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殊途的探寻者们(前篇)

2016年12月26日早,夜深从电饼铛中夹出两块蛋饼,白米稀饭也差不多熬好,算上两碟小菜,这就可凑成一桌丰盛的早餐了。也就恰在此时,他听到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谢凌依的哈欠声,便知她已经起床了。至于是自然醒还是闻到了饭菜香味而醒来的,那就难说了。

嗯,今天还算安静的。

夜深这样想着。

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他正在往碗里盛汤的时候,里间却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浑身肌肉都抽搐了一下。

“我魔神柱呢?!我的魔神柱,那么大一根,昨天还在这儿的?!我魔神柱呢?!”

夜深看着洒了一地的咸汤,很想进去把那妮子拎出来让她跪在地上全部舔干净。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病”了。自从她三个月前省吃俭用终于凑够钱买了台笔记本,又换了新手机,夜深的安静生活就算是结束了。她有时会怒吼“田中你看你妈都快飞到M78星云去和奥特之母做好姐妹啦!”,有时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碎碎念“我不要50铁也不要钱,给我兽决给我五宝啊!”,有时会敲打着二十元买的便宜床上小桌大骂“都不保护我还怎么奶你们?看看猎空都进来抓我多少次啦?!”……总而言之,最近夜深的码字效率明显下降,他忍不住后悔,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继续和她合租的决定?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忍耐总是会有回报的。而谢凌依的回报差不多就应在今天。

谢凌依在秋衣外面歪垮垮地套了件毛衣就走向了卫生间,磨磨蹭蹭地洗脸刷牙后,就一屁股坐在桌边,毫不客气地抓起蛋饼大吃大嚼起来。至于早饭钱,不知道这丫头的人生中是否从未被灌输过这个概念,反正夜深是连句“谢谢”都没收到。

不过这样也无所谓,给她人情是有好处的,而这也正是夜深的目的。

说来这女孩,一开始还假认真地每天扯上帘子睡觉,早晨在帘子里换好衣服才肯起床。几个月下来倒是越来越大胆了,洗过澡裹着块浴巾就敢出来,十天睡觉有九天都不带拉帘子的,偶尔睡觉蹬蹬被子,夜深早起就只见春光大泄,只得摇头叹息。真不知她在人前那副冷淡端庄的样子都是装给谁看的。

“吃过饭就出去?”夜深除下围裙,也坐在桌边拿起筷子。

“嗯……”谢凌依塞了满嘴的东西,一边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一边点着头,“有个大案子,这段时间恐怕都没法好好休息了。”

“在天颐小区?”

“嗯。”谢凌依答应一声,两秒钟后才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夜深,“你咋知道?”

“那刚好,我也有事要去那里,一起走吧。”夜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哼……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好可疑哦……你去那边干什么?要是跟案件有关的话,恕我不能相陪哦。我可也是有重要任务在身的。”

重要任务?你?

夜深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忙着吹凉自己的稀饭。

……看来我大哥那里人才紧缺啊。他想着。

“用不着你陪,我自己长了腿,会在那周围走动一下。”

“少来!”谢凌依晃了晃手中的筷子,“那边是案发现场,你没我带着根本进不去!”

“你才是,少吹牛了。”夜深根本不吃她这一套,“那座小区还有很多住户要进进出出的,警察最多封锁一下案件发生的单元楼,不可能把整个小区都封掉的。”

“唔……”谢凌依眼见没有压住他,不由得撅起嘴来,想了一想,说道,“那我要告诉永咭,说你老想着窥探与案件相关的重要机密。”

“那样的话,之前答应过借你玩的FF15也不要再想了。”夜深回道。

两人隔着桌子相互瞪视——确切地说,只有谢凌依一人在瞪着眼睛,夜深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谢凌依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背后有夜永咭撑腰就可以比夜深高一头,殊不知跟大哥和妹妹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的夜深,要对付她比对付只小猫都容易。他可从不是会把主动权让与他人之手的男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谢凌依拿出了一副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这却在夜深假装看了看表之后就土崩瓦解了。她本来起得就够晚了,这会儿要再不走,哪怕学长再宠她,只怕也要大发脾气了。

“随你吧!”她自暴自弃地叫道,“你要来就来,不过到时候被拦在外面,我可不帮你说话!”

