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关于活着这件小事
念安起床时,天色才微微放明。自从那日在青阳山上又去找过余道长之后,这已经是连着第五个日子,少年这般早便离开了温暖的被窝了。
朝阳初下。
他推开房门,挂在屋檐下的风信子就跟着勉强转了一圈。
大抵是因为四五天呆在这里一直没被人换过的缘故吧,这风信子的底部已经开始发黄干枯了,在风中摇起来显得滑稽而笨拙。
……
这几日念安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半妖少年先是那日在余道长那里下了狠话,要割舍一切去修改命格。
可真正动手做起来才发现绝非口头上那么容易。
毕竟,人心可都是肉长的。
首当其冲的困扰要属少年这几日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院儿那头的姑娘了。他私底下其实偷偷也想过说书人口中、人们为了生活与某人故意疏离,来保全对方的感人故事。少年起初觉得这应该是适合自己的,可苦想了一夜,终究还是发现这法子并不能硬套不进去。
自己可笨了,那姑娘又聪明的紧,这戏份自己估计演一半便得全砸在手里。
……
念安一心想让秋秋高兴,想来想去,却先把自己的内心弄得一会儿如波涛翻滚般澎湃、一会儿又像月钩高悬般拉扯。
纠结矛盾间,少年自作聪明得想把各种利弊都在心里梳理出来,好让自己看清楚。
可这还真是适得其反,这两日他心里不仅没有个决断出来,反而是越理越乱,越乱又还越理、不知不觉中“姑娘那夜在小院里扯下头巾仍由青丝在风中乱扬”的场景便在脑海里愈发深刻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念安无奈双手捂住自己胸口长叹了口气。
辗转反侧,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每天早出晚归。
最好先不见,最好先不念,如此才可试着把她抛出脑间。
……
除了姑娘外,活着这个话题其实也显得颇为沉重。
不过有了这几日心中的发酵,念安倒还有了些自己的见地。
自打那日淋着夏雨在月色中写下九千个改命之后,念安总觉得往日里内心那份深藏的焦躁和惶恐这几日反而没有那般割人了。隐隐得,似乎有什么东西等待自己去握取。
可毕竟道人说只有两成机会改命,这么说来活过十八的几率应该是不怎么大的。
这让他发酸。
可冥冥间,少年又总能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畔窃窃私语:“这世界,定会温柔待你。”
这让他得喜。
可明明被两种很矛盾的情绪左右,少年脸上却比以往挂上了更多的真心笑颜。
每日出门他会学着以往娘亲的样子给每人来上一套“早安,午安以及晚安。”既然面对的有可能是生命里最后的四个年头,少年坚信自己得给朴素的日子加些不一样的料了。
前路不明,可能面临的终点又是如此恼人,那为何不索性把当下的日子全都攒进手里呢?
于是走在街道上的半妖少年踏的满地泥土都欢唱雀跃。
北街上的孩童们依旧还是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比出那些难堪的手势,可少年对着他们还是笑,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灿烂,甚至还走进前去要和他们见礼。这帮孩子哪见过这阵势,唔呀呀的在一片沸腾声中四散开逃。
中城那片深宅大巷看上去也不似传说中的那般巍峨神秘了,念安前两日甚至趁着天蒙蒙亮时,蹑手蹑脚到那些宅院门前晃了一晃。起先少年人心里是犯怵的,可许久之后,除了那高大的院门依旧静静凝视着他。并没有大家口耳相传的什么武仆管事牵着凶狗来追杀自己。
于是少年更大胆了,他甚至去城南吃了碗热乎乎的辣面条后跑到熙熙攘攘、人流穿梭的商业主街上打了个美滋滋的响嗝。不知是不是周遭车马声太过嘈杂,除了位老头一脸诧异得瞅着自己之外,周遭人甚至连个正眼都不曾注意过来。
念安也还跑到青羊山上去练“剑”,此剑当然不是什么倾城绝世的名刃,它是少年在歪脖子树下找的一根模样还算端正的树枝。别看它简陋,念安可宝贝它了,甚至还给他的配剑取了个那种听上去便牛逼哄哄的响名—清霜剑。
少年到得意处时甚至还偷偷给它来了段口号,叫什么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二州。
当然,手持如此名剑的少年距离顶尖高手应该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吧。
好大?好大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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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念安正遵着余道人的指示背靠歪脖子树而站。
一枚铜钱树上挂,两阵清风吹又摇。
道人要念安背身而刺,将“剑尖”戳进来回摆动的铜钱眼里。
可少年现在别说把树枝戳进铜钱眼了,便是背身而刺这个动作就让他头疼不已喽。有两次他甚至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咕噜噜得在青羊土坡上滚了好几圈。
余生也来看过两次少年,他虽然不曾言语,却手把手帮着念安熟悉了下如何拿剑和发力。
当然,首当其冲第一条,便是少年每次刺出前不要老是念他自创的那句如意口号。
……
“这孩子,怕不是被改名这事给吓傻了吧。”余道人无奈且同情得拍拍少年的头。
……
……
少年每日上午练完剑,下午照例是要牵着老驴去城北走上一遭的,那倾倒槽水的低洼得去,渭河边上那口这两日愈发清凉的水潭当然也得进去泡上一泡。
