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葬地的替代品(中篇)

在做皮球实验的那个傍晚,夜深曾给谢凌依讲过旧区这边的大致地图:以那条同时带有弧度与坡度的“主干道”为界,北边是旧区的主体部分,也就是那些平房民居所在之处,而居委会则在南边面对着马路。在整片旧区的东南角,一家大型废品回收站坐落此处。

要说起这地方还算是有点历史。其实这里正是旧居委会的办公地点,多年前被改成了一家运动场馆,乒乓球台、羽毛球场、篮球架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的游泳池,按理说建设得不错,可就是管理工作没搞好。看场子的人雇了旧区的本地人,这还跟谁收钱去?每天一大堆大人小孩无视着按时收费的牌子,拎着袋子拍着篮球就进来了,看着每天人流不断生意红火,实际却连维护费用都得挤着出。到了夏天,游泳池里更是污浊不堪,明明厕所就在不远处,但比起穿上拖鞋到厕所里解决生理问题,在游泳池里直接释放好像更有成就感……一开始还有人敢戴上游泳镜在水池里玩玩潜水,到后来任谁都宁死不会把头往水里伸。照这么一弄,人家投资方可不干了,跑去找居委会要求解决。可居委会能怎么解决?嘴上扯得好听,实际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有一段时间人家要求撤换管理人员,换上他们自己雇的人,结果刚实行两天,就开始有群人天天堵在大门口,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不敢出来。居委会照样是摘掉了近视眼镜在旁边装瞎子,还指不定那些人是谁找去的呢。

据说老板后来摘了这运动场的牌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哝着“破地儿是非多”,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驾车远去。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废品回收站,划分开来的运动场地刚好可以用来堆放不同的废品。人们推着小三轮拉着旧书饮料瓶忽悠进来,跟打着哈欠满脸不爽的场主讨价还价,然后数着不多的几块零钱叹着气转身离去。却是谁都没再怀念过当年的运动场,现在去哪儿还不能健身了?于是记忆渐渐淡去,倒仿佛这里从一开始就是家散着臭气的废品回收站了。

闲话休提吧,其实变成了废品回收站之后,这儿的管理也没见得有多好,倒不如说根本不需要管理。除了安装了两扇大铁门以及把金属零件等贵重物品专门收在房子里保管外,其余的废品就是露天堆着,最多上两层油布遮雨。围墙也矮得很,常有些孩子在外面找个垫脚物一翻就进来了,捡两件破烂东西再走也没人会管——准确来说根本没人,这里在夜间完全是无人看管的状态。

对某些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便利的地方了。

凌晨零点零三分,两名不速之客悄悄从北墙翻了进来,他们落地的地方堆着的都是些矿泉水瓶,因此稍不注意就会发出响动。这不,第二个黑影才刚刚落地,脚底就“嘎吱”一声,把前面的人吓得寒毛直竖。

“你特么——”前面的壮汉愤怒地低吼,“别这么傻宝行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黑影小心翼翼地从瓶子堆旁边绕过来,“再说有点儿动静也没事,这儿晚上又没人看着。”

“不是怕人!人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万一有点儿动静,把‘那玩意儿’给招来了……”

“那可不好说……我觉得咱哪怕一丁点儿声音没有,它该找来还是能找来……”

邓永杰和梁进易一前一后在废品堆中穿行着,两人手中的手机都开着手电筒模式,明亮的光柱为他们照出通路。尽管刚提醒过梁进易,但邓永杰自己脚底下也常常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来到场地中央的时候,邓永杰一把扯掉鞋底上黏着的塑料袋,粗声问道:

“往哪儿走,你还记得不?”

场地中央正对着大铁门,是进行交易的地方。梁进易大概判断了一下位置,伸手指向西南角:“那边!”

“确定?”

“确定,就那边,角落厕所附近那块地。”

“行。”邓永杰点点头,“我去上次那地方找铁锹,你先过去等着。”

梁进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邓哥,一个人我害怕,咱俩一块儿去拿铁锹吧。”

没出息!邓永杰想这么骂他一句。但仔细想想,要是这小子的推测是真的,那这个夜里就是他的死期……胆小点也纯属正常,有几个人在明知会被杀的情况下还能壮起胆来呢?

“行吧。”

两人轻车熟路绕到一座矮房子前,这是回收站里放工具的小屋。门上有把三环锁,但只要用力一拽就开。他们一人挑了一把铁锹,扛着朝目的地走去。

尽管不太记得地方,但真正走到这里后,邓永杰也觉得老梁没说错,毕竟整个废品回收站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水泥地,泥土地面少得很,而且这块又潮湿,看上去就是一挖就开那种。就是跟厕所离得太近,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一、二、三……差不多就这儿。”梁进易用脚尖示意一下,“这个墙上有裂口,离裂口三米的位置,我专门记着的。”

“还专门记这个……”邓永杰转动一下肩膀,像是在做热身,“我都巴不得赶紧忘了。”

“记着吧,万一咱们给逮住了,好歹还能把这地方说出来。”梁进易闷闷地说,“而且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抓好铁锹二话没说就干了起来。尽管现在都成了码农,但好歹以前也干过些力气活,对于铁锹的用法也勉强掌握。邓永杰力气不小,不多会儿工夫,身旁就出现了一摞泥土堆,相比之下梁进易就逊色不少,干得气喘吁吁,可跟消耗的体力相比却见不出什么成效。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沉默着干了四十分钟左右,期间只听得到铁锹铲土“哧溜”的动静。大半夜响起这个声音实在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但居民区那边应该是听不到的,而旁边的居委会晚上也没有人,这点声音应该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我靠……”邓永杰停了一下,擦擦脑门上冒出的汗水,“真特么累,上回都没这么觉得。”

“上回干活的人可比咱现在多,况且还有人望风。”梁进易喘着粗气,“再加把劲,再有一点儿就差不多了!”

