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屈原沱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重角改掉了睡觉不脱衣服,吃饭用手抓等习惯,还懂得了不少礼节,这才发现神卜翁爷爷曾经的苦口婆心其实是口里春风。

李重角还读书了。外祖父请来塾师在刺史府开设学馆,教授李重角和其他一些娃。

李重角沐着乡俗渐渐感觉以前爷爷讲的故事在他心里活了起来,并获得一种向上的力量。特别是关于历史名人的故事,比如以归州为故里的屈原和王昭君。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盛大的端午节。作为屈原故乡的归州,过端午节尤其热闹,除了家家户户吃粽子,插艾蒿,坠香囊,喝雄黄酒外,还有两大盛举:祭祀屈原和龙舟竞渡。

端午节这一天很早李重角就醒了,由于太激动,穿衣服时手抖得不行,起床后就学鸟叫,把家人吵得睡不成,不一会都起床了。

一家人忙活了一上午,将门楹上插上了艾蒿和菖蒲,各人腰间和屋里挂着各式各样香气馥馥的香囊,房前屋后洒上避邪驱瘴的雄黄酒,簸箕里挤满了胖墩墩的粽子……

下午,刺史席禛亲自主持隆盛的祭祀仪式,地点在归州城外的“屈原沱”。屈原沱有一座屈原庙掩映在茂林修竹中。

人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祭祀仪式,平整的小洲上满是人,场面并不混乱。

一袭布衣的席禛饱含深情地宣读祭文,在场的不管是听得到的还是远处听不到的都静静地兀立着,有的闭着眼念着什么,有的愣愣地将目光投向庙门。

处于庄重的氛围中,李重角对庙里那个人们所缅怀的人肃然起敬,于是他越发想去庙里看一看。

读罢祭文,席禛安排李重角紧跟在自己后面,他们俩又跟在排成“一”字的三个年高德劭的老人后面,五个人呈“丁”字形三拜九叩地进了庙门。

外面锣鼓声响起,还间杂着歌声。

在庙里,李重角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庙不大,香火的烟气氤氲,正中间的一大块木质浮雕特别醒目,一个人站在滔滔江水上,仔细看,那人:

临风远眺,

愁目眇眇。

长须贴喉,

衣袂飘飘。

腰佩长剑,

手拈香草。

李重角对此浮想联翩,更生了敬畏,就想起神卜翁给他讲过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熊统治着一片森林……

李重角出了神,被外祖父掐了一下,才定住神,跟着长辈们对浮雕中的人连连磕头,鸡啄米似的。

从庙里出来,李重角的心情才轻松,外面锣鼓闹得欢,歌谣唱一出又一出。

之后,龙舟竞渡开始了。宽阔的香溪河上并排有六只龙舟——有龙头的、凤头的、牛头的、虎头的、鹰头的和猫头的。每只龙舟上都有二十六个划手,个个袒胸露臂,精神抖擞。

“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年船”是他们的决心。两岸的观众照例是多,宽宽窄窄地顺着河边拉得总有好几里路。

比赛开始前,李重角在外祖父面前撒娇,也要去过把瘾,外公只得依他,他便被接上了靠江边的那只牛头舟。

刺史一挥旗,六条龙舟开始力争上游,如蛟龙戏水。两岸鼓声隆隆,呐喊声不断。六条龙舟起初齐头并进,随后逐渐出现参差。

眼看条牛头舟落后了,李重角急得直嚷嚷,汉子们拼命地划桨,他们的额头上冒着汗珠,胳膊凸出青筋。被落下一大截儿时,李重角急得快哭了,突然脑子灵光闪现,曾吹魔笛引鱼群推古木靠了岸,何不再试试让鱼群助推呢?于是他用心吹奏魔笛,笛声清幽如水,荡漾开去,很快大大小小的鱼成群结队游了过去,簇在牛头舟底下,大鱼在船尾往前挤,越挤越多,因此,牛头舟获得了推力,速度逐渐加快,到最后劈波斩浪赢得了比赛。

人们疯狂地欢呼喝彩,甚至要把鼓擂破,分明吓跑了正在峭壁上攀援的猿猴。

李重角倍加喜爱魔笛了,石棺里的话真不是哄人的呢。不过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魔笛的力量,只说自己吹的笛子曲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都爱听。

最后,香溪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人们纷纷向水里施食。李重角上了舅母所在的那条小船,他一边帮忙抛粽子,一边好奇地问:“舅母,为什么要抛粽子到水里呢?”

“喂饱了鱼和蛟龙,它们就不会吃‘三闾大夫’呀,这样他才能平安回来!”立即回答的不是舅母,而是旁边船上的一个小姑娘。

李重角不做声,只是盯着那条船看,对面一个水灵的小姑娘正冲自己微笑呢,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奶奶,正颤抖着手向水里撒饭粒,船的另一头一个老者佝偻着背一本正经地抛粽子。

李重角冲小姑娘憨笑一下,然后疑惑地看着舅母。

舅母和颜悦色地说:“‘三闾大夫’说的就是我们祭拜的屈原啊,屈原被贬官之后就任‘三闾大夫’这个职。瞧,那个姐姐比你知识多哦。”

“姐姐比我大,读书比我多,所以比我有学问,我也要读好多好多的书,比她有学问。”李重角大声说。

“我家姬如哪里读过书啊?”老奶奶颤动着嘴唇想继续说什么又没往下说。小姑娘只是沉默,掰弄着手指头。

李重角误解了老人的话,他竟然很不友好地说冷话:“不读书就比我有学问?哼,你们只带那么点饭食,小气哟!”

“欺负我们穷人,你!”小姑娘伤心地哭了。

“这话叫谁不怄气?这些饭食比起你们大家子的是少得可怜,但是谁又晓得这是我每天做饭攒上一小撮米,足足攒了个把月才攒到的。”老奶奶说话嘴唇颤抖得不行。

舅母先责备李重角是个糊涂虫,然后向老人赔不是:“小娃子说话总容易失分寸,您老也别跟他计较长计较短的了。”

李重角心知误会了人家,他愧悔不已,移船相近,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小姑娘不哭,只是一遍遍地说:“我是糊涂虫,姐姐,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自己也快哭了,还把香囊塞到她手里。忽然李重角变得激动起来,跳回自家船上,拼着力气将一大箩粽子往小姑娘所在的船上挪。

舅母阻拦说:“瞎胡闹,不敬神啦?!”

“为什么不敬活人敬死人?死的毕竟吃不着,鱼虾倒是吃饱了,活人还饿肚子,我把粽子给老奶奶带回家吃!”

“得罪了神到底怎么得了?!”

舅母按住李重角,打他的屁股。李重角撒起泼来,又是咬又是挠,索性将一筐粽子踢翻了。

“收船了,收船了,收船——”船那头的老者起身,一边提醒,一边拨船靠岸。

小姑娘不哭了,把头窝在老奶奶怀里。她们是搭老者的船来的。

李重角马上停止闹腾,凝望着离去的小冤家,不由得吹起魔笛来,岸边风拂的柳丝仿佛要将“芳舟”系住。

陡然李重角踩到一个粽子,脚底一滑,手一甩,魔笛脱手飞入水中。我的笛子!我的笛子!李重角嚎啕大哭,外祖父的大船来了,他被抱上船,还是哭着闹着要笛子。

外祖父要给他金笛玉笛,他都不要,就要自己的那支。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端午节这一天的热闹变作意兴阑珊的沉静,尤其远去的哭闹声,使沉静中添了丝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