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天堂的接引
时间已近凌晨三点。
三个男人在这间狭窄的卧室中相对而立,卧室中央摆着诡异的人偶与奇特的符号,恶臭扑鼻。但凡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幕,只怕都会立刻去查询本地精神病院的号码。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他们每个人在此都负有各自独特的使命。
“……更好的方式?”路以真喃喃着。这是他自认识夜深以来,头一次显出不信任这个男人的样子。
夜深没有回答他,而是望向老关:
“你也应该清楚吧?”
这个佝偻着身体的男子,他苍老的身躯倒退了一步。这个深深疼爱着妹妹的男人已经结束了。他的怒火,他的狂热,他的心愿都已经熄灭,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无路可走的空壳。
但他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和之前癫狂的大笑不同,这一次他的笑挂在脸上显得分外惨淡,却又好像充满了开心。
“我知道。”他说,“从一开始,这就是决定好了的事。”
夜深看着那包裹在军大衣下的瘦小身影,他想起了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一场对话。
……
“关键词是‘摄灵偶’是吗?”夜深看着手上的纸质报告,那是信息部门递交过来的,“这是什么?一种灵咒?”
此时他并不是待在“永夜泉”二楼乐正唯那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实验室里,而是在蓄水池地下二层那个属于送葬者小队的会议室中。眼下在这里的人只有乐正唯和夜深两人,至于另一名执行者——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舒琳正在睡懒觉呢。所以夜深决定先和乐正唯商量一番。
“是一种依靠‘仇恨’来杀人的灵咒。”乐正唯说道,她的手上也拿着一份报告,“具体我不太清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有过耳闻。这种灵咒最强大的地方就是没有人数限制,如果仇恨足够,理论上来说,杀数十上百人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厉害?!”夜深皱起眉头。之前出的几次任务让他对灵咒这一离奇的物事也有了些许了解,一般的灵咒都是有着各种限制的,尤其是威胁到他人生命的灵咒,有的杀人数上限很低,有的必须在特定地域才能使用,诸如此类。一个没有杀人上限的灵咒,就代表着施咒者可以不断地进行杀戮。别说对于普通人,就是对送葬者来讲,这也是殊为可怕的对手。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还是有许多限制的。”乐正唯讲解道,“首先,关于仇恨的事只能有一件。打个比方,如果我憎恨A是因为他曾经陷害于我,憎恨B是因为他杀死了我的亲人,虽然同为仇恨,但事件却不一样,如此一来是没法使用摄灵偶同时杀害这两人的。第二,摄灵偶必须以尸泥画阵,并做出‘象征’的人偶,每一次杀人,阵上的符号都要改变,因此相当费时费力。如果使用与仇恨的事件相关人的尸泥,则效果更佳。第三,所有被下咒者的死亡时间,都会和仇恨事件的发生时间一样。”
“仇恨的事只能选一件,要用到尸泥,还有时间……”夜深点了点头,“我了解了。”
“……夜深,这次的任务不同以往,你一定要小心啊。”
乐正唯将报告放在玻璃茶几上,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哦,我会。不过……”夜深有些疑惑地与她对视,“我倒觉得这次更加安全些啊……你想,我又不是这个施咒者的仇恨对象,他要杀人也杀不到我头上啊。”
“确实如此,但我担心的不是这灵咒本身。”乐正唯说,她的语气十分严肃,“摄灵偶还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施咒者必须接受自身的‘死亡’!只有内心同意以此作为最后的祭品,灵咒才能够生效!”
夜深思索了一下,他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自身的死亡?”
“对。使用摄灵偶杀死第一个人的三七二十一日后,所有被杀者的怨灵都会被摄灵偶召来,对施咒者进行反噬。这是无法逃脱,无法抵抗的。也就是说,施咒者必须有自己将会被怨灵杀害的觉悟,如此才能够驱动摄灵偶。”乐正唯缓缓地说着,这番话让夜深汗毛倒竖,“为了复仇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头脑已经被仇恨侵蚀,这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当然更不会在意别人的!如果被他发现你有阻止他的意图,他虽然无法用摄灵偶来杀害你,却一定会想尽办法对你不利!”
……
“也就是说……”路以真听懂了夜深的讲述,“这家伙……会被蒋成、冯玲玲他们的怨灵杀死?”
夜深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在冯玲玲家的遭遇对路以真的影响太大了,这样一来,他也该明白这种“报应”到底有多么恐怖。
“没错。”夜深说道,“他注定将被灵所杀,就像那几个人的下场一样凄惨。把你的小刀收起来如何?这是简如薇很中意的东西吧,所以才会送你作礼物,你不会希望让它染血吧?我们只需要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男人被他亲手杀害的仇人拖下地狱!还有比这种死法更加痛苦的吗?”