夜深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这种小心眼的性格暗叹一声,这便穿鞋跟着她出门了。

十二月的最后几天,距夜深与谢凌依的初见,已经过去了将有六个月。在这数月之中,夜深执行的“任务”已有十几件,几乎每一件都与警方正在查办的案件有关。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夜深和谢凌依住在一起,再加上他的身世,自然而然地就被“未来视界”系统判定为“与警方牵涉过密”的人。因此但凡与案件有关,危险性又相对较小的任务,他便会被系统选定,成为最佳执行人。也正因此,他不得不经常向谢凌依打听各种与案件相关的信息。谢凌依可不是多么守口如瓶的女孩,夜深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把她的嘴撬开。当然,他不会再像“血眼阴行”事件中那样,独自一人解开所有的谜团,再把偌大的功劳随随便便砸到她身上。现在他也学会了舒琳她们常用的处理方式,即在解决事件或回收灵具后,静待善后处理工作小组布置一个“合理”的答案,算是给忙里忙外的警察们一个交代。

幸运的是,不知是否是他的努力确实起了作用,还是陆天鸣根本没把他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几个月下来,那个男人再没有跟他碰过一次面,也没有再对秦瑶歌下手。但即便如此,状况依然不容乐观。乐正唯为秦瑶歌申请的医疗资源迟迟没有批复,现在秦瑶歌的状况虽不会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夜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必须要立下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功劳,然后通过乐正唯或者德梅斯教授——只有这两人能够对陆天鸣形成一定的制约——换取秦瑶歌所需的药品作为酬劳。而要做到这一步,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必须更加……更加地……

夜深握紧了拳头,鲜血在身体中狂热地沸腾着。

……

路以真睁开眼睛的时候,疲惫感遍布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或许是今天——在床上躺了多久才沉沉睡去。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红色与黑色在不断缠绕着,蔓延着。

他沉默着坐起身来。困意仍在折磨着他的头脑,可他不想再睡,一丁点都不想。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稍显沉重的呼吸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路以真抱住身体,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肤。

没有人会吵闹着叫他起床,没有人会把衣服用力砸在他脸上。那个会对着他发脾气打他骂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偶尔心情好时会依偎着他开心地摇头晃脑的人也不在了。

简如薇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路以真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

很奇怪,尽管他是昨天得知她身亡的消息,可那时他却没能够明白地认知到这一事实。或许是夜永咲不断提出的问题抑制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让他暂时从现实中逃离出去。而现在独自一人待在这里,那种强烈的情感便在冰冷的内心中油然而生。

人为什么会因死亡而感到悲伤呢?

他这样想着。过去他从没有细想过这种很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而如今只是脑海中微微一动,答案便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

是因为“失去”吧?

当一个人死去,你们共有的时间便会定格,你们共有的记忆也会褪色,你对她的情感,她对你的情感,所有这些都会失去意义,变成和路边一块石头相等的那类东西。再也没人想要知道你还有什么未说出口的话语。你是否抚摸过她耳畔的那缕秀发?是否嗅过她用过的每一款香波?你们那天在笑些什么?你们那天在吵些什么?她是否有让你不要再熬夜?你还记得吗?你不会再收到她的消息,你好与不好都不再重要,你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瓜葛。

这种孤独,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丧失感”吧?

路以真禁不住想要回忆,回忆她走前曾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从那里寻摸到她一丝半缕的心绪。可他思来想去,最后却只剩下自己说出的那句“去死”。

“去死”……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微笑,可那笑容却会让人痛入骨髓。

你让她去死,你说让她去死。好了,现在她真的死了,你开心了吧?你满意了吧?

你在哭还是在笑呢?你的心里还剩下些什么呢?

路以真再度躺下,坐着让他气力尽失,他感到窒息。可他不明白,不是都已经做好准备说分手了吗?事到如今她对你来说已经是陌路之人了,你那副样子是要做给谁看呢?

他蜷缩起身体。

手机的屏幕在床头微微发亮。那是谁发来的短信?也许只是移动或者别的什么垃圾推销信息,可路以真却迅速伸出手去。他想要找点东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从这份寒冷之中解脱出来。

然而当路以真的双眼瞄到那两条信息的来源时,手臂却禁不住颤抖一下,手机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撞上了他的鼻梁骨,泪水迷湿了眼眶。

“呜……”

路以真没有心情去管鼻子那点儿伤势。他慌张地擦了下泪光闪闪的眼睛,然后一把握住手机,如同怕它长脚跑掉了一样。

他瞪大了眼睛认真看去。没错,没看错。

发信人的名字确实是“水菁”。

尽管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可她的号码他一直存在手机里,从来没有想过删掉它。

水菁发来的信息共有两条。

一条上面写着:“起床了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另一条是:“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很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请你节哀顺变。如果心里难受,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会好好倾听的。”

路以真把每条信息都看了足足三遍。这确实是水菁的口气。她说“我很难过”,路以真完全相信,因为她就是那种会因他人之痛而感到悲伤的善良女孩。

路以真再度放下手机,他的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

他该怎么做?给水菁打电话?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前女友刚刚亡故,就和旧爱死灰复燃……未免有些太对不起简如薇。可是他好想和水菁见面,好想和她说说话,好想……

路以真犹豫了很久。

他看着通讯簿上水菁的名字,只要他按下去,电话接通,他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水菁……

路以真抿住了嘴唇。

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微微用力,电话拨出。

路以真把手机放在耳旁,没过很久,电话那边的人就接了起来。

路以真深吸一口气,他说:

“喂?对……永咲,是我,以真。嗯……嗯……这样,那太好了……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