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上一章节的重光是笔误,会作修改。可能会改更早些的前。
飞升城内,捻芯第一次登门宁府。
刑官二把手,来见飞升城现任隐官。
宁姚站在斩龙崖旧址那边。
除了宁姚,演武场上还有一个腰系古砚背竹箱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飞奔,敲锣打鼓。
一个问我师父厉不厉害,怎么个厉害。一个答我爹就是厉害,天下无敌的厉害
一个问等会儿我娘亲收拾你怎么办。一个答我才不怕磕头,锣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关系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大一小,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个说你师父是我爹,所以我更亲近些。一个说我先认的师父你后认的爹,先来后到,你辈分还是要小些。所谓的翻脸,其实也就是各敲各的锣鼓,比拼谁的响声动静更大。
捻芯觉得真是为难宁姚了,有郭竹酒这么个家伙,再摊上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宁姚好像不太介意这份吵闹,与捻芯点头致意。
捻芯来到宁姚身边,说道:“那赵繇在郑大风那边喝过了酒,当下已经离开飞升城了,齐狩亲自相送出城,好像赵繇要去最西边,与守心寺僧人请教佛法。”
宁姚点头道:“估计是想兼修儒释道三教学问。”
大概是要走与齐先生一样的道路?
捻芯笑着不说话。
宁姚问道:“怎么了?”
捻芯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当初独自游历数洲山河,偏偏会看中当时只是陋巷少年的陈平安。可以说说看吗?”
照理说,宁姚自幼就见识过剑气长城的种种剑仙风流,然后远游浩然天下,也该见识到不少年轻俊彦才对,书卷气,豪杰气,神仙气,肯定什么都见识过。
宁姚说道:“在你这边,他是怎么说的?”
捻芯摇头道:“陈平安从来不说这个。”
宁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捻芯无奈,到底该说这对男女是神仙眷侣好呢,还是称之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这种对男女情爱半点无感的缝衣人,也觉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了。”
其实宁姚也没打算说什么。
两人一起散步,宁姚转头对郭竹酒提醒道:“你们玩归玩,不许离开这里。”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出了半点差池,我提头来见师娘!”
小女孩丢了锣鼓在地,双手叉腰问道:“谁的脑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声说道:“咱俩一伙的,你瞎拆什么台。”
宁姚不再理睬俩孩子的嬉戏打闹,捻芯这次破例现身宁府,肯定不是来闲聊的。
只是宁姚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杆。
宁姚当然知道郭竹酒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样的,当年宁姚其实比郭竹酒还要更过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细致打理那些她每次远游从外带回的奇花异草,再不会棍扫一大片、剑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长大,就会不舍得。
每次陈平安远游归家,一样会次次去添土,从无例外,还是一样的道理。
捻芯以心声与宁姚说道:“当年在牢狱中,陈平安与一头化名霜降的飞升境,做了一桩买卖,霜降从陈平安那边挣了一颗谷雨钱,买下了半个自由身,答应会帮你一次,所以你先前远游之时,我差点就要捻开那盏灯芯,放出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宁姚问道:“差点?”
捻芯点头道:“郑大风找到我,让我不着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对神道一事,颇为熟悉内幕。”
宁姚不愿多说郑大风的根脚,对方身为落魄山看门人,那么就算半个自家人了,所以宁姚只是说道:“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一个地方。你以后如果还与那里走出来的人打交道,早早习惯就好。”
捻芯笑道:“陈平安,郑大风,赵繇,我已经见过三个,确实都很古怪。”
宁姚说道:“关于这把仙剑天真,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跻身飞升境之前,肯定会让她乖巧些,到时候再去与那独目者对峙。除了那头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还会先与郑大风请教一些神道规矩。”
捻芯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外人的插手。”
宁姚摇摇头,“我又没觉得你们是外人。何况大道凶险,寻求助力,以防万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赵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与陈平安的关系,还来单独见我,如果不是看在齐先生的份上,宁姚不介意将赵繇送出飞升城。
没有将那人一剑礼送出境,与宁姚当下心情不错,也有很大关系。那半座剑气长城还在,他还在。
捻芯说道:“那我将那盏灯芯留在宁府?”
