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被遗忘的祭品(前篇)

五个厕所隔间都空空荡荡,便池里也洁净如新。赫贤一转过身面对着漆黑的走廊陷入沉思。

一个发烧的小姑娘,哪怕吃过药恢复得不错,会在这个奇诡之地到处乱跑吗?是,她胆子不小,才五岁就敢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睡觉,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有心思在房子里到处探索……如果既不是要上厕所,又没有去找她的祖母,那么她独自一人行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这个想法让赫贤一的胸腹为之一凉……他赶紧摇摇头把它暂时压下。还没把所有的房间找遍,现在就去想那么坏的事态为之过早了。

走廊很长,他又站在所有台阶的最上层,即便照着蜡烛最多也只能看到左右的两扇门。不过既然夜深没有过来找他,看样子在龙氏姐妹那里并未收获什么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赫贤一推开了左手边第一扇门。

自侧门往后,每一扇门中都是两个房间连在一起,搜索起来相当费时。但赫贤一想不到小佟语躲避他的理由,因此只要进屋大致看一下,喊她两声。只要她在,应该就会主动出来了吧?

可这种乐观只能浮于表面,在赫贤一的内心深处,某种恐慌在逐渐升腾起来,如雾般萦绕在他的胸口。

不该让她一个人待着的。他想。如果那时候自己留下来陪她,或者让龙氏姐妹和李奶奶照看她,是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这种自责诞生的同时,一个理智的声音也在小声提醒:“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责怪自己。当时你也没考虑过那么多,谁知道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他知道如果夜深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也会如此劝慰他。

但是……

在搜索完第一个房间之后,赫贤一退出门外,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但是……如果小佟语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那他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又一次……让本可以避免的灾厄因他的疏忽而发生了。

又一次——

烛火伴随着他手腕的晃动而摇曳着,赫贤一抚摸着右臂上的那道狰狞的伤口。这是他隐藏了那个丑恶秘密的代价,却也是对他的救赎。只有当肉体受到这种折磨之时,他那苦闷不堪的内心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他想起之前对夜深说过的话。当他们一边为小佟语冲药一边讨论医患关系时,他曾告诉那个小说写手,他的患者在手术台上死去,导致他陷入了一场纠纷之中。那段对话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句句属实。他只是,只是……少说了一点点内容而已……

如果要给赫贤一过去的人生打个分,“优等生”或是“天才”这样的词必然会出现在总结语中。领先一时很简单,难的是优秀一辈子,而赫贤一毫无疑问就属于走在这条路上的那批人。

在工作地,他很快成为新人同事们中的佼佼者,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医师也对他赞赏有加。院长在会议上公开表扬,肉麻地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对他来说这是无比正常的人生轨迹,他在不断努力的同时也安然享受着这些应得的荣誉,没人发现他的内心在一点点膨胀开来。

那一天几个发小邀他在附近酒店搓一顿。自从参加工作后他们已经有多年未见,尽管工作繁忙,但春风得意的赫贤一急于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他的快乐,于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他虽然坚持推辞,还是被灌下几杯啤酒,心满意足地回到医院。

如果不是护士提醒,他或许还想不起来下午有他主刀的手术。他搞不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忘记,也许是最近一路顺风顺水让他忽视了自己的本职。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无故推掉它,况且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似乎酒精完全没有对他的大脑造成任何影响。

于是他告诉护士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那场手术的结果,他没有对夜深说谎。

以现今的医疗水准,腹部动脉瘤手术的成功率并不低,更何况是由他这位心脑血管外科的天才来执刀。这个结果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所有的手术台都是医生的战场,而世上并没有万无一失的战争。

这一场,他输了。

人们将之归于他过于年轻,缺乏经验。那一天他茫然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直到日落,连心仪他的小护士偷偷给他放了一篮小点心来安慰他都没注意到。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遭到这种打击,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为何会郁郁寡欢,但谁都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个社会上,总有人会拿别人的错误来说事,不管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但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流言也好批评也好他都无所谓,但是……他却逃不过自己内心这关。

我是清醒的,虽然喝了点酒,但做手术完全没问题。而且在手术过程中,也没有出现眩晕、精神不集中等状况。不是喝酒的错。不是我有意犯的。他这样想着。

可如果……如果这都只是他的自我安慰呢?

