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无谎之人(前篇)
午饭时间到。
高新分局的食堂和这世上其它的许多食堂一样,价格便宜,食物也够得上档次。苏琴和谢凌依自然是这里的常客,夜永咲在妻子没有做午餐盒饭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吃一顿。当然,前提是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紧迫到连吃午饭的余裕都没有,比如说今天。
“然后我就说,别人跟我这么讲,那是他们面子大;你?你这叫脸大!”
“噗哈哈哈哈……”
“对吧?还有哦,之后我——”
苏琴把桌对面的女同事逗得咯咯笑个不停。但就在他打算“乘胜追击”的时候,一个托盘突然砸在了他面前。
“打扰一下,有空吗?”谢凌依丝毫不看气氛地说道,“抱歉我要借用一下这家伙,可以吗,楚盈?”
名叫楚盈的女同事愣了一下,随即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问题啊。刚好我也吃完了,我去替下罗维维,让她过来吃饭。”
她盘中的食物确实早已不剩了,这半天她只是在等着苏琴而已。
楚盈离开后,谢凌依在她的位置上坐下。
“对不起,打扰你泡妹了!”她嘻嘻笑着说道。
“你有这份自觉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来碍事好了!”苏琴翻了个白眼,“而且你好歹也是个女的,别用‘泡妹’这种说法好吗?唉……真不知道夜深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哦,我正要问!”
苏琴眨了眨眼睛。
“问什么?”他一脸迷茫,“问他的事?问我?”
“你跟他不是好朋友吗?”
“你跟他还住一起了呢!”
苏琴三两口把盘里剩下的米饭扒进嘴里。
“唔?所以具体是要问什么?”他一边大口咀嚼着碳水化合物,一边斜睨着谢凌依,“让我猜猜……你看不透他的想法,是吧?”
“Bingo!”谢凌依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周围同事一阵侧目,“我啊,之前一直以为,如果相处的时间久一些,我应该就能摸透他的心理了。可结果现在六个月过去了,与其说一无所获,倒不如说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虽说这样子也能处下去,可心里总归有个结啊!就好像遇到一个四面都是墙,连一扇门都没有的房间,你在外面怎么绕都绕不进去。虽说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总归是会觉得烦躁的吧?”
“不哦,四面都是墙的话,那多半入口就是在上下两面了。”苏琴耸了耸肩,“而且是我的话,也会试试能不能直接打破墙壁闯进去。好了你别瞪我,不说闲话了。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现在对夜深的印象是什么?你对他的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唔……”谢凌依撅起嘴巴,皱起眉头,似乎思考对她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啊,我还真说不清楚。我要是真对他有什么了解,也就不会巴巴地跑来问你了……唔,我只知道他这个人不爱说谎,喜欢看书……啊对了,他真的不会说谎吗?”
“不会。”苏琴十分肯定地说,“自他很多年前给自己定下这样的规则后,我就再没见他说出过一句谎话。到现在为止,快有二十年了吧……”
“诶,真的?”谢凌依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是觉得他没对我撒过谎啦……但是二十年不说谎?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只要愿意去做,总是能做得到的。”苏琴轻描淡写地说,“对那家伙来说,做这种事情根本轻而易举。而且哪怕一开始不能适应,一旦习惯了之后,其实也就那样吧。”
“你说得轻巧……”谢凌依咧了咧嘴,“而且把这么恐怖的事用‘也就那样吧’形容,也未免……”
“而且,他也并非是‘绝对’不说谎。”苏琴说道,“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他也是会骗骗人的。”
“嗯?”谢凌依瞪大了眼睛,“什么条件?”
“在大家都认可的情况下。比如说……你知道他在写小说吧?”
“我倒是知道他经常打字……”
“他在网上发文哦。”苏琴解释道,“写小说这种事,总归要有些虚构的东西吧?全部都是事实的话,那不就变成记日记了?对于读者来说,他们也是接受了‘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这个前提而阅读的。在这种情况下,‘谎言’便是允许存在的了。”
“是这样……”谢凌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大家本来就希望听到假话,也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这种情况下他就没必要说真话……”
“总感觉被你一总结我反而听不懂了……”苏琴皱起眉头,“就算是那样吧。还有,你知道有种扑克游戏叫‘吹牛皮’吗?像这种以‘谎言’作为要素的游戏,每个人都知道他人所说的话语有很大可能性是假的。换言之,这是容许‘谎言’存在的游戏。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会暂时抛却自己的准则,以尽情享受游戏的乐趣。”
“那……他当初为什么决定不说谎呢?”谢凌依追问道,“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有了这种打算的?”
