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嫁娶不啼(二)

“在这成亲?”这幕天席地的,还有吕蒙与韩当在,大乔瞪着圆圆杏眼,小脸儿上一阵红一阵白。

孙策趔开身子,打量着大乔,坏笑道:“莹儿想什么呢?我说在这里成亲,可不是说要在这……”

韩当已十分识趣地将吕蒙拉走,两个八尺男儿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遛弯,不知该去往何处。可大乔仍是羞恼难当,抬手欲捶孙策心口:“你再浑说,我可走了!”

孙策笑意更浓,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打趣道:“岳父大人都不准你回去,你还能去那呢?何况不出五年,这大江南岸便会尽归我孙伯符所有,亦包括你的老家宛城,到时候你怕是想跑也跑不掉。”

大乔看不得孙策这般得意,重重踩在他脚上,杏眼一嗔道:“好啊,你居然敢私拆我的信!”说完,一顿粉拳劈里啪啦如雨点般砸向孙策。孙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边躲边找补道:“我也是担心岳父大人说什么不利的话……莹儿,别打我,我这伤可是为救你负的啊……”

春意正浓,一树树梨花嵌满枝头,东风吹过,坠落如雪。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小乔看罢梨花坠落,转身回房,一丝寂寥之感才下眉头,却已漫上心头。

在宛陵养伤十日,身上的伤已见大好,只是偶尔还犯头痛。周瑜这一去,平定山匪易如反掌,好消息传来,府中上下欢欣鼓舞,小乔为他开心,却始终未能盼来他的只言片语。

明明刚刚一起出生入死,现下却像事不关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小乔不免嗔怨,只恨他看似朗月清风般通透,心思却团雾堆烟,令人连琢磨都无从下手。

虽然与他怄气,却不欲耽搁正事,小乔回房行至木案前,提笔欲写信给周瑜,可她顿笔半晌,却不知该如何称呼,索性跳过了开头,直书欲言之事。

那日她为了解围,纵身一跃跳下了断崖,极速坠落之际,竟看到山崖上镌刻着一个巨大的“卍”字,与孙策腕上所刻一模一样。

祭台、怪鸟、巨蟒与自己童年遭拐有何干系?这万分可怖的一切,又与孙坚当年遇刺是何等关联?小乔只觉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牢牢粘在其上,另一头还牵着孙策与周瑜。

那日不惧死,现下心头却七上八下,若是自己真的死了,父亲与姐姐定会肝肠寸断罢。小乔放下毛笔,缓缓将信笺吹干,而后起身打开房门,吩咐门外婆妇道:“劳烦婆婆,将此信托付周大人,与家书一道送与居巢周郎。另外,劳烦禀告老大人与夫人,我……我想去找我姐姐了。”

夜阑人静,条条青帐罗帷重掩,火光微阑,唯有孙策的中军帐里还是灯火通明。帐外守夜的士兵业已昏然欲睡,帐内孙策却毫无睡意,握着地图愁容满面。

日前,孙策已按照约定将传国玉玺托付与长木修。长木修未曾耽搁,八百里加急连夜策马赶往徐州,奉与了袁术。根据军中眼线与当利等地探子来报,袁术大喜过望,在军中大摆筵席,而先前奉命欲秘密绞杀孙策部的张勋等人,亦按兵不动,未向孙策部扎营之地进发。

可袁术此人反复无常,不知哪一日又要反悔,孙策明白,三日之内必须渡过乌江。然而长江自古天堑,即便是以渡口著称的横江、当利,也纵横着七条支流,大江小流,彼此交叉,水情极为复杂,若不能将底细摸清摸透,便很容易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地。对岸刘繇部集结一万兵马,埋伏于密林后,虎视眈眈,不消说,一旦孙策部乘船渡江,他们便会从林间钻出,放乱箭将孙策部一网打尽。

孙策叹了又叹,将玉玺献与袁术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大江南北,他孙伯符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搭上父亲的威名。更何况,乔蕤忽然松口将大乔没名没分地许给他,定是觉察出形势有变,他决不能辜负信任,害了她与两千将士。

天边已泛起朦朦微亮,孙策见此,索性换上常服走出帐去,欲往江边透气。春末夏初,晨起微凉,江上万顷银鳞,迎着晨风闪烁,景致极美,谁又能想到四百年前,虞姬与项羽在此生离死别呢?

孙策边走边思索,忽然河面传来戏水声,他不由好奇,循声而至,拨开两重芦苇,只见两个孩童正在岸畔浅滩嬉戏。

孩童淘气,原本没什么稀奇,可他们戏水的方式却深深吸引了孙策的目光:只见他们各自钻在一口陶缸里,缸浮在水面上,然后以木盖为桨划水,顺水漂流。孙策觉得有趣,上前蹲在岸边,朝漂来的孩子们问道:“孩儿们,你们从哪划来的?”

孩童们不过六七岁,听到孙策问话,却毫不怯场,他们言笑晏晏,逆着小河流动的方向指去。孙策手搭凉棚抬眼一望,只见河流上游两三里处坐落着一座小村庄,他不觉一惊:这两个小孩看起来并非熟知水性,竟能够利用河水平缓的流动漂流这么远!

