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寻泉(前篇)

夜深是被两名女同伴归来的动静吵醒的,她们刚才应是结伴出门去上厕所了。这并不代表她们的关系有多好,只是身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互相照应总是安全些。当然,根据夜深的了解,蓝冰雨是决然不会提出这种请求的,只可能是神理先拜托她。

娄大娘家连个坑都没有,但不远处就是破旧的公厕——或者,称之为“茅房”更为合适。里面脏得要死,即便是夜深这种没有洁癖的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干脆就在外面随便找个地儿解决吧”这种毫无公德心的想法。

这两个女人不觉得脏吗?还是说女性那边要干净一点?

他想着这样不礼貌的问题,但当然不会真的问出口。可是,女人的直觉好像真的很敏锐。蓝冰雨那一直淡漠的视线此刻如电一般激射而来,刺得夜深头皮发麻。她的脸上少见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却偏偏产生了一种心虚的感觉,只好移开了视线。

他们用仅剩的一点纯水进行洗漱,接着吃了点东西。夜深让她们暂且留在这里,自己出门去找车。

天空阴沉得可怕,看来过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神理已经有一天多没有看到“预兆”了,算是个好情况,可又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

夜深摇了摇头,把这不祥的想法甩出脑袋。

虽然从地图上来看,河头村和灵泉寺都在程都南方,相距不远。但夜深根据比例尺估算了一下,即便走的是一条又直又平的道路,至少也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这还只是到山脚,没算之后爬山的时间。若是真要徒步前去,等到了灵泉寺,都不知道神理还有没有命在了。

可是租车的过程并不是很顺畅。夜深打听了很久,也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前去灵泉寺。九点多钟,他一筹莫展地走到村子中央,恰好看到一家小卖部——这或许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店铺了。夜深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河头村的落后程度。他的祖母家也在乡下,但两相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老板,方便面和纯净水有吗?”

开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村中其他人不同,他对客人倒是十分热情。趁着他找塑料袋帮夜深装东西的时候,夜深顺便问道——

“老板,咱这村子里头哪能找着车啊?”

“车?汽车啊?”男人答道,“你跟人搭个车去高速口,那边儿车多,出租车大巴都有。或者找租车公司的人,我们这儿都有电话,打个电话最多下午就到了。”

“下午……”夜深摇了摇头,“不行,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一般也没有当天就要车的,都是提前好几天预约。”男人解释道,“怎么,你不是要回城里?”

村子里头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老板当然一眼就看出夜深是从城里来的。

“我需要去灵泉寺。”夜深说了实话。

“灵泉寺喔!”男人露出玩味的笑容,“哥们儿,听我的,要有什么病呢,去城里大医院看,比去那种小庙里边儿好。早些年咱们没大夫,灵泉寺的老和尚治病还成,大伙就都去他那看。后来老和尚死了,他徒弟也不怎么会治病,再说村里头也开小诊所了,大病就送去城里,那小破庙就没人去了。高速口那边儿下来的路上,每个月还有几次大集,隔五天一次,有时候能看见小和尚下山去那买东西。要不我早都忘了山里还有个庙了!”

唔……看来灵泉寺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普通人也不了解那口“灵泉”的能力罢了。

“现在再没有人会去灵泉寺了吗?”

“也不是没有,不过特少见,而且基本都是你们城里人。”男人说道,“多的时候一年好几个,也都是冲着老和尚去的。他们不知道老和尚死了,回来的时候都挺失望的。”

“老和尚,是指‘行贞大师’吗?”夜深问道,但他心中已经肯定这个答案了。

果不其然,男人点着头说道:“你看,你们都知道那个老和尚。我小时候也上山见过他,记不太清了,就记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师傅。头些年他过世的时候,我们村儿还有好多被他治过病的人去拜祭他来着,都是老一辈的了。你要急着去灵泉寺,估计在村里是找不着车。他们有钱的家里也不是没有车,不过肯定不会借给你一个外人。”

“我出钱雇他们带我去呢?”

“大家都忙着,谁愿意带你啊?再说会买车的人,也不定看得上你那点儿钱。”男人并无恶意地嗤笑着,“退一万步讲,哪怕愿意赚钱的,你让他们带你去高速口肯定没问题。但去山里?那不可能的。荒郊野地的,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哦,我不是说你是坏人哈,你别往心里去。但人心里总有点儿顾忌不是?哪怕他啥都不怕,那泥巴路可不好走呢,多少年都没人修过,他们不心疼人还心疼车子呢。”

“这样啊……”夜深犯了难,却仍不死心地问道,“就真的没办法找到辆车进山里吗?不管我出多少钱?”

听到这话,男人好像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他微微偏头,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嗯,普通的车你肯定是借不着。不过……就看你多高的要求了,你要是觉得能跑就行,那我这儿倒有辆老车,你进来看看?”