宁姚点头道:“随便。”
飞升城内外,自然无人胆敢以掌观山河神通窥探宁府。胆子不够,境界更不够。
捻芯取出那盏油灯,捻动灯芯过后,一位白发童子飘落在地,先是呆滞,然后蓦然作泫然欲泣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隐官老祖,武功盖世,术法通天,剑仙风流,豪杰气概,英俊潇洒,一诺千金,算无遗策”
宁姚瞥了眼那个满脸涨红咋咋呼呼的小个儿马屁精,对捻芯说道:“你还是带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两个了,也不差这么一个。”
那霜降见机不妙,立即乖巧万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低下头朗声道:“小的愿为老祖道侣,效犬马之力!”
宁姚伸手揉了揉额头,转头问道:“在牢狱里边,就是这般德行?”
捻芯摇头道:“比这还要过分,反正陈平安乐在其中。”
宁姚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好与霜降问些事情,用来打发光阴,不然总看那两本山水游记,也看不出花来,两部书上,一个藏藏掖掖,一个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与那蜃景城遥遥对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为陈隐的青衫剑客,买下了所有整座山头的所有酒楼客栈。
经常在此独自饮酒,欣赏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处名为桃叶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条乌蓬小舟,从袖中抖落出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让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叶渡渡船,构造精致,船头雕刻有鹢首,因为大泉王朝曾是古泽国,百姓需要以鹢压胜兴风作浪的蛟龙水裔,此外中舱两侧打造有类似屏风的景窗,舱内颇大,可摆放不少书籍,后舱更是设有炉灶睡铺,赏景饮酒,煮茶吃饭,下棋抚琴,都没有问题,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而这条水渡的桃花水,鳜鱼,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达官显贵和山上谱牒女修的心头爱。
在赊月煮茶之时,周密伸手掐诀,随便翻检一条光阴溪涧,翻转光阴如翻书页一般简单。
当化名陈隐的斐然现身桃叶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将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当然浑然不觉。
斐然约见之人,是桐叶洲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个元婴境,比较识时务。
渡船停靠岸边,斐然起身没有登岸,周密则站在小船尾端,双手负后,以望气之术,打量起杜含灵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显然没有想到杜含灵这么不讲究,竟然擅自带外人前来此地,不过那位元婴修士立即作揖赔罪,主动与眼前这位来自癸酉帐的使者,解释一番缘由。
桐叶洲北方地界,天阙峰青虎宫和金顶观,都是距离宗字头不远的大山头。只不过青虎宫早早搬迁去往宝瓶洲老龙城,金顶观却与那些逃难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灵先是通过一位妖族剑修,与驻扎在旧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搭上关系,然后通过戊子帐的牵线搭桥,让他与一个名叫陈隐的癸酉帐修士相约于桃叶渡。杜含灵大致了解过蛮荒天下的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此外还有几个军帐比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帐是个剑仙胚子扎堆的,年轻修士极多,个个身份通天。
癸亥帐负责海上铺路,己酉帐负责登岸后移山卸岭,开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镇其中,分别是那精通水法的绯妃、擅长搬山的袁首。
还有那己未帐,领袖是那剑仙绶臣,还出了个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至于癸酉帐,相对名声不显。
周密会心一笑,无巧不成书。看来眼前众人,与那位隐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单单是那个杜含灵道心出现一丝涟漪,此外好像一拨人,其实见着了斐然当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灵隐忍,个个神色微变,遮掩不住。杜含灵不愧是位老元婴,最快恢复平常心,对方是不是昔年那个搅乱大泉庙堂走势的陈平安,关系不大。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监国的刘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尤其是高适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出身金顶观的山上师徒,邵渊然,师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龙门境的师父,结金丹的弟子。
师徒二人,当年都是龙门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姚氏铁骑,在那边喝了十多年的边关风沙。其中邵渊然瞧着面如冠玉,年纪轻轻,实则已经是知天命的半百岁数,至于他师父尹妙峰,更是两百岁还有余。
此外还有一个没那么显眼的城隍爷,一州治所骑鹤城的州城隍。
庙堂藩王、国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灵,齐聚桃叶渡渡口,结果见着到了一个打死都没想到的人物,“陈平安”。
斐然听过那杜含灵的解释,笑着点头道:“故人重逢,化敌为友,人生真是无常。”
随后斐然站在船头,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开始密谋商议一桩谋划。
周密一一听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旧坐在渡船当中,从赊月手中接过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叶。”