正愣神间,那指路的孩子不慎失了平衡,“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他的同伴大惊失色,趴在水缸边上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孙策见此,立刻褪下衣裳,一个猛子扎下河,激起朵朵浪花。

不一会儿儿,孙策便托着那孩子从河面钻出,径直将他塞回了缸里。看着小孩浑身湿透哆哆嗦嗦的样子,孙策笑叹道:“你们两个既然不会水,为何还要在此玩闹?难道不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我这就送你们回村子里,以后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儿戏,懂吗?”

有这般俊俏的大哥哥苦口婆心劝谏,两个孩子赶忙应承,点头如捣蒜。孙策双手用力,推着两口陶缸到了岸边,又将自己的外干爽外衣递给了落水的小孩,而后拎起两只陶缸,领着两个孩子,向上游村落走去。

才到村口,孙策就见一农妇“心肝儿肉”地叫喊着,大步跑来。两个孩子自知闯祸,吓得躲在了孙策身后。想来她便是这两个捣蛋鬼的母亲,只见她将两小儿揪出,挨个细细看看,转身对孙策行大礼道:“多谢恩公救命!水里寒气颇重,恩公若是不嫌弃,一定来家里坐坐,喝壶酒去去寒,也好把衣服烤烤。”

孙策来不及推辞,便被那两个孩子左右开弓,拉住胳膊不肯松手。孙策本记挂着大乔,想早些回去,但看这人家门外堆着许多陶缸,大小不一,很是有趣,孙策心中若有所悟,未再推辞,随主人一道,向屋舍走去。

庭院不大,却有一间瓦房,看上去应算得上小富之家,孙策抚过院里大大小小的陶缸,若有所思。农妇端来一碗酒、半碟牛肉与几个馒头:“恩公怕是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家刚发的馍,来尝尝罢。”

看到两孩童抓了馒头便吃,又偷偷用手指沾酒喝,孙策放下了戒心,一杯温酒下肚,顿觉浑身暖和了许多:“好酒!你家可是酿酒的?怎的竟有这么多酒缸?”

“是呢,我们整个村都以酿酒为生,往来江东的商旅,大都要在前面的渡口坐船,渡口的驿站酒家生意红火得很。正好我们村子临着河边,水质清冽,适合酿酒,酒肆供应的酒便全从我们这里进,每月刨去花销,能挣个几百钱。”

好似过电般,孙策脑中灵光一闪,他起身拊掌道:“真是天助我也!”

当日下午,孙策便命将士们四处购酒,花光了银两还不算,还让他们以军粮作为交换,将江北村落中的酒坛扫荡一空。及至傍晚时,于营中大开酒宴,痛饮狂欢,好不热闹。

大战临近,且不说枕戈待旦,竟然大摆筵席,众老将皆是怒不可遏,大骂孙策荒唐。程黄韩朱四人气得往孙策营中群起而攻之。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四人来时一个个怒发冲冠,去时却是喜笑颜开,甚至一人从孙策这里拿了一坛酒,呼朋引伴,互干为敬。

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北两处敌军守卫——横江口和当利口。镇守于此的,正是刘繇下部大将樊能和于糜。

当初听闻孙策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易守难攻的庐江郡,刘繇大为震惊,一听他将兵来打江东,便吓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可现如今看来,孙策只不过是个借着父亲威名在四处招摇撞骗的纨绔花花公子罢了。樊能于糜满心不屑,高枕无忧地睡在帐内,连甲衣都未穿。

黄昏夕阳下,乌江水滚滚奔流,孙策将营中事交付与韩当,策马带大乔来到岸边,只见前几日还空无一物的河岸上建起了一座修葺工整的茅草亭,亭四周以轻纱幔帐作装饰,其后蒹葭丛丛,芦花开正好。

“孙郎,你何时让人在此盖了个亭子啊……”大乔下马后,流连其间,清风徐来,乱红飞过青鬓,美不胜收。

见孙策未有回应,大乔不由回望,却四处不见他的身影,她禁不住唤道:“孙郎?孙郎……”

循着芦苇荡找过去,但见尽头有一方小帐,玄帐红梁,乃嫁娶之所。联想起前几日孙策说要在此处成亲,大乔顿时愣在当下,原本以为他只是胡乱说说,没想到他却偷偷命人将这里布置得如此得当。

“莹儿别发呆了,快来。”

孙策走出帐来,已褪去戎衣,换上一身玄端礼服。平日里戎装居多,未料到束发玄端的孙策如此文质彬彬,他拉着大乔走入帐中,将她带到一只柳木箱前,故作深沉一咳嗽:“送你的,打开看看罢。”

大乔俯身打开铜锁,轻轻掀开,只见其中放着一件瑰丽非凡的五彩重缘裳,绣工精致,火凤玉凰,乃上上佳品。依照汉礼,食二百石俸禄之文武官女儿出嫁,可着此裳。乔蕤既是大将军,这嫁裳大乔自是穿得起,可她心中还是有所顾忌:“孙郎,我们没有纳彩问名,不合六礼,于你,我只能算是妾。这衣裳乃是正妻服制,我又怎么能穿呢。”