车到山前居然真的有路?夜深没想到男人会这么说,他狐疑地跟着男人从小卖部后门走入院子里。这小卖部是个家庭小店,后面自然就是男人的住屋。院子里整洁得很,堂屋门开着,夜深不经意瞄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布置相当现代化,看样子比他和谢凌依的租屋还要舒适许多。娄大娘的住处和这里一比少说有三十年的差距。看来那座破屋果然只是个特例,村里其他家庭的生活还是蛮“正常”的。

男人所说的“车”就停在院子一角。那确实是辆机动车,还是敞篷的。

一辆摩托三轮,看牌子是“嘉陵”的,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个车是我平时进货用的,不过我早打算换辆新的了。”男人拍打着座椅,“哥们儿你要是急用,八百块我卖给你,你看你收不?”

夜深望了望这辆有点儿上年纪的车,又看看男人的脸面。这男人也算是个实诚人,当下便不好意思了,说道:“行行行,别八百了,五百,五百行吧?哥们儿你也别怨我开这价,你这不是急用吗?对不对?我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这样,你回头给我开回来,我退你两百,就当三百块租金,这好了吧?你放心,我不会不认账的,我给你开个条子。你想啊,我是正好想买新车,这车甭管卖了丢了也就是那样,你再想去别家找车,那可不定能找着喽!”

“成交。不用开条子了。”

夜深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他爽快地点了头。

男人做成了这一单“大生意”,当即露出喜色,说道:“那我给你灌满油,你等下啊。”说着便进屋去拎来一桶汽油,打开加油口插上漏斗便朝里边倒去。

夜深等待着他加注汽油,无所事事之时,男人便继续与他搭话——

“哥们儿你今天早晨才到的吧?你要晚上到可就麻烦了,我们这村里头连个旅馆都没有……嘿嘿,你瞧我说这废话,这村子附近也没什么景点,开旅馆有啥用啊。”

“不是。我昨天下午到的。”夜深答道,“昨晚就住在娄大娘家里。”

“娄大娘?”

“好像是叫娄家珍。”

“娄家珍……娄婶儿?!”男人吃了一惊,“哥们儿你逗我呢吧?她家能住人?就那破房子?再说她怎么可能请你们去她家住?”

“怎么了?”夜深皱了皱眉头,“她邀请我们的时候倒是蛮热情的。她有什么问题吗?”

“不可能吧……”男人苦笑着,目光之中却是写满了诧异,“娄婶儿这些年都过得疯疯癫癫的,表面上看着还正常,就是不搭理人。她那破屋子里头又脏又乱,还啥都没有,你们要真住了一夜,那可得苦毁了。她一个人过,也不下地,基本上天天就守她那个破屋里边儿,邻居有时候给她送点儿吃的,送得也不多,都不知道她这么些年怎么活下来的。听人说她晚上出来找东西吃,也就是捡垃圾吧……唉,小的时候我还一直叫她婶子来着,那时候她多有精神。可没法子,现在她这样,我们看着难受,能帮衬就帮衬着点儿,可能帮多少呢?又不是自家亲娘,总不能把她接家来伺候着吧?”

“她每天都守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吗?”夜深不动声色地打听着。

“那可不?这好些年我都几乎没见她出过门儿。要不是偶尔还能听说她一点儿事儿,我早都忘了村里头还有她这么个人了。”男人咂巴着嘴巴,却又说道,“唔……不过昨天听我妈说,她这几天从屋里出来了,老上村口转悠去,也不知道想干啥……”

“哦……”夜深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又问道,“她怎么一个人生活?她没有家人吗?”

“她哪有什么家里人,早都死光了!她从外地嫁过来的,这么多年也没人来村里看过她,估计娘家也是没人了。她老伴儿,我小时候叫董叔的,老早就得病死了;后来她闺女也叫强盗给害了。她哪还有什么家人哟!”

“可她昨晚出门的时候还说要去给她二姐送东西,走十分钟就到……”

“你听错了吧哥们儿?”男人一脸怀疑地望着他,“别说她娘家了,她夫家也没人了,哪有什么二姐?要么你没听清,要么我觉着……就是她终于疯了。再好的人独个儿憋这么些年也该憋出问题来了,指不定她就是精神不正常了才把你找家里去的呢!哦,我可不是骂你哈哥们儿……我就是随口一说……”

“唔……”

夜深沉闷地应了一声。他早就推测出自己受骗了,如今得到验证,也不过就是“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她女儿……”

“哦,她闺女叫娜娜,董娜娜。小时候我们还一块儿玩儿过,挺老实一小姑娘。”男人一边回忆着,一边摇头发出叹息,“走了大概有十多年了吧……那会儿的孩子都没娇惯起来,懂事儿早,会干活。我还记得她那白天来我们家借车,她会骑摩托三轮——哦,不是这辆,这辆是我后来又买的。”

看到夜深惊异的目光,他连忙解释道。

夜深释然地点点头,毕竟像陆伯言那样能把一个车壳子用上十三年的人可不多见。

“都是乡里乡亲的,她说借我们就借呗。她骑着车进山,大概中午就回来了吧?可后来又出去一趟,听说是落了钱包。这一趟出去就再没回来,第二天让人发现送回来,那就已经晚了,人都凉了。天杀的强盗,听说还是城里的,比娜娜也大不了两岁,你说他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哟!”