圆脸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与海先生独处,依旧全然无所谓,不长记性,给自己倒满一杯后,随口说道:“我就这手艺,保证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满意,把斐然喊来好了,浩然风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
渡口的船头岸上,聊得比较顺利。
其中那个年轻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陈隐,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还有闲情逸致,与他师父以心声闲聊,轻声笑道:“师父当年曾说,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至多二十年,她就会人老珠黄,看来是师父错了。”
尹妙峰捻须而笑,“确实有些古怪,兴许是大泉密库当中,有那旁门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够让姚近之容颜常驻。要说姚近之没有偷偷修行,我是绝不信的。大泉宝库,”
光是当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水神庙的两处产业,就不容小觑。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多年,珍藏无数,可惜给咱们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还能剩下几成家底。
一道剑光化虹而至,落在这条渡船的船头上。
周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张面皮,恢复本来面貌,沉声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问道:“不该是先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莲藕福地,众多天地异象,此起彼伏,雨后春笋般一起涌现。只说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引发的光彩,在山河形胜之地,纷纷现世,或有远古遗落长剑,突然间就剑光气冲云霄,或是千年古树蓦然结出仙家果,仙气缥缈,蕴藉气数,已经不仅是灵气充沛那么简单,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选址最佳地。山泽湖海之间,更有得天独厚的草木精魅应运而生,关键是它们会孕育出一点天然神光,成为一种类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还有许多享受人间香火数百年的祠庙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属于地方淫祠,当下都有数尊金身雏形形成,开始睁眼看人间。
崔东山施展出一门临摹山河、画卷铺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顾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账房先生韦龙两眼放光,双手在袖飞快掐指,心算不止。
长命道友显然也心情不错,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
崔东山闲来无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飞起,笑嘻嘻道:“你没有猜错,莲藕福地不但跻身了上等福地,还会一头撞到瓶颈上。历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许多山巅宗门筹备数百年的结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炼福地,为的就是让福地额外多出些福缘。寻常山头,小打小闹,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来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赠礼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刚刚晋升上等福地的莲藕福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短暂光阴里,就已经到达了瓶颈。
光是渌水坑青钟夫人拿出那堆积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运瞬间暴涨五成。
此外,当年天下十人之争,国师种秋得到了一桩仙家福缘,是一幅五岳真形图,种秋起先为了提防俞真意,还试图销毁此物,后来按照陆台的授意,打消了念头,这些年来一直交给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询问过种夫子和小师兄,一个当然愿意拿出来,一个说用了无隐患,所以莲藕福地,就出现了无需四国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于元来的那份仙家机缘,埋藏金书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样拥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雏形,只是相较于五岳真形图显化山头,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楼后的一座小池塘,变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莲花摇曳生姿,一缕缕紫金光彩,缓缓流溢入湖,道气弥漫水面。
浮萍剑湖十八座湖泊之一,与太徽剑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渐与天地契合。
此外还有趴地峰白云一脉祖师,赠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脉赠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脉赠送了一朵火烧云,还有指玄峰袁灵殿赠予的一盏白螺杯,落地大如岛屿,是一处天然小道场。
裴钱皱眉道:“水满则溢,一旦到了瓶颈又破不开,会坏事。”
崔东山立即转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师姐好眼光,有见地!”
