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脱胎换骨

九色的外科手术。

在这头幼麒麟镇墓兽的体内,还藏着一千二百岁的生命体。这才是九色的真身,小鹿的面孔酷似畸形儿的怪胎,仿佛还泡在医学博物馆的酒精瓶子里。

怪胎在看着秦北洋,似曾相识,久别重逢。

最初的震惊过后,秦北洋给了这张脸一个微笑。他不忌讳昨晚九色吃下大量化学毒物,心想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便俯下来亲吻了这头小怪兽。

是的,九色认得他,一千二百年前就认得他。

秦北洋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周围所有人都没听清楚。这头小怪兽也变得无比安静,任由手术工具在它的体内游走。

他们发现了九色的翅膀。

藏在小鹿背后靠近肩膀的位置,这双翅膀其实不小,只是折叠收缩起来,如果把翼展完全打开,将会超出整个神兽的身长,就像四翼天使。动物翅膀通常分为三种,一是昆虫的轻薄翅面,二是鸟类的坚硬羽毛,三是蝙蝠的骨架翼膜。

九色的翅膀介于这三者之间,竟然同时具有翅脉、羽毛以及翼膜的特征,让人叹为观止。

李隆盛看到了灵石,靠近腹部的位置,一大块坑坑洼洼的黑色石头。

“这是达摩山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秦北洋指着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这才是九色的灵石。”

借助一小盏灯,他们看到另一块灵石不同于其他灵石的粗糙表面,这块灵石仿佛经过天然的打磨,竟然呈现鹅卵石般的光滑?几乎有一种金属的光泽,还能放射出耀眼的光。

“我的妈呀!”剑桥博士李隆盛不禁惊叹,“这是地球上的物质吗?”

“我也从未见过这种镇墓兽灵石!”

秦北洋心想,这块石头究竟从何而来?就像乾陵底下藏着天子级镇墓兽,会不会是天子级灵石?虽然,镇墓兽的灵石会缩短人类的寿命,让自己命在旦夕,却不会伤害到九色。因为它是特殊的生命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像它能吞吃剧毒的化学物质,而普通人尝一点点就会送命。

朱塞佩卡普罗尼发现了九色损伤的核心几根连接灵石与器官的管线断裂了。

原来在九色真身小怪兽的表面,还插着好多根细长的管子,难以判断是什么材料?霍尔施泰因博士给九色拍的X光片,并没发现这些管子,也许是跟其他脏器混淆了。这些材料极度坚固,历经一千二百年而不坏。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借助外力苟延残喘。

逃出凡尔赛机场时,一发炮弹击穿九色的身体,打断了这些管线就像电线被剪短,电器就会熄灭。当灵石难以提供能量,镇墓兽的生命力将越发衰弱,最后近乎死亡。只有源源不断的有毒化学物质,才能重新激活灵石。

李隆盛与秦北洋商量了修复方案,用现代材料代替唐朝的管线,将灵石与小怪兽生命体重新连接。他们还要更换一些零部件,彻底修补被打穿的外壳。鉴于九色的特殊性,绝对禁止进行机械化改造,除了原本的灵石,不会提供人造能源,比如内燃机与发电机,确保它的原始性质不变。

以上工作持续三天三夜,大伙吃住都在仓库,秦北洋熬了三个通宵。只有安娜每晚要到凡尔赛的中国代表团,但对镇墓兽三缄其口。

对于李隆盛来说,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已远远超出在剑桥大学所得的知识,恐怕任何一个科学家见到九色,都会像宝贝一样供起来,放在实验室仔细研究,甚至可以得到诺贝尔奖的提名。

“镇墓兽的传说古已有之,六十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西方人就已听说镇墓兽的存在,只是谁都无法一睹真容,就像欧洲有恶龙的传说”李隆盛也是一脸油污,“有的学者研究认为,随着全球气温升高,以后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关于龙的目击记录。”

“也许吧!”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见到的妖怪博物馆。

“剑桥大学图馆,藏有传教士根据盗墓贼的描述绘制的镇墓兽画像,多半是恶魔与野兽的合体,文字解说这些怪物身上有撒旦的力量。”