“……确实是强盗杀人吗?不是意外什么的?”

“肯定啊,那还有假?哪有那种意外!”男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娄婶儿举目无亲的,就这么一个闺女,还叫人给害了,差点儿当场给带下去!后来她跟城里人打官司,可人家呢,有钱有势,那还能打得过?叫人家硬生生把个抢劫杀人说成是肇事逃逸,赔了点儿钱,完了!娄婶儿打那之后精神就有点儿不正常了,天天喊着要上诉,到处托人,她哪能咽下这口气呀?到最后,把人家赔的那点儿钱也弄光了,也再没人帮她了。唉,你说说这……古话早都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呢,真正受罪的永远都只有庶民!”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

“我老早就觉得,人说‘穷**计,富长良心’,看着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富人个个心宽体胖面慈心善,穷人就精于算计爱贪便宜。但你仔细一想,富人做好事儿,几百万几千万搞个慈善项目,记者媒体哗哗一拍照,全世界都知道了;穷人呢,做个好事儿无非就是三瓜俩枣几百块钱,哪怕你把棺材本儿都捐出来,在本子上签个名字就完了,你就算坚持十年,记得你的人能有几个?富人做坏事,拿些钱砸吧砸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都不知道,也就那药什么马什么的,恶劣到头了,实在压不住,这才给判刑的,要不没法给人民交代啊;穷人做件坏事,嚯,往新闻上一送,有人说‘瞧着也可怜,不是万不得已没必要走到这步’,有人就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哥们儿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夜深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世事当然没这么简单,但这人的看法着实有些意思,口才也不错,不去做嘴皮子活计未免有些可惜了。

眼看着汽油也灌好了,他把油箱盖子塞上,给夜深示范怎么发动。夜深看着他驾驶着摩托三轮,在不算大的院子里兜圈子,辗转腾挪颇为灵巧,心下也是有些佩服。

男人把车推到外面,让夜深自己开着试试。夜深坐上去发动摩托,初时还有些不好掌握,练了几分钟,逐渐找到了感觉。这便从钱包里取出为数不多的几张票子交到男人手里,男人拿着钱笑得合不拢嘴,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在临行之前,夜深最后想到了一件小事,那是前几日在乐正唯提供的资料上看到的信息,应该和事件本身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决定姑且一问——

“对了,董娜娜是不是有个未婚夫?”

“未婚夫?”男人的脸色颇为迷茫,“啥未婚夫?你从哪儿听来的?她就一苦孩子,上哪去找个未婚——哦……哦哦哦!”

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连叫数声。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谁了!是徐家的徐显贵吧?”

“徐显贵?”

又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虽然可能并不重要,但夜深还是打算暂且记下。

“对。老徐家过去是做生意的,在我们村儿里头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董叔跟徐老板有交情,两家打从孩子一出生就结了亲,也就是娃娃亲嘛。咳,现在都不兴这个了。不过娜娜那孩子老实嘛,听她家里人的话,她爸妈说把她许给徐显贵,她就真跟个小媳妇似的伺候他,老跟他屁股后头。不过我看徐显贵对她没什么意思。”

“后来呢?”夜深继续问道,“这个徐显贵是怎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他啊?人也不算坏,小时候一块儿玩请吃东西什么的还挺大方的。就是皮,特皮,长大了都不改,可能是家里太娇惯了。那会儿我家这小店儿还是我爸管着,他过来买糖,一定要摸两颗装口袋里拿走。逮了他多少次了,也不改。你抓住他,他就把糖还给你,下回来还接着摸。你说他家那么有钱,至于耍这个吗?他就是皮!在学校里也是,三天两头摸走他同学的东西,看人家急得哭他也不还,除非你从他书包里边儿搜出来。至于他现在在哪儿……”

男人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早些年就没见着他了,还是娜娜出事儿之前呢。他家里人看实在管不了,就把他送哪儿去了——大概是少管所还是什么机构吧,现在这种不是挺常见的?孩子不听话就打,体罚,用刑,直到折磨满意了为止。不有个人干这个发家了吗?还挺出名的,叫杨什么,我记不清了。过几年徐老板两口子出了意外,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娜娜走的时候他都没回来看过一眼,指不定现在死哪地儿去了呢!”

夜深在心里画出一副人物关系图,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当下便和这小老板告了别,把食物丢到后面,伴着摩托三轮突突的吼叫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