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后篇)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李炜民点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目光却始终盯在佟越身上,好像在琢磨要不要给他买一套新衣服。
“屁个礼物,老子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多大年纪了。你告诉小林的?你也忒多事儿了。”佟越不悦地瞪着他。
李炜民却不甘示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开心点儿过!佟哥,你又没老婆没孩子的,要是自己都不对自己好点儿,那你还指望谁来关心你?听我的,要不我给你弄点儿药来,咱把小林给你弄铺上去。”
“滚你娘的!”
虽然明知道李炜民只是在开玩笑,佟越还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可这小子仍然不以为意地絮叨着:“现在跟你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同啦。女孩子喜欢你跟年龄没关系,跟想不想结婚也没关系,甚至跟性别都没关系!只要看中眼了,一天时间就能滚到床上去。再说了,你怎么就能肯定人家小林不想跟你过?你帮过她那么多,说不定人家早愿意你了呢?”
佟越觉得继续跟他说这样的话题简直是浪费时间,这一次他用简单两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闭嘴。”
年龄不是事儿,结不结婚也不是事儿,但我不能再祸害姑娘了。他心里想着。他也曾思考过找个女人结婚,但是不行,每次一旦动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心里就如针扎一般的痛。也许这是种特别的女性恐惧症,他再也碰不得女人。
而且说到底……你这小子对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又懂得些什么?他有些忿忿。
“那好吧,随你。”李炜民少见他这种严肃的样子,低声下气地问道,“那生日……”
“不办,别多事儿!”佟越不耐烦了。
李炜民耸了耸肩。
今天这家伙也没去工厂。老板听说佟越生了背疮之后很是担心,给他假期让他待在家里照顾佟越。反正厂子里现在也没什么活儿,少了两个人还运作得过来。李炜民倒是高兴坏了,佟越却因为他以自己的名义私自请假而不悦,况且这小子只是在家里看电视罢了。
顿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李炜民又说话了:
“过会儿去澡堂子不?哦,你那个疮不能沾水吧?”
洗澡。佟越想起自己上一次洗澡还是在半个月前。租住的房子里没有太阳能,偶尔能烧点热水擦擦,要么就干脆冲凉。但他觉得自己需要大洗一次。也许,去去晦气。
“能洗。”他说,“就过会儿。没事儿。”
等洗完澡回来再擦药,应该不迟。他尽量乐观地想着。
……
他们常去的洗澡堂就在马路边上,“龙头浴池”四个字用金粉漆了闪亮亮地挂着,二十块钱一人,搓背再加五块。听说北方的澡堂子花费连这一半儿都不到。以前他们曾经去附近的大学洗,那儿没有池子不能泡澡,但可以冲热水,按时间算,一分钟两毛钱,胜在便宜。可惜后来高校管理严格了,进出都要刷一卡通,他们便再没有机会。
他们很走运,浴池刚刚放了新水,泡下去一开始烫得难受,紧接着就舒爽起来,所有的毛孔都发出欢快的尖叫,也许除了后背上生疮的部分。它们在热水中一阵一阵地刺痛着,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来泡个澡是正确的决定。佟越舒了一口气。又过一会儿,他坐到台子上给自己打肥皂,李炜民就坐在他后面。佟越四处搜寻着搓澡师傅的踪影,给生疮了的背部搓澡也许有点儿危险,但他觉得只要事先跟师傅商量好,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常见的那个师傅眼下不在,只有一个彪形大汉戴着搓澡手套一脸恶气地站在那,他的胳膊上纹着一只蝎子。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李炜民在他耳旁说。
“春熙路那边不就有吗。”佟越扫了那蝎子一眼,“哪有什么凹凸感,那是自己的肌肉吧?”