路以真的嘴唇动了几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几秒后,他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残酷的笑意。
“啊……”他像个傻瓜一般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你亲手杀死的仇人再杀掉你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路以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夜深看着他那狂躁的样子,心中暗想。继续留在这里,混乱的心绪会将他逐渐导向疯狂。况且即便不是这样,他们也必须要离开了。
“你们该走了。”老关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快走吧。蒋成死于12月29日,二十一天后就是1月19日,就是今天!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再过十分钟它们就要来了!你们快走吧!我会在这里等着,就算他们成了厉鬼,我也不能轻易输给他们!”
夜深点了点头,推搡着路以真走向门口,老关跟随在他们身后。可还不等夜深的手触碰到大门,忽然一阵凉意袭来,他骇然缩回手臂。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咚咚”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开始撞门了!
“这是——!”夜深感觉到了。他已经执行了六个月的任务,对于门外是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该死的……怎么这么早?!”老关脸色顿时煞白,“明明还应该有十分钟的……”
“三点十分是你的死限,但不代表它们会赶着点来……”夜深突然明白过来,他想起佟越和冯玲玲等人的死亡,“那几人也是,早就被鬼魂缠身,但却不会立刻死掉,而是要先被恐惧折磨一段时间……”
怎么办?夜深努力思考着。直接出去一定会跟“那些东西”撞个正着,即便口袋里装着杀虫剂,他也不想轻易冒这个险。
门外的撞击声愈加剧烈,夜深拉着路以真退后几步,和老关对视着,他们的面色同样都是阴晴不定。老关迟疑半晌,忽然说道:“过来!你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你们跟摄灵偶没有直接关系,只要不正面遇上,那些东西应该不会害你们。快过来!”
他们只能再跟着老关朝卧室走去。卧室中央的尸泥人偶和泥字符号占据了大片空间,因此没了床铺,但墙边还立着一座衣橱。
“进去!”老关拉开衣橱对他们大喊。
夜深抓着路以真的胳膊把他往里拖,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同时掏出了杀虫剂以防万一。老关在外面为他们把门关上,这里也被尸臭味充斥着,但他们已经没有余暇去管那些。
老关在外面低声说道:
“你们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声音。等我死之后,它们应该就会离开了……嘿嘿,仔细想想,这里不正是绝妙的观察角度吗?”
他指的是两扇门之间的缝隙。的确从这里看出去,可以转着角度将整个卧室尽收眼底。
“你——”夜深出声想要说些什么。
“别管我了!”老关低吼,他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反正我从决定为小淑报仇的那天起,就没打算得到什么善终!”
老关从衣橱前退开,转过身去,再不看向这边。夜深和路以真的脑袋一上一下贴在衣橱的缝隙前,大睁着眼睛朝外张望着。
空气带着森寒的冷意吹了进来。老关似乎也想尽量拖延一下时间,他把卧室门销上。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大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是那扇看来结实的门终于被门外的“东西”撞开了!
夜深的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即便穿着还算暖和的服装,他却觉得像被冻在冰块里一样,恐惧如同化作实体一般压迫进来。可想而知外面的老关又面对着怎样的状况。他听到门外传来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与此同时,遮着窗帘的窗户也被大力锤响,整个屋子都已经被侵入了!
老关后退到卧室中间,掏出了手机。夜深也条件反射般拿出手机看了看,凌晨三点零六分!
“哗啦”一阵碎裂声传来,两人和老关同时转头,却见窗户玻璃已经碎了一地。那正是照片中映着银色十字的窗户。此时,窗帘后面微微鼓起,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蠕动着。他们听得老关的喘息已经有些粗重,而他们自己则藏在衣橱中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先是手臂,然后是头、颈、躯干……一个身形逐渐从窗帘后爬出,场面像极了《午夜凶铃》中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的一幕,然而这惊人的相似感并未带来丝毫喜剧效果。在那东西出现的一瞬间,仿佛伴随着“呜呜”的风声,整个房间中的气息疯狂地涌动起来!
那“东西”停顿了一下,向着房间中央的老关爬了过去!
老关脸上变色,不住地后退到墙角。夜深死死地盯着外面那可怖的一幕,心中迅速转着念头——这是谁?不会是蒋成,也不是冯玲玲,那么是佟越还是岳千桦?疑问产生的瞬间就得到了解答:随着它的靠近,他看清那似乎早已腐烂的背部绽裂开一个血腥的大洞……死成这样的人非佟越无疑!
