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现为未知的重要之物

夜深站起身来,迎着夕日最后的红光走向窗边,那些光芒将他的全身覆盖,宛如染血一般鲜红。他把双手支撑在窗台上,视线透过玻璃射向远处。都市层叠的高楼大厦阻碍了他的目光,但他还是倔强地找到了旧区所在的方向。

“夏江对你说过吗?旧区那片地方,很快就要进行开发了。”他说。

“诶?啊……”谢凌依想起来了,她回到程都的第一天,走在那条“林**”上时夏江不是就提过吗?那遮天蔽日的树木还是居民们为了多拿补偿款而做的小手段呢。

“那个计划曾一度被搁置,但最近又被提起来了。”夜深用平淡的口吻叙述着,“就我看来,以旧区那种环境,补偿款已经不算低了。但人的贪欲是无限的,任谁都希望伸出手去就能多要一点钱。旧区的居民曾选派出‘代表’进行运动,名义上是‘学习国家法律规定’,但既然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那不管学到什么东西——假设真能学到的话,都只会朝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进行扭曲,而和政府连结的开发一方当然也不会让步。虽然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有权有势的人要想整治这些小人物,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之前的计划之所以一度被搁置,就是在抽时间处理这种事情。”

“我听说……好像有两种补偿方式的吧?一种是直接拿钱,还有一种是新居民区建好后,允许选取经济型……”

“第二种已经被取消了。”夜深耸了耸肩,显然之前对这方面做了不少了解,“按照开发计划,算上准备、拆迁和新建等等一系列工作,要想建好新社区最早也要五年之后。你要知道,旧区里面人们的平均年龄在40以上,大多数都是比夏江大姨年纪还大的老人了。他们经不起等待经不起风雨奔波,比起等一个五到十年的承诺,还不如用钱找别的地方另购一套房子。而当大部分人都这么选择的时候,剩下的人即便有不同的声音,也是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了。于是开发商直接抹去了第二种补偿方式,只留下第一种。”

“那……夏江她……”

“大姨应该跟她透露过,房子拆了之后想回乡下去养老,连老年公寓都打听好了。可夏江本人却左右为难,她希望能够留在程都和林威在一起,可这样一来就得带着大姨去租房子,如果要住得好一点,那点补偿款用不了多久就吃光了。而如果让大姨一个人回去,又要担心老年公寓的环境问题,遥远的距离总会让人心生各种各样的忧虑。就在这个本就让人头疼的关头上,夏江失去了工作。”

谢凌依瞪大了眼睛。

“我、我都没听她——”

“你自己的生活也够辛苦的,她又怎么舍得让你陪她一起发愁呢?”夜深摆了摆手,“我也是在守灵夜跟那位女老板聊天时才知道的。她一直在为那个舞蹈房打拼,甚至比老板本人都更卖力,从守灵夜那么多孩子来为她送行也看得出来了。可是那么多年的积累却一夕崩塌,一切又只能重新开始,就算找到了新工作,她还能如过去那般提起奋斗的劲头吗?她的青春还剩下几年呢?新的环境新的老板还会如过去这位一样支持她吗?她的人脉她的学生还会追随她吗?虽然每一点都只是小事,但所有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就足够让人痛苦不堪——而就在这时候,新开业的儿童城开始招募临时COS演员,不知他们是怎么把这个和抢劫珠宝联系到一起的。但梁进易他们应该了解夏江的窘境,只要说服她,林威也会愿意铤而走险。”

可能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夜深的嗓子已经有些干痒了。他回过头来,却发现谢凌依不知何时蜷起双腿,抱着医院的被子,把脸深深埋在里面。夜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轻微的声音传出:

“……大笨蛋……”

这是在说夏江吗?还是在说我呢?抑或是……她自己?一瞬间夜深便想到许多种可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

“结膜炎……红眼病……是吗?那……红眼睛什么的,都只是凑巧?根本就没有诅咒……对吧?”

夜深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方式:“你啊,身为人民警察,也相信这种东西吗?”

“你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我傻不愣登地自己去调查,你明知道我连方向都走错了,根本什么都调查不出来的!”

“我有说过的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夜深认真地说,“如果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想等着我给出你答案,那么我只能说声抱歉。纵然我不会说谎,但谁能保证我所知的就是‘真相’呢?这种丝毫不包含你自己的努力,单纯依靠他人而得来的‘答案’,能作为你对夏江的祭奠吗?‘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是——”

“这是汤川学教训内海熏的话……”谢凌依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上次说过之后我专门去看了……”

被卡住话头的夜深只得沉默着微微点头,谢凌依也没有再说话,压抑的呼吸声被棉被过滤,让夜深无法判明她此刻的心情。

夕阳已经沉到了楼后,从天边那少见的艳丽火烧云来看,距离落山还有段时间。在这里欣赏美景倒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夜深并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时间了。他看了看表,那些警察们应该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吧?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那么,我就先说声再见了。关于案件的后续,也就是那三人的死亡,我想自首了的梁进易应该会交代吧,反正他大概会说些‘分赃不均’之类的理由,具体细节我就不关心了。另外,还是我之前说的,记得跟你的同事们说,是你自己发现了真相。”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呢?”