周米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飞快拍掌却无声。
所谓的瓶颈,就是福地疆域,终究大小有定数,而昔年的观道观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当中,又属于地盘小的。
一旦福地人间的天地灵气过多,就会过犹不及,除了会影响到凡俗夫子的体魄和命理,还会引发种种天灾人祸,例如水运过重,导致山河波涛汹涌,洪涝千万里,或是一轮大日悬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万里,持续烧灼福地,动辄干旱个数年,炼杀万物,月魄浓郁洒落人间,使得阴冥鬼魅丛生,成群结队游曳夜间,或是拜月炼形一道的山泽精怪,蜂拥而起,大肆横行人间。
月盈则亏,是大道至理。许多福地出现“飞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这些天之骄子,是天地宠儿,气运加身,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不得不出,一旦强行滞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压,视为试图篡位的乱臣贼子,沦落到一身气数重归天地,要么就顺势离去,所以就有了历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会招来横祸,就比如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为一人破开天地禁制,招来浩然天下的修士觊觎,最终连累整座福地给打得稀烂。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则是出了名的地广人多。哪怕砸钱不断,只是因为几场修行引发的浩劫,使得云窟福地从未到过瓶颈。而皑皑洲刘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刘氏专门培养的一大拨采玉人,常年劳作。也有其他宗门的女子谱牒仙师,会主动找到皑皑洲刘氏,成为不记名的采玉人,不计工钱,毕竟所谓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钱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时刘氏又拥有人数最多的一座福地,绿荫福地,是一座刘氏一颗神仙钱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万人口,一有修道之人侥幸跻身洞府境,就会被立即带离绿荫福地,外人只知道是两位术家祖师供奉的要求。
崔东山当然有后手,绝不会让福地瓶颈成为隐患,准确说来,是天底下只会经营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对此早有准备。
崔东山望向脚下人间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树,树上挂有一幅卷轴。被崔东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开缠绕卷轴的一根金色丝线,横放身前,卷轴悬空,崔东山双指一抹,画卷瞬间摊开,画面不断横掠出去,最终露出一幅光是画纸本身就长达百丈的万里山河图。
这是姜尚真赠送给福地的一份重礼,购自白纸福地一位老祖师,原本是他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画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够广袤,被沛然灵气浸染个百来年,就会变成千真万确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来的桐叶洲流民,绝大部分都在宝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练气士几乎全部离开,却剩下二十余万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诱皆有,最终选择留在福地,听候“老天爷”发落。
这是两桩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之举,万里山河画卷是如此,二十万魂魄齐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们只要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就能够将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绘几分。
魏檗由衷赞叹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为落魄山可谓鞠躬尽瘁到了极点。
当供奉当到这个份上,就连崔东山都想要送给周肥兄一块“义薄云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类拔萃。
唯一的“假公济私”,就是姜尚真为自己留了一小块地盘,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荫,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携美人来此郊游。
有了凭空多出的万里山河之后,原本大体上趋于凝固的福地灵气,就又开始自然流转起来,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敛笑呵呵道:“周供奉确实是个妙人,人间少有。”
然后朱敛笑望向裴钱,裴钱有些疑惑。
朱敛解释道:“周供奉当年与我一见如故,切磋一门道法,旗鼓相当,但是最后输给了你,而且周供奉输得心服口服。”
裴钱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周米粒轻轻晃着小脑袋,算是与裴钱敲了敲门打招呼,裴钱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轻声道:“别说老厨子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咱们竹楼一脉,个个以诚待人。”
在裴钱早年的小账本上,划分出了许多阵营鲜明的小山头,比如她和暖树姐姐,小米粒,当然属于最最嫡传的竹楼一脉,看门一脉有郑大风和元来,骑龙巷一脉有石柔那些看铺子的,还有走桩散步梦游一脉
崔东山说道:“接下来捡钱算账一事,就有劳长命掌律和韦先生多跑几步路了,泓下回头带上云子一起帮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着享福不做事,当然不是个事。”
泓下轻声道:“泓下领命。”
陈灵均说道:“算我一个。”
崔东山笑望向这位走渎成功走路有点飘的陈大爷,“那就算你一个?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这趟北俱芦洲之行,陈灵均横穿一洲往返一趟,走渎可谓小心翼翼,可那斩鸡头烧黄纸结识好兄弟的勾当,倒是胆子贼大,半点不含糊。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一大步横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双脚并拢,于是就站在了暖树这个笨丫头身边,试探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崔东山不再理睬这个落魄山胆识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的老舟子,后有“我师兄是郑居中”以及“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诚,如今又有大骂阮邛不要脸、两次拍肩陆沉、还与斩龙之人称兄道弟的陈灵均,一个个都他娘的是人才,还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无几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够占据其一,连崔东山都觉得挺有意思。
崔东山转去与曹晴朗说道:“那条龙舟渡船,可以拿来此地修补,如果你觉得刘重润那边合适的话,可以让她带着一些性子沉稳的嫡传弟子,来这边拣选两三处山头修行,只是事先说好,甲子之内,除了刘岛主可以自由出入,嫡传们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崔东山抬起双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两处,“比如这两个地方,水运极多,就可以让给珠钗岛刘重润。”
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一条龙亭侯李源赠送的溪涧。
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时候,已经摇摇欲坠,破碎不堪,光是修缮所需神仙钱,其实就已经超过龙舟本身价值。刘重润倒是想要买走这条龙舟,当不成山上渡船,当是留个纪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内,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说要修旧如初,刘重润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让落魄山少些钱财损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懒得多此一举。
但是在落魄山的账房议事,对于远在别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钗岛,哪怕双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实落魄山相当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点点头,没有异议。
落魄山想要在大争乱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业,不但要与大宗门结盟,互利互惠,还要尽量让珠钗岛、云上城以及彩雀府这些暂时气候不显的仙家,跟随落魄山一起壮大起来。而且绝对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钱要挣,香火情要挣,人心更要挣!
