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 生者必灭(后篇)
有那么一会儿,夜深不得不拼命忍住张嘴的冲动以免那句质疑脱口而出——“你指望我相信这个?”但他终究还是成功了,只是脸上的表情略显纠结。因为他心里清楚,就和他刚才所说的一样,对面的这个僧人始终坚持着他的信仰,遵守着他的戒律。他并不会说谎。
尽管,他的信仰……
永拙僧人似是看出了夜深的疑虑,他微微一笑,说道:
“这样吧,夜施主,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仇恨是由什么引发的?或者说,仇恨的‘根源’是什么?”
这个问题夜深从未思考过,但并不难,他想了几秒钟就得出了答案。
“是夺取。”他说,“夺取行为会产生仇恨。”
永拙的笑意愈浓:
“说得对,夜施主,你果然很有慧根。没错,就是夺取。被夺去亲友,被夺去爱情,被夺去金钱,被夺去权利……杀父之仇是被夺去了与家人的羁绊,卧薪尝胆是被夺去了荣誉与尊严。世上所有的仇恨都与夺取有关,夺取就是仇恨的根源。”
他看向夜深。
“而我……我不会产生仇恨。因为我从未被夺走过任何东西。”
“董娜娜被人杀了——”
“是的,她是被杀害的。”永拙说,“可那又怎样?”
“你——”
“那又怎样,夜施主?”永拙又问了一遍,他不给夜深说话的机会,“她并不属于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东西。她并没有嫁给我,我们并非夫妻。即便我们是……夜施主,你也是现代人,现在没有‘男女双方一旦结婚,女人就该属于男人’这种说法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深眯起眼睛,“可你们的感情呢?你刚才也提到过‘羁绊’这个词吧?”
“感情……呵!”永拙嗤笑一声,“何来感情?只不过是长辈一句戏言,她便傻乎乎地当了真。每日追在我身后,甩都甩不掉。‘自由恋爱’早在多少年前就已兴起了,谁还会把那种随口说出的婚约当回事?对我而言,她只不过是我诸多玩伴中的一个,多一人少一人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况且如今我已是佛门弟子,除了佛高居天上,众生于我而言皆是俗物。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师傅同门也是,她当然也是。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佛眼底的一粒沙尘,聚散皆是随缘,又何谈失去?”
他说得不屑,却又笑得欢畅。
“这世间生者必灭,会者定离,此皆上天所定必然之理。夜施主,所以我从未失去。并没有任何事情足以勾起我的仇恨,我又何恨之有呢?”
夜深呆呆地注视着他,蓝冰雨也是同样的表情。他迟疑了好久,才又从嗓子里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是缺油的机器:
“你不恨……那你的执念从何而来?你为何要杀他们?”
永拙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阴狠,又有些残忍的快意——
“这是因果循环,夜施主。”
“因果?”
“是的。”
永拙长叹一声,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黄线昏暗的电灯,宛如坠入了多年前的一场梦。
“那一日娜娜在我背上死去。我无力拯救她,只是背负着她的尸体,在寺中一遍又一遍地奔走,直到天色已明,寺中同门起床看到了这一幕,无不惊诧。但不管他们怎样呼喊,我始终置若罔闻。最后我终于跑得累了。我坐到寺院前门的石阶上,把她放在身边。”
这一次夜深没有打岔,他静静地聆听着。
“天已大亮的时候,我师傅和诸位师兄闻讯赶来。他们没有多问,只是寺中本也有来自河头村的小僧,便告诉了他们我和娜娜的关系。我不说话,师傅他们也不与我交谈,只是诸位师兄默念经文,为娜娜超度往生。在他们的心里,恐怕只当我是痛失爱人而深陷悲苦之中吧?若是放在老电影里面,寺里总要有那么一两个坏心眼的僧人,借此机会风言风语一番,以期赶我出门。但他们都没有,我的同门师兄们皆是虔信之人,并无那些俗念。过得许久,阳光从云层中透了出来,照在我的脸上,照在师傅与师兄们的身上,照亮了娜娜干涸的血迹。我回过头去问师傅,我说……”
他稍一停顿。
“‘师傅,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佛可看透了么?’”
夜深皱起眉头。永拙却没有在意他的样子,这位年轻的僧人继续说道:
“他们想必都以为我是想说——‘若是佛看透了,那他为何不制止这些暴行;若是他看不透,那我们每日礼佛念佛,又有何用?’”
夜深有些尴尬,又有些疑惑,他刚刚也以为永拙是这个意思。
“但我不是。夜施主,我不是。”永拙轻轻摇头,他看似是在对夜深说话,目光之中却是一片虚无,“其实我是想问,佛是否知道了我窃走娜娜两百元钱的事。如果我没有那么做,娜娜就不会和那几个人起冲突,那她就不会被杀,不会以这副凄惨的模样死去。我是这一切发生的‘因’,是我造成了娜娜死亡的‘果’……这般因果,终究还是要报应在我自己身上。”
他那隐藏在僧袍下的肌肉微微收紧,连带着声音也显得有些激动。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佛一定都知道了,他知道娜娜的死亡与我有关,是我的愚行造成了这一切,我也是杀人的刽子手之一。佛一定会嘲笑我,丢弃我。我的修行、我的理想、我的信仰……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佛不会接引我去西方极乐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唯有这时露出了些许悲恸之意。可夜深却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起来。
“可我不能就此结束!”永拙狠狠咬住牙,“既然是我的错,既然是我造的孽,那就该由我来弥补!由我来结束它!我要让他们得到应得的报应,如此因果才能够圆满。如此一来,佛才会重新看中我,才会饶恕我过去的罪恶。”
“所以你学到了蜥咒……”夜深终于插了一句话。
“是。”永拙点头,“我学会了蜥咒,然后等了足足十三年。我不怕等,待我成佛之后,便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有漫长的时间任我度过。终于我等来了机会……那四个人,谁都逃不过。”
“准确来说是五个人吧?”