“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结果最终,那位老师傅也没有露面,听说是提早休了假回家过年去了。明明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佟越暗自猜想那位师傅或许已经不干了。他没有让那个彪形大汉替他搓背,也拒绝了跃跃欲试的李炜民。
出入口的门帘旁是一面大镜子,李炜民在那里用吹风机吹头发。佟越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多,在这里面对镜子,他并没有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在梦中记录下来的那句话: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镜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民间传说,经常照镜子的人,他的一部分就会被镜子“保存”下来,因此若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也不需惊讶,那只是过去的幻影而已;另外还有,午夜在镜子前点着蜡烛削苹果就会看到鬼……诸如此类的东西,佟越好歹活了四十年,当然也听说过不少。但问题是,如果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也就罢了,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的所见,只知道一定有什么恐怖隐藏在镜子之中……
“镜子……”他喃喃自语。
“什么?”李炜民的声音突兀地在耳旁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耸肩说道,“我们该走了。”
他没有去镜子前梳头。
……
回家的路上,佟越顺便买了新的医用棉。他和李炜民一起在外面吃了午餐。经过副食店的时候他刻意没有走进去,李炜民这小子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趴在柜台上跟林悦悦搭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佟越衷心希望这小子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在澡堂子里烫了一圈,脓疮的刺痒感消去不少,如果要抹药,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佟越脱掉上衣,取出红霉素软膏,试探着往背上擦了一点,但要往看不见的地方抹实在有些费力,而要让他去卫生间找镜子,经历了昨晚的噩梦后,他又有些本能的抗拒。
果然还是让李炜民那小子来给自己擦吧,没办法。他郁闷地想着。
“小李!”他粗声粗气地喊着,“小李,进来帮我个忙!”
他等了一下,没有回答。李炜民这小子还没回来?他回忆了一下,却不记得自己进屋后有没有听到开门声。想要给李炜民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把上衣也忘在了客厅。佟越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开门。
“咔。”
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门把手拧不动。
佟越愣了一下。门上虽然有安装锁,但他向来没有上锁的习惯。再说只有一道球形锁,就算锁住了也只能拦住外面的人,只要从里面这样拧一下应该很轻松就能打开的。但是……
佟越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屋子里扫过一圈。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看向门旁的角落,看着窗口和木质的小桌,脏兮兮的黑色窗帘和他寂寞的单人床。他犯糊涂了,这里分明就是他的房间。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开不了门?
也许是已经有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佟越轻而易举地想到了答案。
他是在梦里。没错,最近稀奇古怪的事情向来都是在梦里发生的,接下来只要这里出现一面镜子他就能确定——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冒出的同时,佟越看到了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他立刻伸手拉上了窗帘,但是没用,窗帘似乎变成了透明的,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是梦……这只不过是梦……佟越这样对自己说着,但脚步却仍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玻璃窗的边缘似乎在延伸着,那面镜子的面子在变大,转瞬间就覆盖了整面墙壁,接着由墙角继续向其它墙面延伸。佟越一屁股跌坐下去,他原以为自己会坐到床上,但屁股下面却硬邦邦的。
他低头从两腿间向下看去,他坐在一面镜子上,就像是浮在空中。
他的床消失了,一切家具都消失了,他坐在一个立方体镜面房间里,连一扇门都找不到,他怀疑门也消失了。真奇怪,这样的房间应该是没有光线的,可他却能从镜子里分明地看到无限个自己的身影。这并不科学。他明知道跟梦境较真没有多大的意义,可这梦境却又实在太过真实。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佟越回想起那无数个梦境的结尾。他应该回头了,只要回头,就能让梦境结束。
但他恐惧着那个自己在醒来前最后一秒看到的东西。
回头?……不回头?
答案在他的身体上涌现。他缓缓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没命地爬起身想要逃命,但连两步都没跑到就一头撞到了镜子上。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佟越听得见它轻轻喘气的声音,现在它伸出手来了……
……
“啊啊啊——!!!”
发出低沉吼声的同时,佟越从梦中苏醒,像过去每一次醒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让他后背的脓疮疼痛难忍。也许正是这痛感把他唤醒了。这一次他连去回忆梦境内容的工夫都没有,第一是因为他早知道那只是徒劳,反正他从来都想不起最后那可怖的东西,第二,他背后的脓疮已经痛得受不了了,他必须立刻把药抹上,不然他怀疑自己会疼疯掉。
离开屋子前他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瞥,天已经黑了。
这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记得很清楚,他从澡堂子回家的时候不过中午,现在却已经入夜了,他到底睡了多久?