今日倒是赶巧,念安从潭水里出来没多久正碰上了在河边散心的几位世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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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实兄,不知明年你可有去长安走一遭、参加“春朝会”的打算啊?“一个披着身月色直裰,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儒雅公子扯了扯马绳,随意得笑着问着他前面刚刚下马的常四公子。
常少爷歪着头笑了下,举手示意直裰公子莫要说话,自己则趴下身来仔仔细细得朝身前一堆灌木上凑近了过去。
那公子哥仿佛知道他的脾性,张嘴无声得在空气里笑着骂了一句。
“天大地大,怪事最大……”
常公子眼前的树下,两波蚂蚁这会儿不知为了什么东西,竟然厮打在了一起,而且看那阵势居然还是那种不死不休的。常公子将头靠得更近些,竟然发这两队家伙争夺得居然是一种绿色的黏土。常公子好奇得想用手去戳一戳,却惹得周遭几只蚂蚁愤怒得张嘴朝他食指咬了上来。
常秋实这人也可爱,他第一反应不是翻手将蚂蚁甩掉而是下意识得去拔自己在腰上的配剑,仿若还想着要答应蚂蚁们的挑战。
“秋实这样的性子倒还真是不多见。”一旁的任南华今日着身随意的燕居服此刻正抬头细细打量着没有边际的渭河两岸。
良久。
常秋实才立起身子,他身下的两波蚂蚁也终于逐出了个胜负,胜的一方自然是带着它们的战利品爬到树上高处了。至于败的一方,它们刚刚已经听过常四公子为他们念的悼词了。
仿若终于完成了件大事般,常四公子随意在周身的袍子间将手上的泥土抹了两下,吹个口哨重新跨上了自己那匹高大的黝黑乌锥马上。
常四公子刚上来,那比普通战马还高上一个头的乌骓、四蹄便不安的前后抖动了开来、还颇为不悦得嘶鸣了一声。
某人正暗搓搓得把手上的泥土来回在它鬃毛上乱搓。
“常秋实,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那边的月服公子装作不耐烦得吼了一句。
这边正在马上乱揉从常秋实双脚夹了夹马肚子,回身报以月服公子真诚一笑:“肖以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怎么?家里逼着你接手那一摊酒庄了?”
叫肖以南的月服公子咧嘴一笑,稍稍催马朝常秋实靠近了些,“南华公子不是明年要去京都参加“春朝会“吗?我这人见识短,其实是正好想跟着过去看看那闻名天下的京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嘛。大家能结伴同行自是最好,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常秋实撇撇嘴,“那你可要失望了,京都那帮眼高手低的家伙可是把咱北地看扁喽。”
顿了一会儿,常秋实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是和南华一道去,自然没谁敢小瞧你……”
他说完这话、下意识朝任南华那边看过去,见这好友又是那副标准的谦谦君子的模样不禁起了捉弄的心思。嘴里“略……”的低声催了催乌骓马,几蹄冲过去,反手就要去扯好友今日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的儒冠。
任南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的一人一骑,他注意力这会儿正放在从一旁另一条小路穿出来的念安和黑驴。
任南华下意识的点头,微笑致意。
常秋实飞马而过,手心虽然碰到儒冠,却因为那个突然的低头没能扯将下来。恼怒的他在乌骓马鬃毛上又揉了两把,学着府里侍女的腔调幽怨得喊了声:“南华公子……”
一旁的肖姓人,扶着额头,无奈摇了摇。
“常秋实这小子居然也能成了“石心”先生那里的德才兼有之辈,实在是曲白之大不幸啊。“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哦!
……
……
念安拍拍黑驴的背,稍显紧张的朝南华公子见了个礼。
一旁另两骑绝尘而去。
任南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前方前方已跑远去的二人,朝念安点了点头,也夹马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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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爷爷,我累了,你背背我嘛。”一个白白嫩嫩,仿若瓷娃娃般的小姑娘在夏日间却背了件精致的小红袄、这会儿她正朝着身后高大的老者撒娇咧。
“小姐……这出来才多久啊,你就要就到老奴背上来,怕是回去老爷又要发火了。”老人将高大的身躯弯下来,有些无奈的摆了摆手。
那小姑娘将鼻孔撅起来对着老人,一双小铜铃死死盯着对方眸子。
满头银霜的老者今日本想着和小姑娘斗个硬,于是也就横下心和她大眼对上了小眼。
……
许久后,老者最终还是被小姑娘以要脱下身上的小红袄为要挟,败下阵来。
他无奈蹲下来,两手自然而然得搭在身旁搂成两个环儿。
那小姑娘高兴坏了,咿咿呀呀得跳过去,一脚穿过一只环,稳稳当当得坐到了老者的背上。
“走着……走着……曹爷爷,我们去前面那个叫曲白的边城喝点烧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