老关沿着墙角移动着,试图躲避这个沉默的侵入者。然而还没走上两步,他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夜深向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双苍白的手臂!老关的脚踝被从地板下伸出的一双手臂抓住了!
——喂!
夜深险些喊出声来,却又不得不硬生生把这一句憋在嗓子里。不断有和尸泥相似的腐臭味透过衣橱门缝渗入进来,但他能感觉出那不是一样的东西。他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老关。老人的双脚被抓住无法行动,那在地上爬动的人影自然越来越近,而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宛若倒立一般伸出手来,摸索着抓住了老关的双臂!她的手臂缺了几块血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冯玲玲!
现在老关在挣扎中被吊起。双臂双腿分别被向上下拉扯着,地上爬行的恶灵也加快了速度,生怕“同伴”们先将猎物分食了似的!而就在这时,卧室门被“咚”的一声大力撞开,蒋成那张扭曲的面孔出现在门口,不等夜深看清,他踉跄着步子扑向了被吊在半空中的老关,张开流着涎水的嘴巴一口咬上他的身体!
夜深发觉路以真捂上了嘴巴,他似乎想要逃避,却还是强行控制着自己的双眼紧盯着外面那血腥可怖的场景。
“简如薇是不会来的……”夜深违背了老关的叮嘱,他低声说道,“她不是被摄灵偶杀死,而是死于引路灯。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知道!”路以真以同样细微的声音回应,“她不会来的……其实我知道她很善良……不,她也有坏的时候……可她那么善良……”
路以真的言语混乱不堪。夜深不知道是外面的情况让这个男人无法好好思考,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理会路以真,而是继续盯着外面的状况。
老关发出垂死的怒吼。在夜深的双眼中,影影绰绰的房间顿时变得纷乱起来……仿佛有无数道不知名的影子在空气中飞舞,每一道都牵动着冰冷的风。
路以真拼了死命咬住牙,也许是攥拳攥得过于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带给他钻心的痛!他在衣橱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但老关疯狂的吼叫和无力的呻吟却都毫不留情地送进他的耳朵里。
路以真看着那个男人最后的身影。他终于实现了夙愿却也失去了一切,也许对他来说,这种痛苦的结局从二十年前便已注定。
所有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而被困在衣橱中的两人早已头昏脑胀。夜深再一次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月19日凌晨三点十分!
等等……1月19日?
夜深恍惚间忆起这个日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却没能立刻想起来。而就在他愣神的同时,衣橱外面,刚刚减弱的声音却又骤然增强起来!
他慌忙朝外面看去,就在他的眼前,那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老关奄奄一息的身体还被拉扯着,然而那些不速之客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不知为何夜深有一种感觉:他们在退缩!所有的脑袋都朝向一个方向,在那里,那具尸泥人偶以僵硬的动作缓缓移动起来!
路以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外面那具尸泥人偶朝着老关被束缚住的身体走去,它每动一步,身上由于粗陋的工艺造成的裂缝就愈加明显,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破成一堆碎片……但路以真不知究竟是怎样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它,现在它走到那些恶灵跟前了。
首先是佟越的尸体被那双坚韧的手臂强硬地扯开摔到一边,接着是蒋成,被它一把推倒在地。人偶一一掰开地上那些手指,如同畏惧了一般,天花板上的冯玲玲发出幽幽的呜咽声将残缺的手臂缩回。纷乱的影子们在相互对峙着,而夜深和路以真坐在衣橱里,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场景。
过了有多长时间呢?一分钟?两分钟?也许足有十分钟或半小时过去了……终于,空气中回荡着不甘却无奈的嘶吼,宛如来自地狱的声音。那些身影们一个接一个消失掉了。蒋成从门边摇晃着离去,冯玲玲和地上那双手各自缩进了天花板与地板,佟越的身影在空气中慢慢淡化消解……于是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只有人偶头顶的黄帕在风中摇摆,宛如荧惑之光。
夜深是在那片刻的失神中忆起1月19日究竟是什么日子的。在关忆淑死去二十年后,今天又到了她的忌日。
老关紧闭着双眼倒在粉碎的尸泥人偶身旁,两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从那阴影之中,似乎能够瞟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后这件事路以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是在一切结束前的几秒钟,他的目光被逐渐碎裂的尸泥偶所攫获,那中间仿佛涌出了一个淡淡如烟如雾般的人影,像是一个头扎黄帕的女孩子。她之后的动作在路以真的记忆中是模糊的,亦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那个女孩用路以真从未见识过的美丽姿态,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欠身。
那一瞬间,路以真似乎终于能够理解了,老关毕生牵挂着的那个笑容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