夜深在门口转身,谢凌依已经把头抬起来了。

“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讨厌警察。”夜深直白地说道,“可以的话,希望尽量不跟他们接触。”

“讨厌警察?”谢凌依愣了一下,“那为什么……还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也是你所讨厌的人的一员啊……”

“唔,看来我说的不太明白。”夜深摸了摸下巴,“我所讨厌的,是‘警察’这样一个群体,而并非单独的某个人。而把真相告诉你,是为了支持你们的工作。”

谢凌依有些混乱:“讨厌……还要支持?我……我不太懂……”

“讨厌与支持,这两者并不冲突。”夜深说得理所当然,“我确实很讨厌警察,但我自认为还不是个笨蛋。至少现在而言,作为秩序的维持者,警察的存在对社会和人民来说都是必要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讨厌警察,但我们谁都清楚,如果警察全都消失,说得严重些,整个世界可能会在瞬间崩溃。换言之,我声明自己厌恶警察,但同时也会坚决拥护他们的权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谢凌依傻傻地注视着这个矛盾的男人,她还是没听懂他到底在表达什么。毕竟如果她讨厌上谁,那就绝对不可能再去支持他。她还想继续追问,但再问估计也得不到能让她理解的答案。反正从一开始,这个家伙身上就尽是些谜团,如今多一个两个也无需深究了。

她换了个问题弱弱地说:“那你为什么会讨厌警察啊?”

夜深视线下垂:“或许是因为……我和他们离得太近了吧……”

“太近?”又是谢凌依听不懂的说法。

“嗯。”夜深继续说道,“因为太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能力,知道他们有多大的力量。如果所有人都能够将这力量运用到他们该做的事情上去,能够产生多么巨大的效应……但实际上,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人,我们的生活却没有丝毫改变。本来好的还是好,本来差的也没有变好。不得不让人开始对这样一个群体产生排斥。”

“可、可是,这也不是警察的错啊!”谢凌依辩解道,“所有的地方都有好人坏人,有努力的人和颓废的人,认真的人和马虎的人,所有的行业都是一样,怎么能光怪警察呢?”

“说得很对。”

出乎她的意料,夜深并没有反驳。

“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只要用这样的理由来掩饰,那么纵然无法做出改变也无可厚非。但是啊……”他再度把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把警察当作‘正义’的象征,充满了尊敬和向往。我一直认为那是和别的地方不同的领域,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超级英雄一样。我相信他们会始终为了正义为了和平而努力,相信他们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光……也正因为如此,当发现他们与我的期待、我的想象相去甚远的时候,内心的不满才会更加强烈。换句话说,这就是所谓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谢凌依呆住了。和夜深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以为已经对这个男人有了足够的了解。在她看来,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切事情都会自己处理,从不去依靠什么,期待什么,可是……

或许是对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夜深背过身去,把手放到门把上,正要开门离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对了,既然当初是我帮你开始的,现在就姑且说一声吧——辛苦了!事件基本已经结束,感谢你的活跃……虽然我都没怎么看到。不过我想,如果夏江能够‘知晓’你曾为她做过的这些努力的话,她应该也会很开心的。”

谢凌依呆了一下,却是把头扭向一边。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安慰人的话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夏江已经不在了,她的想法也不在了。不论她是怎么想的,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不可能知道了。况且怎么可能会开心呢?如果真的会在乎我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做那些事了吧?”

夜深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继续动作。

“这样啊……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谢凌依露出残忍的微笑,声音里却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反正像我这种人,一开始就是没人疼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亲戚也不愿收养女孩,好不容易把自己养大,喜欢的人也要跟别人结婚,以为是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却只是个骗子……没关系的,不用理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是吗?我这里倒有些不同的见解。”

夜深说道,他仍然没有转头。

“其实在这个事件中,我把两个案子全都理顺了,却有一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就是夏江为何要把你接到她家去住。为了这个问题我烦恼了好多天,虽然它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关键点,但对于当时的夏江来说,这无疑是给自己添加风险,毫无意义的风险。我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存在,但那是什么呢?利用你来做不在场证明?或者是想用别的方式把你牵扯进来?我建立了许多种猜想,但却没有一种解释得通。不过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了她那么做的理由。”

“……理由?”谢凌依不由自主地出声。

“对,理由很简单,却也很不容易想到。”夜深回过头来,“因为,她根本没有把你跟事件连结在一起,在她看来,抢劫,和迎接你,这是相互独立的两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你是警察也好,不是也罢,那都无所谓。对她来说,你只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她当天要去作案,都无法把你抛在一边置之不理。记得你确实是在回来前两天才联系她的吧?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制定好了抢劫计划,但一接到你的请求,她还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你在那里住一晚。为了不被你发现,她用那么拙劣的演技来欺骗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原本她并不需要那样做,仅需要一个简单的拒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若是那样,没有你与他们接触,我也不可能找出案件的真相。”

谢凌依说不出话来。

“她做不到。”夜深摇了摇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忍心拒绝你的要求?”

夜深开门离去。在他身后,谢凌依一个人缩在病床上,她再一次蜷起双腿把脸埋进被子里,医院提供的被褥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她想着中学时那个笑得像个白痴一样的女生对她说:“哇,这么巧,我也没有爸妈了,那不如我照顾你喽?”;想着她坐上火车远去的那天有人在检票口大吼:“要万一被人欺负了,给姐打个电话,姐这就召集人马杀过去啊!”;想着那个女人拉着她的行李箱挤开人群突然回头:“怎么了?不会被咸猪手偷袭了吧?连我的小依依都敢动,妈的扁死他!”

谢凌依半转过头看着窗外渐渐降临的黑暗,不会再有人像那个人一样咋咋呼呼地对她嘘寒问暖,在她睡前悄无声息地拉上窗帘,病房里一片寂静。

于是眼泪落了下来,和盖住脸庞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大笨蛋……”

这一次又是在说谁呢?是夏江吗?还是她自己呢?早已离去的夜深不可能知道。

没有比那更忧伤却甜美的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