苏琴低头盯着自己的托盘。
“不清楚。”他说,“我们很小的时候都住在乡下,有一年,他来到城里跟老大、永咭他们一起过生日,却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吵了架。那年程都地铁一号线刚刚开通,他坐上地铁打算回乡下,但中途却遇到了一起事故。据我所知,那起事故的生还者寥寥无几,他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居然在地铁隧道的废墟中坚持了那么多天,直到后来被搜救队发现。当他终于出院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期末考试都已经过完了。也就是从那个暑假开始吧,他忽然告诉我们,他决定今后再也不说一句谎话了。”
“来城里过生日……”谢凌依揉着脑袋回想着,“唔……我记得他以前好像跟我讲过这件事,可只说了一点就不说了……”
苏琴没有搭理她,他继续着自己的讲述:“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也没能理解他这个决定实现起来到底有多困难。我们只是随口应着,还跟他开玩笑说要监督他,有一次没能遵守这个誓言就要请吃雪糕。呵呵……没想到一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他居然真能走到这一步,实在是……”
苏琴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怀念。
“对了,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谢凌依又问道,“怎么认识的呢?你们俩的差别那么大,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哦,我跟他?”苏琴侧着头回忆起来,少见地露出天真的笑容,“你知道,夜深从小是住在他奶奶家的。我家呢,跟他奶奶家就只有一小段路,所以相互之间从小就脸熟。不过,也只是认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只有在老大和永咭来乡下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活泼些。说起让我们关系变好的事件,还是发生在我们小学入学前的那个暑假。我记得那天是我和小妹帮家里打扫卫生,然后从沙发下面摸出了一块钱,那会儿一块钱对乡下孩子来说可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我老妈说就算是打扫的奖励,让我们自己拿去买糖。我就让小妹去了,我呢,继续帮忙干别的活儿。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小妹回来。我有些担心,就出门去看。结果走没多远,发现她被一帮人围住,哭哭啼啼的,领头的人是我们那片儿一个有名的小霸王。”
“哦哦!”谢凌依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不管哪里都会有这样的‘孩子王’呢!”
苏琴苦笑着摊手:“根本不消细说,他们在欺负我小妹,把她刚买的糖都拿走了。我一看妹妹哭了,哪里还忍得住,上去就要跟他们打架。可他们大多都比我大,人数又多,我上去一扑就会被他们推倒在地上。他们就这么围住一个圈儿,一边看着我徒劳无功地挣扎,一边哈哈大笑。唉……那会儿我还真够不中用的,要是换到现在,我让他们一只手也能一个个全给他们打趴下!”
“然后呢然后呢?”谢凌依猜测着,“是不是夜深过来打抱不平,结果一块儿被打趴下了?于是你们就成了难兄难弟?”
“嘿嘿……”苏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打抱不平’倒是不假,不过他可没那么糗。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那一幕,我被一堆混混围着挨揍的时候,那家伙从路那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也不视而不见,也不义愤填膺地喊声‘住手’,就只是斜睨着我们,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堆垃圾。然后他说——”
苏琴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高傲的语调:
“‘所以我一直在想,像你们这些除了浪费空气和粮食之外就一无是处的渣滓们,究竟为什么还能如此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还不快回去跪在你们家的粪堆前恭恭敬敬磕几个响头,发自内心地为那些被你们吸收掉的可怜养分道歉!’”
谢凌依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爆笑声。一个刚好经过她身边的同事被吓得身体一抽,满托盘的食物全都倒在了自己脚上。
“他这么说?他真的这么说?”谢凌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无视了旁边同事杀人般的眼神,兴奋地敲着桌子,“好中二啊!好羞耻啊!为啥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啊哈哈哈哈……”
“对吧……”苏琴也笑了起来,“现在听上去是很‘那个’,可是对于那会儿的我们来说,夜深他毫无疑问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典范。怎么说呢,就是很‘酷’的那种。我当时还有样学样地模仿他的说话方式,毕竟那个年龄的小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脑袋说出这番话来吧?”
“然后呢?他没有挨揍吗?”
“并没有,因为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苏琴耸了耸肩,“我们,还有那帮小混混,大家都呆住了。一半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一群人挑衅,一半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那会儿夜深很孤僻,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的茬,所以在那之前,他跟这帮孩子应该是没什么交集,也没起过冲突。他就只是这样说了,说完之后也没离开,就只是站在那里一脸淡漠地用手上拿着的书本扇着风。直到有个壮实点的家伙问他:‘小子,你说什么’?”
“他怎么说?”
苏琴又清了清嗓子:
“‘哼,我想以你那可怜的脑容量也问不出什么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恐怕连草履虫都比你的大脑更有价值些。你为什么不赶紧钻回你那可怜老妈的肚皮里去,免得她再天天因为你的愚蠢而以泪洗面呢?’”
谢凌依仰面朝上张大嘴巴,笑得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你知道吗……”苏琴陪着她一起笑,“那会儿我虽然也没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如果我也能对着这帮家伙说出这样一番话,哪怕接下来一个星期天天挨揍也值了!”
“呼……呼……哎哟……”谢凌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她擦掉眼角的泪水,“然……然后呢?这回他一定挨揍了吧?”