崔东山说道:“我今天比较指手画脚,是例外,关于这座莲藕福地,以后都只会由着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与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开手脚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们平辈,没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让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与小师兄作揖致谢,其实心情并不轻松。
崔东山突然对朱敛笑问道:“我今儿行事比较出彩,老厨子不会不高兴吧。”
朱敛笑道:“能者多劳嘛。做多错多尚且人莫怪,何况崔小先生是做多对多。”
崔东山收回视线,俯瞰人间,“一直砸钱又砸钱,总算可以挣钱喽,时来运转,好兆头,大好兆头!”
世间每一座到达瓶颈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爷”宗门、豪阀,只管尽情搜刮那些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带离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顺势打破樊笼,被带离福地,成为“天外”仙府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这就是许多福地书籍上所谓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灵气,或者说实打实的神仙钱,用来换取一位位货真价实的神仙。
而且此举,不损大道,不坏地利,不伤人和。
最后,朱敛拉着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赏景的魏山君,一起继续坐镇天幕,负责盯着那幅画卷,长命道友和账房先生韦龙开始远游捡钱。
崔东山带着裴钱,米老剑仙,以及一个可有可无的泓下,一起离开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国京城。
童生,秀才,举人,状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参加南苑国科举,一路势如破竹,乡试得解元,会试得会元,殿试得状元,成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读书人。
连夫子种秋都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晴朗凭自己本事挣来的一连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来离开,成为南苑国京城官场的一桩天大悬案。
当年在那中土神洲礼记学宫,遇到师祖身份的圣老先生,老秀才从种夫子那边听闻此事,大喜过望,差点没当场烧三炷香,说了不得了不得,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咱们脉牛气冲天啊,做学问的,下棋的,喝酒的,练剑的,写字的,练拳的,言语得体的,哪个不天下无敌,然后如今连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扬眉吐气了!
崔东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战战兢兢跟在一旁。
裴钱和米裕则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钱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战场,米裕则走一趟北俱芦洲彩雀府。
到了越来越商贸繁华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个正儿八经名为包袱斋的仙家山头,大小建筑绵延成片,阁楼坊市皆有,
当年包袱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骊铁骑的南下,等于是半卖半送给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斋不是没有后悔,想要高价买回去,魏檗刚好以一场夜游宴款待包袱斋贵客,在那之后就没有下了。
米裕稍后会让魏山君先帮忙送到北岳边境,然后隐藏气息,独自御剑跨洲北去,刚好顺路游览那座牵连两洲的跨海长桥。而裴钱这次出门远游,没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将那把狭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悬一块大骊刑部玉牌,以及另一侧腰间的叠放双刀,她会乘坐一条大骊边军渡船南下,化名郑钱。
裴钱打算先压境在金身境,皑皑洲口音,拳法近似马湖府雷公庙一脉。
米裕对裴钱说道:“自己小心。”
裴钱点点头,“米剑仙也一样。”
米裕无奈。
如今他一听到“剑仙”二字,就浑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边,崔东山翘着二郎腿,随手施展术法,石桌画卷之上,是大师姐与米老剑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着瓜子,泓下都没敢落座。
崔东山斜眼这条元婴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云子大爷请来这里?”
