站,缴获三部电台,抓了二十四个人,这可是大手笔呀!”

剩下的是个留着仁丹胡、戴着金边眼镜的光头日本人,撇着嘴,笑眯眯地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宋桑,之前我对你用刑过重,还请你地多多地担待。现在看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菊机关向来是以缔造大东亚共存共荣王道乐土为己任,以湖海般的胸怀,重视杰出人才,坚决剿灭一切反满抗日分子。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抓紧对中共的四个交通站安排好人手,要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张开大网,继续钓鱼,必将收获大大地,宋桑,你还要保护好你自己,我担心会有漏网之鱼啊,那样你就可能暴露了,纵然不能轻易下这个结论,但这个思想准备要有,因为当时我们抓住的人太多,动静也不小啊。回头,我让渡边健二他们加强对你的保护,你也要坚持定期用电台与那边保持联络,纸是包不住火的,但在火没烧透的时候,我总期待能钓着几条大鱼,你们地明白?”

那位姓宋的不住地点头,“井上太君,想得周全,在下一定不辱使命。可是有十多天了,我掌握的人悉数都已被抓,为啥上级从没有一个人到交通站,这也太巧了。”

“别的先放下再说,你们两个放心,这里是日侨聚居区,我已在四围安排好人手,你的侯桑,好好陪着宋在这里安心玩乐,放松了,减压了,才能更好地为天皇效忠。今晚让枝子小姐好好陪你。啊---哈哈---!”

三人正在聊得火热,房门拉开了,进来一个着和服的妇人,低头说:“井上太君,有两个人说是宋先生的故交,要拜会您和宋先生。”

姓宋的,看了看那个叫井上的,狐疑满面,表情沉重。

井上说:“谁能有多大胆子敢来这里生事,宋桑你的行踪可是绝密呀?这里你还有朋友?”

那个妇人说:“他们一个人用日语说,受朋友所托,给您送来长白老山参,我听着他们会说日语,就领着他们从前院进来了,正在院子里呢,我看穿着讲究,不像是可疑人员。”

井上瞪大了眼珠问:“什么?日本人,老山参?还是宋桑的故交?宋的,你很复杂呀!我自认你投诚以来,没和别的日本人接触啊。”说着把怀里的手枪保险打开了别在腰后。

那个姓宋的说:“太君,莫不是在这里我们进进出出的,遇到我留学日本时的同学?此前,我回国后明珠暗投,从来没和帝国的任何人接触啊?”

井上狡黠地笑着说:“可我对长白老山参很感兴趣,让他们进来吧。”用手指向那个姓侯的在空中一挥,那个姓侯的暗暗点了点头,说:“其他人都下去吧。”

那四个艺妓和妇人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了两个人,均西装革履,一个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拄着手杖,另一个二十多岁,手里端着一个长方形的红缎面锦盒。

络腮胡子的朗声大笑说:“宋希喆,老宋,你不认识我了?”

姓宋的有些诧异,一头雾水。

来人又说:“你老哥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江田岛海军兵学校不?当时你是四十多个中国学员中唯一个兵曹长,你还老是给我讲天津狗不理的包子怎么好吃。记得不,第一次出海训练时,我还晕船了,你让我上拼命吃东西,然后就呕吐,吐了再吃,吃了再吐。记得不?”

姓宋的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感慨说:“啊呀呀,老骆,骆霜晨,热河棒槌山下的骆大个子,教我使军刀的那个,出海就吐的那个大个子。哈哈-----,真是相见不如偶遇,来来坐下说。”

叫老骆的坐了下来,环视着屋中日式的陈设,打趣地说:“这里怎么和我们当年在广岛径川里聚会时的场景有些相像。黄昏时你进来时,我正在门口的那个房间,老同学多年不见,我很想见见见你。”

姓宋的拉着老骆的手说道:“大个子,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长官,啊不朋友,井上君。”转身对井上说:“这位骆霜晨,是我在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同学,也是好友。”

井上微微一笑,站起来欠身伸手过来,“骆桑,你好,我的井上龟岩,寰亚株式会社社长,幸会幸会。坐坐,尝一尝清酒。”

宋希喆端着酒盅对骆霜晨说:“大个子,你怎么也来这里消遣?回国后你去了哪里?”

骆霜晨回敬一盅说:“一言难尽啊,我回国后,投汤玉麟在热河参军,当了几年大头兵,1927年随汤玉麟由京绥线反攻阎锡山,在河北宣化我错手打死了汤玉麟的侄子汤佐昌,怕汤大虎找我报仇,就弃武从商了,关里关外倒腾些人参、皮货等,混口饭吃。怎么老哥你不挺好么?现在在哪里高就?”

宋希喆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说:“一言难尽啊……”

这时,井上拉了一下宋希喆,“宋桑,你没喝多吧,来吃菜。”

宋希喆说:“啊,呵呵井上君,我理解您的想法,可骆不是别人,是我多年不见的同窗好友,实说无妨。”

井上警觉地打量一下这个叫骆霜晨的,“骆,我握手时感觉到你手上的老茧,想必阁下枪法一定很准了?”