如果实际上,他在手术中出现了操作失误,比如说他大意弄错了出血点,或者是缝合的时候出了问题……而他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患者自己,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只有他遗忘了自己的使命……在他手底下,让他们的心血付诸流水,用了一条生命的代价。

赫贤一搜索完第二个房间。走廊那头隐隐传来什么声音,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打开了第三扇门。

那件事过去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赫贤一待在值班室。第一次手术失败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坎,对他来说似乎尤其严重。前辈和同事们都有心关照着他,唯有他自己始终无法释怀。而就在他去上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滋……滋……”

有如抓挠黑板般令人难受的微弱声音响起,赫贤一被吓了一跳。他左右张望着,循着声音走向源头。那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站到门口的同时,赫贤一的嗓子眼仿佛堵进了一块儿石头。

手术部。这是他许多天以来看到就会反胃的地方。

他有点想退缩,可声音确是从这里发出的没错。

手术室这种地方,平时当然是禁止进入的。担心有人偷窃或破坏设备是其一,另外,带着一身细菌污染手术室内的洁净更会让医护人员们气晕过去。不论如何,哪怕硬着头皮也要进去看看。赫贤一下定决心,首先转到隔离区。

他在这里换上专用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用帽子将头发全部包住,还有橡胶拖鞋。虽然麻烦,但他作为医生,自己也要注意不能把细菌带进去。而且他的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渴望——或许那些抓挠的声音只是自己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或只是他耳鸣。

尽管他从没听说过耳鸣会有这样的症状。

他站到更衣室后面那扇门前,门自动打开,又经过一扇门后便来到手术清洁区。在这个时间,除了空调以外,这个神圣的地方本该寂静无声的,但唯有今晚例外。

“滋……滋……”

赫贤一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直到他再度停下。那是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室,也正是……那场失败的战役发生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把脚伸进墙上的洞口向下一压,手术室在他的面前开启。

“滋……滋……”

音源就在这里。

赫贤一立刻让目光扫过这里所有的设备,麻醉器、器械台、吸引器、体温维持装置、生命征象监视器……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应该会利用这些设备来藏身,要么,就是设备自己发出故障的声音。可他一无所获,尽管那个声音此刻就在他耳边。

“谁?有人在吗?”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没人回答。这一点在他出声之前就可以肯定的。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又叫了一声。

空气中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只有那异声尤在,但无人回应。

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赫贤一在口罩下舔舔嘴唇,他决定暂且离开,把情况向上反映一下。

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

“滋……滋……”

有一个地方,被他忽略掉了。不是因为它藏得很深,反倒是太过明显了,一眼就能看得到,他却没有去留意……因为他觉得但凡这个闯进手术室的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待在那种地方。

那就是手术台。

在他转身的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赫贤一想要尖叫,但叫声却哽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腹腔打开,内脏清晰可见,鲜血流淌的女人。

那是一个面目无神,睁着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眼白的女人。

那是一个……就在几天之前,死在他的手术台上的女人。

而现在,她那本该被家属带回的身体却在他的面前挣扎着。她的手如同尖利的爪子般扎进他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则在手术台的软垫上不断抓挠着,那种怪异的声音便是从此而来。

赫贤一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他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脸庞,那因病痛折磨而消瘦的脸型和苍白的颜色……他看着女人转过头来面对着自己,看着她那好像早已腐烂的口腔张开……

“医……生……”

赫贤一无法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别把我……留在这……让我走……让我走……别把我留下……”

原来是这样。赫贤一心里一片冰凉。原来是这样。

他曾听说过,但凡死于非命者,他们的灵魂将不得转生,永久重复承受着死亡时分的痛苦。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她日日夜夜地哀叫着挣扎着,可却再也无人理会。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瓶啤酒,而对她来说,那是无尽地狱的煎熬。

只有一种办法可使他们获得解脱,那就是寻到一个新的魂灵来代替自己。

他忽然清醒了!

这个女人……她要让自己来做她的替死鬼!

赫贤一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女人的利爪!他感到手臂上被撕下了一大块血肉!但他仍然没有叫出声。他咬着牙在走廊中奔逃起来,把女人的哀泣和抓挠声全都甩在后面!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他的大脑嗡嗡一片。我是个医生……我是个医生!我犯过错,我会弥补!从今往后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拯救每一条生命!我才不要做替死鬼!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某条走廊上,衣服都没有换回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既没有惊恐,却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低头看着明亮的地面,头顶的灯光和天花板,还有病房的门牌……所有这些都能在地板上映照出来。可他却忽然有种凉凉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被我弄丢了。

他想。

有什么东西,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被我丢在那个可怖的手术室了!

是什么?想不起来!但一定很重要!重要到如果缺了它,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但是……但是能怎么办呢?回去拿吗?回到那个女人的鬼魂身边?刚才能逃出来算自己运气好,但如果再来一次……

他颤抖着,犹豫着。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次赫贤一终于没有控制住,他发出惊声尖叫。天旋地转。女人惊恐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清晰起来。

“赫医生?你……你没事吧?我刚从护理站过来……吓到你了?”

小护士担忧地望着他。

赫贤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这里既不是手术室,也不是走廊,这里是值班室。没有异声,也没有女鬼,他只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

也对,只有梦境才说得过去。不然的话,如果手术部那边有什么异响,他应该首先上报或是联系警卫,才不会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闯进去。

可是……

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牙关打颤。他掀起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汨汨地流淌着。

头上背上都出了好多汗,他想自己一定是脸色煞白,说不定比梦中那个女人还要白。小护士在他的耳朵旁用温柔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他应该爱惜点自己的身体,如同回响在天之尽头那么遥远的地方。

直到他申请调到妇幼保健院的时候都没能想起,在梦中那个手术室中,他究竟搞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