手机不在身边,他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电子闹钟,凌晨三点八分。
已经是凌晨了?他看着闹钟上的日期,今天是2017年1月3日,又一年过去了,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感。他考虑着现在还要不要去找小李帮他擦药,凌晨三点把人吵醒可不太讨喜,而如果没人帮他的话,那待在房间里还是去卫生间也没什么差别,他宁愿待在没有镜子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把窗帘拉上,还好,和梦里不一样,他的窗帘不是透明的。他又一眼瞥见自己桌上的一面小镜子,伸手把它塞到了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样一来没有镜子了。他告诉自己。但还不等他放心,另一种不祥的感觉却扯住了他。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境。每一次,他身在哪里,梦境就会从哪里开始。在医院的时候就做医院的梦,在家里的时候就做家里的梦,既然如此,刚才他身处在自己的屋子里,应该一开始就立刻认出来才对……为什么他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呢?
那是因为……梦境中的房间,和自己熟知的现实中的房间,有些不同?
他环视整个房间,最后目光停在门旁,一个用油纸包住的长方形物体上。那不是他房间里应该有的东西。他无意识凑近过去,在伸手拆开油纸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一面镜子。
和梦里那些会延伸的镜子不同,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一张卡片贴在顶上,他伸手把它撕下来。
“佟哥,想来想去我和小林还是决定送你件礼物。虽说你都四十多了,也该注意注意形象,这样才会有女人喜欢嘛。今天在澡堂里听你说镜子,我们下午就去给你挑了面落地镜,摆屋子里应该挺合适。区区薄礼请勿见怪。”
你懂什么,小子?佟越想。我不找女人才不是因为那么浅薄的理由。
但他没有说出口,反正说了李炜民也听不见。他把卡片扔掉,把镜子上包的油纸全部撕开,镜子里映出了他的全身。他的上身赤裸,因为他中午一回家就脱掉了衣服。这样看来镜子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最乐观的想法,从这面镜子出现开始他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了。数天来噩梦的恐惧在他的脑海中逐渐盘绕成形,与扭曲的现实相互交结——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李炜民的话语在他的脑中浮现。
纹身……脓疮……背后……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佟越转过身背对着镜子,然后……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后背,看到了那些连成一片的脓疮——那不是脓疮,佟越现在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在他注视着那张脸的同时,那张脸……睁开了眼睛!
隔着镜子,佟越与那双眼睛相互对视,他认得那双眼睛,他想起了报纸上那张照片,想起了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女人。
那一瞬间他忽的记起了一个梦,不是最近做的这些诡异的梦,而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一个女人,总是眯着眼睛嘻嘻地笑。自己攒了两个月的钱买了一份礼物,她却看都不看一眼,扑过来先用黄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污。黄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一直都想要一条黄裙子。
一切恍若隔世。
后背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客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又冲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他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个泛黄的小本子,封面上的图画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产物。他在黑暗中一页页翻动,终于看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那是固话的号码,他希望那个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搬家,但其实做不做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他只是想完成它而已。
背后已经痛到麻木了,等待的一分钟间,他觉得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喂。请问是谁?”说出这句话的声音不是很开心,任谁在凌晨3点被吵醒都不会很开心。
但佟越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一头在黑夜中奔逃了多年的畜生终于被猎人射杀,它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发出最后的嗥叫,这叫声震慑着所有那些肮脏的灵魂。
“喂。”他把嘴巴凑近话筒,“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没人回答,看样子对方怀疑这是个骚扰电话。
但佟越毫不在意,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你当然不会记得!但是我记得你!你,还有蒋成,这么多年来你们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现在我不怕了!你知道的吧,蒋成已经死了……马上我也要死了,像我们这种东西死得其所。不用着急,现在她回来了,很快,下一个一定就是你!”
“神经病啊!”电话那头的人终于挂断了。
佟越听着手机里的嘟音,他没有放下手机,只是重新背对着镜子转过头去,看着背后那血淋淋令人几乎晕厥的一幕。
“她回来了……我们谁都逃不过……”他轻轻地说。
他看到那个女人撕裂他的身体,她用沾染着血与内脏碎片的手臂爬出,他颓然倒在地上,感受着那双臂将他缠绕。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这一定又是个梦,佟越想着,天就要亮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从噩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