泓下施了个万福,赶紧御风去往灰蒙山。
先前离开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旧一直没敢说话,其实她相中了一条位于松籁国境内偏远地带的江河,相较于沛湘当时选址狐国落脚处,大大不如,毕竟后者还依着一条龙脉,只是潜龙不显。
泓下作为一条元婴水蛟,若莲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跻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会瓜分走太多当地灵气和山河气数,如今则无妨了,崔东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没如何刁难她,如今福地水运浓郁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约束,没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东山才会让泓下去将那条金丹境云子一并带来,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滚,乌烟瘴气的,搞得别家仙师御风路过,瞧见了此景,误以为落魄山是个做那剪径勾当的贼窝。
藕花福地当初被老观主一分为四,除了南苑国好似彩绘,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东山心知肚明,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给他的一份重礼,好让绣虎借此“补道”,但是崔东山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馈赠。
崔东山轻声道:“就看老厨子的解谜本事喽。”
福地那边,长命道友比较眼尖,找到了一个先前连仙人山河画卷都未能显现的有趣存在,是个身形缥缈不易察觉的婀娜女子,是运书香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当下那女子正在脚下城池一处书香门第的藏书楼,偷偷翻书看。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对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万利。
韦龙心中惊喜不已,以心声与掌律长命说道:“这等应运而生的稀罕存在,价值连城,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长命说道:“主人不会答应的。”
事实上,她也不答应。
作为金精铜钱的祖钱显化,长命与这位运显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亲。
就像在落魄山上,长命对暖树丫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亲近。
韦龙笑道:“长命掌律想岔了。”
长命笑而不言。
其实没想岔。不然你这韦账房,小心走路撞钱崴了脚。
陈灵均盘腿悬空,以此御风远游,跟在两人身后,这会儿没了那只大白鹅,陈大爷浑身舒坦,老气横秋道:“掌律姐姐,如今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无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辈了。”
长命随口说道:“至多三十年,就会出现五六金丹吧。”
渐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灵,英灵鬼魅,山野精怪,都会大道争先,各有福缘。
只不过如今就算有谁率先跻身金丹,也没有额外的大道福缘馈赠,因为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为四之前,就已结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却能接连破境,跻身金丹地仙,可谓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莲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现,可以关起门来偷偷自得几分,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说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脸,一个跑上山去修炼仙法的,下山欺负习武练拳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陈灵均突然一拍脑袋,“我得去趟狐国帮好兄弟探路,长命姐,韦算盘,告辞告辞。”
陈灵均说走就走,他当真要去游览一趟狐国。障眼法他也会啊。陈大爷的元婴境又不是摆设。
去看看能否帮那个最新结交的好兄弟陈浊流找个媳妇。
云霞山,狐国,和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都以女修众多著称。
尤其是这座昔年清风城许氏砸下重金经营已久的狐国,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只不过被那沛湘施展神通,从清风城搬迁到落魄山后,就天地隔绝,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个掉钱眼里爬不出来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游历狐国、或是在此修行的外乡人,一个个无头苍蝇乱撞,狐国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长吹枕头风呗,哪个豪杰敌得过。
陈灵均作为一个最早让年轻山主见识到镜花水月的“老前辈”,其实早早对狐国大小山头,门儿清。
狐国有一山一庙,运浓厚,历史上让许多绕路来此烧香的穷书生,当真就科场得意,金榜题名了,陈灵均打算以后带着陈浊流一起来这边烧香,将那名字不太靠谱的“浊流”换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骊官场的清流身份,值钱得很。至于如何先帮着兄弟讨要一个大骊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呗,又不是没求过,披云山上有座林鹿书院,陈灵均什么都想好了,找个月黑风高山上人少的时分,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会魏山君。
大概这就是陈灵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哪怕成为了一条元婴水蛟,可在朋友那边打肿脸充胖子的臭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陈浊流什么都好,钱没几个,偏偏出手阔绰得顾头不顾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肿自己脸,唯独一件事太看不开放不下,就是没当成官老爷,平日里还喜欢绉绉扯那酸,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颓然一老,书剑茫茫。
听听,一看就是个对科举功名还贼心不死的落魄书生,他陈灵均能不帮忙?
朱敛临时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个留在天幕那边,与沛湘一同去往狐国境内,朱敛还喊上了陈暖树和周米粒。
沛湘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处属于沛湘私人花圃,名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龙,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谁又比得过狐魅?