“你平时总是看他不爽吗?为啥一定想听他挨揍的情节啊?”苏琴摇了摇头,“很遗憾,他没有。那个壮实孩子估计也跟我一样没听懂,但他至少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走上前去,看样子是打算给夜深一点颜色看看,然后……他被抽了一书脊。”
“谁?”谢凌依一愣,“夜深?”
“不,是那个小子。”苏琴说,“我们谁都没想到,那小子刚刚靠近夜深,还没来得及放狠话,夜深就拿着手里的书本,‘啪’,扇了那家伙一耳光。他说:‘哦,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是打算过来讨打的吗?’”
谢凌依眨了眨眼睛——这情节怎么有点儿不按套路走了?
“那小子也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苏琴继续说道,“他回过头来,刚说了一个‘你’字,夜深反手‘啪’的一下,又是一书脊抽上去。这回说的是:‘还手啊废物,至少向我证明一下你那身肥肉的价值啊,还是说你这副皮囊下面充的全是从肠道里排出来的废气呢?’”
谢凌依除了眨眼之外已经不会进行别的动作了。
“那小子气疯了,哇呀呀乱叫一通就伸手打算抓住夜深,可夜深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轻轻巧巧拧到背后,然后一脚就把他踹到路旁的水沟里去了。”
“等、等下!”谢凌依终于忍不住叫停了,“你说的是夜深?嗯?你确定?这啥啊?这种英雄谭一样的故事……是夜深?”
“是哦。”苏琴笑得眯起了眼睛,“不敢相信是吧?但你别忘了,夜深好歹有个警察老爹,有个从小就跟着父亲训练的大哥,而且他自己那时也很向往当警察。虽说他拳脚功夫根本比不上老大,但总归还是有点儿。像那种一无是处的小朋友,他对付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诶……是这样……”谢凌依喃喃着。
“其实啊,夜深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只不过他一手就把最壮实的孩子给制服了,剩下的那些登时就泄了胆子。”苏琴啧啧叹息,“本来就只是一帮欺软怕硬的家伙,这会儿当然都怂掉了。夜深也不管水沟里扑腾的那家伙,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到‘孩子王’面前,说:‘那小子好歹还有跟我动手的胆气,你又算什么?你那芝麻米粒大点儿的小胆儿已经喂狗了么?废物当到你这个程度也算是独一份了!’”
“然后呢?”谢凌依津津有味地听着。
“然后,那个孩子王气得浑身发颤。他好像是对夜深的家庭有些了解的,他说:‘别以为你老爸是警察你就牛气!’于是夜深‘啪’抽了一巴掌。”
“又来这招?”
“屡试不爽。”苏琴晃着脑袋,“夜深说:‘哦,对哦,我老爹是警察,那又怎样,你咬我啰?’说完,‘啪’又是一巴掌。又说:‘我就是牛气,有意见哦?’‘啪’还是一巴掌。‘不服气,你也打回来啊!’‘啪’再加一巴掌。”
“我有点儿理解你的感受了。”谢凌依开心地拍着手,“听着就好爽快!”
“对吧!”苏琴也说得畅快,“这几巴掌下去,把那个孩子王抽得晕晕乎乎,夜深脚下一勾,他就四仰八叉了。毕竟还都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居然被夜深给打哭了。一群人灰溜溜地逃走了,剩下沟里那个还是夜深探根木棍下去给拽上来的。”
“难怪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这算是救了你一次吧?而且还是用这么解气的方式!”谢凌依满脸憧憬,“真好啊,听得我都有点儿后悔没早点认识他了。”
“嗯。”苏琴点点头,“那次之后,我妹妹就很想跟他一起玩,老是跑去找他,我当然也会跟过去。夜深一开始不搭理我们,到后来慢慢熟络了,也就变成好朋友了。我们乡下孩子不是很多,一个年级就两个班,而且升级也不会重新分班。所以我们整个小学都混在一起,初中也是一起去了镇上。我跟老大和永咭也是通过他熟悉起来的,我这种除了体力一无是处的半吊子能当上警察,还是多亏了老大提携。怎么样?看你好像听得入迷了?”
“嗯。”谢凌依老实地承认,“我还真没想过,夜深会有这样一面。”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苏琴笑着说,“看他现在的样子,你绝对想不到他高中曾经被人叫作‘夜二少’。那会儿他离开乡下到程都三中来上学,还跟小时候一样‘酷’得要命,一学期之内因为打架被叫了十几次家长,也就他能干出来这事儿。如果不是他那稳上重点的成绩,早就给开除了。夜叔叔不管他,阿姨只好让老大去学校见老师,老大那会儿刚刚参加工作,天天对着老师点头哈腰的,也真够可怜。不过夜深的风头确实是盛得很,成绩又好,又会点儿‘功夫’,多才多艺,性格又外向,特招女孩子喜欢。哇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信?”
“唔……”谢凌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我信,你没必要骗我。问题是我想象不出来,夜深现在这个样子可跟你说的‘那个人’完全搭不上边儿。”
苏琴沉默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将自己的思想‘表面化’了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