宋希喆连忙说:“那是,在江田岛老骆就是神枪手,屡次得枪械考试第一,就是出海不中,就是一个吐。啊,哈哈--”。

井上点点头,“骆桑,是个人才。”

宋希喆说:“老哥我回国后投了张作相麾下,在吉东北边防副司令长官行营做了一名参谋,多次受张的嫡系排挤,后来就在北满铁路公司混个差事,乱世求存吧。来,不说了,喝酒。”

骆霜晨将酒一扬而尽,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抱着锦盒的青年人说:“既然是老友,那希喆兄,我就将这支长白老山参送给井上君,略表寸心吧。小魏子,把山参给井上先生掌掌眼。”

抱着锦盒的青年就走到井上的身后,把锦盒放在了井上的面前,帮着打开锦盒,就在青年的左手从井上肩上抽回的瞬间,“唰——”声音如钢丝在空中划过,从指缝间弹出一圆环,迅速圆环到了青年的右手,两手交叉一拉,只见一条细细的钢丝紧紧地勒进了井上的脖颈,井上还来不及动手去拔腰里的枪,就一命呜呼了,血流了下来,二目如同迸出来一样。

宋希喆和那个侯姓中分头被这一切弄蒙了,“什么?你是谁?——”

刚要喊,骆霜晨右手的手杖早已直顶在宋的腰间,左手的手枪迅而顶在侯的脑袋上,“别动,你们也别喊,一出声,我就打死你们。”旋即,那个青年人将井上的尸体扣在桌面上,像喝多了睡在那里一样,拔下了他后腰里的手枪,顶在了宋希喆后背。

骆霜晨用手杖点着宋希喆说:“姓宋的,别蒙我了行不?要不是你小子处处散布消息,处处找人针对我,我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你个万恶的小人!小魏子,那个姓侯的也不是好东西,别留着了。”

“好嘞!”说着,一只铜钱“嗖----”从小魏的手中飞出,正中哽嗓咽喉,当时毙命,栽倒在地。

吓得宋希喆体若筛糠,“我说兄弟呀,我这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寂寞难耐,在新京找了个相好的,日夜厮守在一起,因我不谨慎,让她发现了我的随身电报密码本,不成想她把这个密码本给了她协合会的相好的,两人为了十根金条把我告发到日本人那里,在菊机关的刑讯室,我本想坚持熬,哪成想,过了六关,到了“点神灯”那一步时,我就没挺住;那里的十八般酷刑据说是井上龟岩根据中国古代文献研究出来的,可真够损的。什么十指钻心、骑木驴、干煎活鱼、倒栽葱、神仙吊、点神灯等等,闻所未闻,一个比一个难受。没办法,我就想先来个缓兵之入计,哪成想日本人根本不给我机会,那个罪遭的,我不得已供出了新京地下党骨干名单,交通站地点,活动情况等等,可我也总想,只要我不出事,有自由,就一定能找机会救出他们二十多人。”

气得骆霜晨浑身颤抖,“别说了,我都为你感到羞耻,什么东西!宋希喆,你个没气节的东西!什么是菊机关?如有半句假话,我定斩不饶!”

宋希喆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说:“霜晨啊,菊机关就是日本关东军为对付吉长地区的反满抗日分子成立的秘密特务机关,代号‘菊之剑’,机关长就是刚才小兄弟弄死那个井上龟岩,他根本不是什么株式会社的社长,我可被他整惨了。”

宋希喆说:“他们那些被抓的人,有六个人没有挨得过十八般酷刑,立刻就死在了刑讯室,剩下的其他人,井上从他们口中也搜集不到什么情报,就下令把他们一并处死了。还有,就是1933年1月那次大扫荡,我伪造了一封信交到了中共满洲省委,那信上写了八个大字‘尚志珍重,合作共荣’,直接导致了赵司令被开除党籍,对于这件事,我有愧呀。刚才打死那个叫侯三改,是伪满首都警察厅特务科的中队长。兄弟啊,该说的,我可都说了,只求你给老哥我留条贱命,我一定痛改前非。”

“我骆霜晨也让你死得明白,我流落到兴安东警备军,处处受气,可就是没有放弃寻找你,我不管是什么组织的人,我也不懂,但就凭你这个德行,早就提前除掉你就好了。今晚,你要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说时迟那时快,骆霜晨向空中一甩,手杖一分为二,甩出是手杖的下半部,而一把青锋利剑刺入了宋希喆的胸膛,当利剑拔出时,一股令人作呕的鲜血飞溅出来。宋希喆的身子向前一倾,倒在了桌子下面。原来,这不是一般的手杖,是一种名叫“二人夺”的手杖剑。

此时的酒馆外面,猜拳行令着此起彼伏,没有人知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那些安排的后两进院落中的日本便衣也被这里浓郁的日本民俗勾起了思乡之情,不知躲在哪个屋里喝清酒去了。

骆霜晨和助手小魏整理一下衣装,拉上房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消失在迷茫而喧嚣的夜色当中。

这时,不知是哪位艺妓唱起了日本国歌《君之代》,好像提前给大和民族唱响了哀婉的悲歌。

夜,这暗流涌动的长夜,这血雨腥风渲染的长夜,暗流涌动,有悲,有恨,长情,无眠。

一个抗争的序曲即将在吉长大地奏响。

风来了,雪能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