然而,又闷声不吭地挖了十分多钟,却是梁进易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他盯着坑底眉头紧锁。

“怎么了?累了?”邓永杰也把铁锹放下,“那要么先歇一下?歇五分钟?”

“……不是那个问题。”梁进易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沉到土里,“地方我应该没选错,深度也够,宽度也足……我们上回是速战速决的,都还不定有今天挖得深。”

“什么意思?”

“而且……上回走之前我们是把土夯实了的……你应该还记得。但是这回,虽然人少了干活儿累,但实际手上觉得特别轻松……对,因为土很散。一开始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地面微微有点儿下沉,不像上次走之前我们铺得那么平整……”

梁进易絮絮叨叨的样子活像是个神经质的老太婆。邓永杰在一边听了半天,却是听了个半懂半不懂,不由得心里烦躁:“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梁进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涣散:“我想说……在我们走之后……这片儿地方……被人动过!”

这一句话似乎吐出了他胸腔中所有的空气。说罢,他就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两步,扶着墙根才勉强站稳。

“啥?被人动过?被谁动过?”邓永杰仍旧迷茫,“谁闲得没事儿——”

他的话语突然顿住了,怔怔地看着老梁,又看向脚下的土坑。

“难不成……”他的嗓音干涩。

梁进易知道他也理解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手上一松,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邓永杰见此情景,便也把铁锹一丢,三把铁锹在地上散乱地扔着。邓永杰扶着气力尽失的老梁,两人在几米远处干燥些的地面上坐下。

“喏。”

邓永杰递过一支烟。梁进易先是摆摆手,想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邓永杰给他把烟点上,自己也燃起一支,两点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梁进易让香烟完全进入肺里,再缓缓吐出,这样做有多伤身体他已经不想管了,反正在死于肺病之前,能夺走他小命的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眼下不就有一个么?

“一点半了,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轻声说道。

“我说,你先别急躁。”邓永杰一只手压上他的肩膀,“记性再好也有出错的时候,咱这挖得才多大?指不定是没挖着呢。歇够了再起来,往周围扩一点儿,没到最后的时候呢,先别下定论。再说了,你那推测要真是对的,那我倒觉得挺好对付,咱两把大铁锹呢,怎么着还打不过‘它’?别着急,总有办法的。”

梁进易微微摇头。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用脚碾灭,忽然笑了一下:“……邓哥,这事儿要能过去,我打算去找警察。”

“找警察?”邓永杰一愣。

“对。”梁进易目视前方,“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痞子活千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这世上好人没好报,恶人也不见得有恶报,所以当好人坏人其实都在各人自己,别人谁都管不着的。可这件事儿让我觉得……老天终究是长了眼睛的,你做好做坏他都看在眼里,谁都逃不脱的。你说呢,邓哥?”

“呃?哦……哦……”

邓永杰没有接上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抹凶狠,却又有些犹豫。而梁进易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径直起身:“好了,继续干活儿吧。妈的这厕所可真臭!速战速决!”

邓永杰注视着他走向那几把铁锹,听他发问:“邓哥,哪把是你的来着?”

“哪把还不都一样?”邓永杰耸了耸肩,也站起身走过去,“你随便拿一把就是了。”

梁进易便随手捡起一把,走向那个大坑,准备听邓永杰的话继续对它进行扩张。邓永杰也从剩下的两把中挑了一把,在手中掂了一下试试分量,感觉比之前用的那把还要顺手。三人走到坑边,也不说话,直接闷头干了起来。几铁锹下去,梁进易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把用着不得劲。”

“那你拿去换换。”邓永杰建议道。但他们回头看去,地上却是连一把铁锹都不剩了。

哦,哦。邓永杰拍拍自己的脑袋,心想瞧我这记性,本来是两个人干活儿的,现在变成三个人了,三把铁锹当然分完咯,怎么可能还有得剩。

嗯……嗯?

等等……

邓永杰的思路卡了一下。

三个人?

哪来的三个人?

今夜来这里的人不就他和老梁?这第三个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说起来……刚才休息的时候,为什么地上会丢着三把铁锹?他和老梁一人扛了一把,那第三把……是谁拿过来的?

是……

邓永杰缓慢地抬起头,望着大坑对面梁进易的脸,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他也能看得清老梁那张血色尽失的面皮。

两人一同转过头去。

在他们面前,那扛着比自身还要高的铁锹的矮小的、腐烂的身体,带着已然无法分辨的表情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空气中传来比厕所还要恶心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