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公主坟(一)

夜幕降临,秦北洋与九色踩着山沟密林的残雪,脸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四周不时响起狼嚎,还有被惊醒的熊瞎子。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别说什么屯子与路人,连个猎户或土匪都没见着,这才是辽阔的东三省,犹如待开发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虚弱地坐下,点着枯草干枝,火星飞溅夜空。九色帮他捕获一只野兔子,他把兔子剥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过一万年前的猛犸象肉,无异于美味佳肴。

春夜,肺叶再次灼烧,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类的痛感分为十级,这就是最高一级……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自己这条命,怕是熬不过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带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须是有地宫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坟冢只有个棺材,也没有古时候的气场,根本无法压住他的癌细胞。

撒泡尿熄灭篝火,再次启程。此地是长白山余脉,亘古荒凉,哪来的古墓?又一场春雪落下,九色带他翻山越岭,中午才望见山下平地。秦北洋已无力走路,九色围绕他乱转,而刺客们随时会追上来。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种工具——他在俄国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学会了制作雪橇。

在九色的帮助下,气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个最简单的木爬犁,再用绳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着他往山下跑。东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样使唤狗,还可用两根木棍撑着滑雪。

总算见着屯堡人烟,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几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忠诚的九色拖着木爬犁,奔驰在积雪覆盖的庄稼地上,难道它已确定古墓方向?肺叶灼烧剧痛,心慌意乱的秦北洋,骤然看见一片断井颓垣,两尊石经幢高高矗立。

夯土残迹必是城墙。扒着败坏的墙头往里看,大雪掩埋低洼与荒草,露出石头基础。九色拉着爬犁,穿过南北中轴线,完全是帝都格局,规模远超内地县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宫墙遗址,前后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着断裂的佛像,犹如卢浮宫里断臂的维纳斯。唐朝长安城的格局,正与眼前不谋而合。中轴线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错的棋盘格街道,也是长安城的里坊格局:内城、外城与宫城。

不可思议,这是一座沉睡在东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长安城……

木爬犁从积雪中穿城而过,到了一条冰封的江边,竖着块大石头,竟刻着“东京城”三个字!这霸气的名字,显然与日本东京无关,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九色拖着主人横渡结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担心冰层会撑不住,胆战心惊到了对岸。秦北洋从爬犁上滚下,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跟着九色钻入山道。

不知爬了多高,回头俯瞰平原,古城轮廓清晰,一条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环绕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如果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头,他发现一根龙脉,气势逼人地从两侧山川汇聚而来,直达正前方的龙穴……

巍峨耸立在山坡上的七层石头大墓。

东三省的荒野群山间,竟有一座宏伟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岗岩石条,犹如山城堡垒,难度远超堆土而成的坟冢。

九色攀登石头台阶而上,到了第五层的几块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后几步,是被九色咬着拽上来的。小镇墓兽发现了墓道口,撞开掩人耳目的石头,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恐怕已被盗掘过了?秦北洋无所谓,他不是来升棺发财掘金盗宝的,只是把古墓当作救命所。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气,在古墓中转了几个弯,九色已长出雪白鹿角,浑身金灿灿鳞甲,变作幼麒麟镇墓兽。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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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的气味,脸颊贴着冰凉的壁画,几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坟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极乐仙境的阴宅,也是让秦北洋从死神唇边复活的灵丹妙药。

燃烧的肺叶渐渐熄灭,胸中癌细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种气息从地下源源不断渗入皮肤,自丹田升腾而上,贯穿腹腔与胸腔涌到头顶心。像一团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发声。

是九色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将主人带入坟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呜呼,成为癌细胞缠身的尸体。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远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辈子离不开拐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疯,必须关在精神病院或铁笼子。而他则要长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宫深处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仿佛钟楼怪人,又似歌剧魅影,才能打败墓匠族短命的诅咒,不被镇墓兽灵石的放射性杀死。

但秦北洋无法根除癌细胞,毕生将成为一个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凡是主人心里想什么,九色便能立即感应到。它用赤色鬃毛蹭着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传递歉意——对不起,是我让你濒临死亡绝境,我才是移动的杀人机器,是灾祸、疾病与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该离开你?

秦北洋苦笑着抱紧九色说:“你已救了我无数次命,我能与你相识,并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听我爹说,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当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椁上,若不是你放过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们全家三口已然没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赐的,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原本肺癌让他坐卧难安,睡着也会被疼醒,现在到了这古墓里,秦北洋却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他本以为会梦回白鹿原,再次梦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是难得一夜无梦。

不晓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还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来连走几步,除了脚底虚弱打飘,似已没了大碍。

也许,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规格越高,对于秦北洋的癌细胞杀灭效果就强。

九色跟他撒了会儿娇,继续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几级,照出一具骨骸。从衣服和辫子来看是个清朝人,还有一杆大烟袋枪,这盗墓贼是被什么所杀的呢?秦北洋务必给自己提个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墓道转弯处,他发现刻着个五芒星标志,难道唐朝这就有了特殊意义?不对,石匠经验告诉他,这个刻痕是新鲜出炉的,地下还有石头碎屑呢,也许就在最近。

秦北洋越发小心,他发现好多个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样,直到一堵青铜门。

他不是来盗墓的,继续往前走,台阶向上,转了几道弯,走到无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门。甬道石壁充作门柱,顶部盖石抹着白灰,门已被破坏了。

琉璃火球照出一间幽暗墓室,中间一张棺床,长方形砖条砌为五层,硕大的梓木棺材。脚下正方形地砖,残留彩绘痕迹,四周是生动逼人的壁画——先是四个武士,团脸朱唇,面庞丰腴,顶着红缨头盔,身着黑穗鱼鳞甲战袍,对衽束腰,卷袖护腕,右握铁挝,左扶长剑,鞘有竹节纹,腰间佩有弓囊。三个乐伎,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宽袍,腰束革带,足着麻鞋。一个弹琵琶,一个奏箜篌,一个敲拍板,俨然阴间乐队。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红,衣着鲜艳,仪态娇媚,要么是断袖男宠,要么是女扮男装。

王家维教授的考古书里,记载了武则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画,无论人物形象还是服饰器皿,正与这眼前高度相似。因为女皇武则天本人就爱穿男装,盛唐流行的风尚。

秦北洋确认墓主人是跟武则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庞大的帝都遗址。

但,没有镇墓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