“什么妻妾名分,全是屁话,你就是我孙伯符此生唯一的女人。生逢乱世,难尽礼数,是我委屈了你。但我跟你保证,等我打下江东,割据一方,欠你的一切,我皆会补偿……莹儿,莫怕,穿上这衣裳,嫁给我罢。”

此时此刻的孙策卸下甲衣,褪去戎裳,只是一个真挚无邪的少年。这几句发自肺腑的剖白,令大乔眼眶微湿,她赶忙垂下眼波,含笑轻道:“孙郎,若是在意这些,我便不会来此处。你且在外面等我一下,容我梳洗更衣罢。”

“好,我等你”,孙策说罢,在大乔面颊上轻轻一吻,起身退了出去。

大乔缓缓褪去儒裳男装,走到铜镜前,解下发带,抬起素手紧握篦子,蘸取瓷碗中的桃花春水,细细梳着三千青丝。

与其他少女别无二致,大乔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亲的场面,父亲送亲,妹妹或许会拽着她的襦裙,满面不舍,可今时今日,他们都不在自己身旁。

待青丝梳透,大乔望着铜镜中的倾国容颜,她清亮的双眸含泪,好看的嘴角却是微微上扬。人生在世,也许会有诸多遗憾,可此时此刻,她只想顺从己心,陪在他身旁。无论明日渡江胜败如何,她都是他的新妇,他的夫人,此一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永远不会再分开。

大乔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用孙策备好的胭脂水粉涂新妆。到底是普天下数得着的大美人,大乔略施薄粉,妆成艳绝,举世无两,她将三千青丝挽起,扎上新妇梳篦,而后取出嫁裳,仔细穿好,最后系上了昔日孙策所赠的罗缨。

不需广厦千万,自有良辰美景奈何天,大乔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小帐。

江边亭中,孙策正背手看着江水滚滚,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即刻回身,接过大乔,牵着她的手,与她一道走上石阶。

台旁设有铜盆,清水盈盈,花瓣飘零,两人净了手,才相携行至亭中央。纱帐后,筵席早已设好,两人褪去靴履,按照男东女西,阴阳交汇之意坐定。大乔明白,虽然此处只有他两人,孙策还是严格按照娶妻之礼,为她准备了这一切。望着这即将成为她的夫婿的美少年,大乔轻讷一声“孙郎”,柔肠百转,似有千言万语要诉与眼前之人。

昏暗夕阳下,孙策轻笑着,神情痴醉,眼波中情丝漾动:“莹儿,此生能得你为妻,我孙伯符死而无憾。他日即便封侯拜相,成帝王业,亦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千言万语,皆难以描摹出心情之万一,大乔眼中蓄泪,拿起案上合卺葫芦道:“无论成王败寇,我永远会陪在你身旁。”

一杯合卺酒下肚,两人已是夫妻,孙策紧紧搂住大乔,唏嘘不已。

一轮红日浮上江面,一对璧人两相依偎,大乔轻声问:“孙郎,你为何偏偏选在这里呢?你可知道,许多人提起此地,都唯恐避之不及。”

“四百年前,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于此地,留下霸王别姬的典故。明明是世间一等一的英雄佳人,却再难厮守,不知多少人为他们遗憾。也许是因为这等缘故,只要出身将门,便对乌江这地界多有忌讳……可我却不一样,我与旁人不同。”

“哦?有何不同?”

孙策笑揽过大乔的香肩,一双清目灿若星辰:“当年项羽止步于此,我孙伯符却要开端于此。何况避先人之讳无用,只有激励自己,永远不要重蹈覆辙,才是真章。”

虽从未亲口问过,可大乔明白他的抱负,未曾多言,只是窝在他怀中,呢喃道:“我相信你。”

江上渐渐起了风,孙策将大乔圈得更紧:“莹儿,不瞒你说,从打定主意去江东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下我有了你,必不会贸然犯险,可战场上风云变幻,祸福旦夕,又有谁能预料。若是……若是我有个好歹,答应我,一定不要学虞姬,好吗?”

听闻孙策此语,大乔一怔,泪水即刻漫上眼眶:“不要,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相信你一定会赢,一定能够活下来……答应我,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无谓的话了,好吗?”

感受到怀中小人儿颤抖不休,孙策无比怜惜地吻过她的丝发:“好……莹儿,我答应你,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礼还未完,我们拜天地罢。”

漫天云霞似彩锦,两人相携至江边,虔诚跪下大拜,而后转过身来,两两相望。

这一切若是梦,他宁愿永睡不醒,孙策望着斑斓夕阳下大乔这张美得不真实的小脸儿,朗声道:“皇天后土为证!我孙伯符此生若得青史留名,必只有乔莹一个女人!”

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无从谈起,大乔薄唇轻颤,含泪与孙策对拜。无论明日生死胜败,今时今日能嫁与他为妻,虽死亦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