夜深说着,他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永拙僧人身前,有些失礼地拽起他的衣袖。而永拙并未反抗,任由夜深施为。
蓝冰雨注视着夜深扯开了永拙的袖子,在他露出的两只手背上,黑色爪状的花纹清晰可见!
“你就是第五个。”夜深说道,“这是蜥咒的最后一个咒纹——‘四足’。你想要圆满因果,而不能再去创造新的因果,所以你不能杀害他人,只能把原本就有牵连的自己当作最终‘目标’。难怪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你的双手就一直笼在袖子里,脚上的咒纹你可以用鞋袜遮挡,而手上的,就只能用这种方法遮掩住。乐正唯给了我灵泉寺的固话,如果之前我能够打通的话,你就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过来,然后你就会用灵泉暂且洗去自己的咒纹,那样我们就更不会怀疑你了。可惜我们没能取得联系,你也就不知道我们何时赶到,只好临时用袖子遮住,就连给神理洗咒时也不掀开。”
“正是如此。”永拙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应道。
“乐正唯会联系你,应该出乎你的意料吧?世间之事可还真是凑巧。”夜深继续说道,“可是我们当时认为那是蛇咒,这就给你的欺骗行为提供了便利。你说让我们到灵泉寺里来,免得我们再去寻找别的办法阻碍你的计划。你必须摆出一副帮我们的样子,不然我们或许会直接采用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制住神理让她不能动弹,这样你的计划同样会失败。你先做了一场戏,你让我们以为虫咒已经被消灭,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放松警惕。但你知道我们的想法和实情有所出入,蜥咒比蛇咒多出的八个小时是你绝好的机会。灵泉可以暂时抑制住虫咒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长,而且虫咒最终的攻击太过猛烈,只怕灵泉也奈何不了它。你研究蜥咒与灵泉多年,多半早就摸清了这些规律。只要等到灵泉的抑制效果快要消失的时候,你找个借口去寻神理,把她带到‘条件’足够的地方去。她那么相信你,即便心生疑虑也肯定不会拒绝。如此一来你便可顺利完成整个计划。还有洗咒时你念的经文……那根本对解除灵咒没有任何帮助,你只是在演戏,演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解咒一样。这样即便虫咒再次发作时神理去找我们寻求帮助,我们也只能带她来找你。你提前做好了这么多布置,到得最后,不论我们怎么选,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接着回头咄咄逼人地瞪视着永拙。永拙却也不露怯,他轻轻点头:“夜施主所言甚是。适才我估量时间已经差不多,便想去寻那女人,可却恰好看到她朝着后山方向跑。我本想叫住她,后来想想,这样倒也不错。反正据我所知,能够仅靠自己的心智挺过虫咒最终攻击的人,屈指可数。那种脆弱的女子绝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表情。
“至于我自己……反正余下的时间也已不多。我为两位准备了座位,只是寺中生活不便,物资匮乏,缺了些茶水。若说我是专门在等待两位,倒也不错。不过两位即便不来,于我而言不过是少了些听众而已,并无甚差别。”
夜深凝视着他,又想起了一件小事——
“是你通知了娄大娘……我去到她家里的时候,小桌上放着的那封书信是你写的!你知道她家里没有电话,所以只好派个小和尚送封信去告诉她。乐正唯联系你之后,你便知道我们多半会去找娄大娘了解情况。所以你要通知她赶紧离开。虽说虫咒不会杀害无关人员,但你不了解我们的行事风格,你怕我们会加害娄大娘,或者让她被牵连进虫咒诱发的意外之中。你害怕这会让你的‘因果’中又多添一条人命!而娄大娘看了你的信,知道杀害董娜娜的凶手们会一一伏诛,对她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多年的夙愿终于可以得偿了。所以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唔,可是她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带我们去她家中呢?”
这个问题夜深从周四下午就一直想不通。永拙在夜深说话时频频点头赞同,此时听到这一句,也不由得微微皱眉:
“这却是怪了,我并未做出这种指示。”
夜深没有理会他,又走了两步,“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她是在拖延时间!”
“唔?”
“我们到达河头村时才下午五点多,若是在村里找不到线索,又没有旅馆可供住宿,我们多半会当即租车来灵泉寺,时间上也来得及。娄大娘刻意在村口附近转悠,其实就是在等待我们。她知道只要她一出现,我们便会把焦点对准她,以期从她身上打探出一些消息。她把我们带到她家里去休息,这样便可拖延我们一晚,让我们至少在周五才能赶到这里。否则若是周四我们就要求你帮神理解咒,时间拖得太长,等到被洗去的咒纹恢复了,你的骗术说不定会被看穿。”
“夜施主所言有理。”永拙认同了这种观点,“其实我并未告诉她如此细致的情况,我只说周五是她仇人的死限,她多半只是下意识认为拖些时间对我比较有利。倒要多谢她一番苦心,聊胜于无。日后我去了西方极乐,也可护佑她晚年平安。”
其时已经快到了凌晨一点,距离蜥咒的最后时限不剩多少时间了。该问的差不多都问过了,不论是永拙还是夜深似乎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蓝冰雨当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安静的态度。
“夜施主,蓝施主,你们这几日想必也操劳了许多,若是无事,便请休息去吧。”
永拙摆出了送客的意思。
可夜深却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什么?”
“是关于你刚才的话……”夜深说,“你口口声声皆是言佛,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哦?”永拙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夜施主何以教我?”
夜深凑近了他,他的脸上带着与永拙同样的笑容。
“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
他说。
“你所信的,并不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