“根据盗墓贼的描绘?如果盗墓贼真的看到了镇墓兽,大概生命也走到头了,又是哪来的机会向传教士描述呢?除非是现在用机关枪和炸药盗墓的军阀们。”

李隆盛一本正经地说:“科学正处于大爆发前夜,昨天认为是神话,或是科幻,今天已成为现实。理论物理学与机械动力学,要摒弃一切成见。关于世界本质,宇宙起源,需要大胆地提出假说,再用科学方法小心求证。”

“比如‘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头看着修复中的小镇墓兽九色,还有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

“是,这两年我在剑桥大学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同时,也在研究中国传统哲学里的一个概念气。”

“这可是风水学的说法。”秦北洋想起了秦氏墓匠鉴,“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世界从无到有,取决于气,才能分化为阴阳两仪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我们营造墓穴,首先寻觅龙脉,找到聚集气的位置,所谓点穴。而帝王的万年吉壌,必须开凿金井,连接天地之气。”

“东汉的无神论者王充说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而现代物理学的概念认为,气的本质就是超微粒子及其场。”

“超微粒子?”

这已超出了秦北洋的知识范畴,李隆盛充满优越感地说:“这些都是最新科技,还有暗物质、暗能量等等假说。科学虽然严谨,但也需要大胆的想象力。上个星期,我刚在柏林见到了我的偶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先生。”

两人聊到此处,秦北洋辄然无语,心底五味杂陈。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不就是自己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时,日夜梦想所要成为的那种人吗?他的心头一阵绞痛,命不久矣,还在念叨童年时的梦想干嘛?

终于,幼麒麟镇墓兽的修复完成。

大家聚拢在仓库,九色焕然一新,青铜外壳都漂亮了好多,但它依然像被催眠那样,站在工作台上一动不动。

欧阳安娜忧虑地说:“就像我在两年前,第一眼看到它的样子,会不会又到了当时的状态?”

秦北洋走到九色身边,竟然扑通一声给它跪下。

他看着九色的双眼,仿佛到白鹿原大墓地宫深处,十九年前自己出生时的瞬间。刚爬出母亲子宫的小婴儿,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初见这世上的第一双眼睛,就是这尊镇墓兽的眸子。地宫四面的壁画,一时鲜明,唐朝的侍女、武士、文臣、小厮、乐师、舞女们各自有了神情与灵魂,或翩翩起舞,或举杯宴饮,或吟诗作对,或辞别故乡从征劳役,或千里从军埋骨他乡壁画中的每个人,无论贵贱出身,都有悲欢离合,也不可避免死亡的终点。

于是乎,壁画又黯淡下来,陷入一千二百年的沉寂。

他看到了棺椁中的唐朝小皇子的脸终南郡王,李隆麒,在万古寂静的罗衾之下,轻启红唇,念出一长串唐朝长安音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混混沌沌的幽暗地底,唐朝小皇子念完这段诗句,秦北洋也在巴黎北郊的森林,面对他俩共同的伙伴,小镇墓兽九色念了一遍。两人相差一千二百年,却异口同声地朗诵古诗十九首中的驱车上东门。

人之死,如坠长夜,上穷碧落下黄泉。人生如朝露,太阳下转瞬即逝,一夜间的匆匆过客。此为道家所言的“人生如寄”,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武则天定都洛阳,终南郡王是她的孙子,想必也曾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发出过相似嗟叹?

天下万物,谁能长生不老?唯有镇墓兽九色。

倏忽间,九色眨了眨眼睛,它被这首汉诗唤醒了。

安娜应声鼓掌,朱塞佩卡普罗尼、李隆盛、钱科纷纷展开愁眉。

这尊小镇墓兽晃动头顶鹿角,脖子微微倾斜,凝视跪在面前的中国少年。它认得这张脸,便从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秦北洋的鼻子。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秦北洋紧紧抱住被唤醒的九色,把头埋入它的赤色鬃毛,摸着每一片鳞甲的缝隙,感受镇墓兽体内的温度。

镇墓兽的心脏灵石正在发热,热的犹如沸腾的蒸锅。

突然,秦北洋晕倒在九色脚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钱科冲上去摸着他的口鼻,竟已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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