在一座观景亭,铺有一幅雪白颜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贴身锦袍,不过外罩一件竹丝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样学样,只是觉得别扭,还是学那老厨子盘腿而坐。
陈暖树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齐备。竹炉汤沸火初红,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厨子,一手持杯,一手虚托,低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赶紧吐回去大半,这才点点头,故作内里行家,“好喝。”
大概是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显现不出自己的学问,周米粒赶紧加重语气,补了两个字,“极了!”
陈暖树莞尔一笑。
朱敛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脑袋,小米粒一个歪头,抱怨道:“嘛呢嘛呢,个儿都是给老厨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谁敢耽误我长个儿,我就凶谁!”
朱敛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萧索,不理会落魄山大管家和右护法的嬉戏打闹,这位原本应该惊喜万分的狐国之主,反而心有几分戚戚然,此刻转头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敛只是笑着饮茶。
沛湘收回视线,轻声喊道:“颜放。”
朱敛微笑道:“饮酒要有豪杰气,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恼羞道:“说得轻巧!”
朱敛问道:“那你觉得小米粒轻不轻巧?”
周米粒赶紧挺直腰杆,虽然完全听不懂老厨子和沛湘姐姐在说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这会儿刚要皱起眉头,就赶紧舒展眉头。
沛湘无奈道:“小米粒可以心无旁骛,我是狐国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红尘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让我平常心常在?颜放莫要强人所难。”
朱敛点头笑道:“剑仙左右,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太徽剑宗刘景龙,浮萍剑湖郦采,齐渎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桐叶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连裴钱都是山巅境武夫,还有仙人境崔东山,至于莲藕福地的旧主人,更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没有被吓得花容惨淡,其实已经很平常心了。”
沛湘脸色惨白,呼吸不稳,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抵住席子。
周米粒刚要说话,给老厨子使眼色,却发现暖树姐姐朝自己轻轻摇头,小米粒赶紧闭嘴,继续低头喝茶。晓得嘞,老厨子是与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陈暖树给沛湘递过去一杯茶。
沛湘接过茶杯,与朱敛问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为何我要选中那条龙脉?”
原本她以为落魄山不会多想,只当是自己替狐国,相中了一块山水相依、气运浓厚的风水宝地。但是现在沛湘知晓落魄山的真正底蕴后,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城府心机,简直就是蒙学稚子大谈圣贤理,可笑至极。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显山不露水了,经营一座得手没几年的下等福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毫无缺漏,瞬间就将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颈。那么多的神仙钱,到底从哪里来?那么多的山巅人脉香火,又从何而来?一桩桩仙家福缘不要钱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敛点头道:“狐国替清风城许氏暗中收拢了不少运,而许氏又以嫡女与上柱国袁氏庶子联姻,我猜测多半会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扶龙,女孩攀龙。许浑当然没胆子大到要去牵扯国运的地步,与绣虎比拼谋划,那是纯粹找死,但是这等锦上添花的事情,大骊宋氏即便知道了,也会乐见其成。反正运依旧落在大骊王朝,若是能够落在宋氏,当然更好。这件事情,你其实不拥有太多负担,在落魄山账房那边,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着这个朱敛,原本以为自己与他已经近在眼前,原来朱敛还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人。
周米粒听也听这些,就是不去记住,估计很快就会忘。听是右护法职责所在,记不住是哑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儿大。
朱敛收敛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乡随俗,以诚待人。”
朱敛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着你自己开口道破内幕。但是你没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帮你主动说破,两次了,我们落魄山还有个不成的规矩,叫做事不过三。”
沛湘一脸疑惑,皱紧眉头,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敛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先离开片刻。”
两个小姑娘立即告辞离去,毫不含糊。
朱敛缓缓起身,身形佝偻,拳架依旧松松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临行之前,说狐国藏着个小谜题,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头,身后出现一条条狐尾。寻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国小天地,是她的地盘不假,可别忘了,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归谁。
朱敛说道:“沛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以后狐国之主就要换人了。放心,我们落魄山绝不过河拆桥,不但你不会死,可以依旧修你的道,狐国运势一样会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属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别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以至于渗出血丝,她浑然不觉,只是委屈万分道:“朱敛,你到底想要我与你说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朱敛一语道破天机,“狐国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牵线人!与那正阳山祖师堂是否有牵连?!”
沛湘颓然倒地。
只是当她心意微动,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颤,竟是全然无法开口,痛苦不已,绝非作伪。
她双手抱住脑袋,仍是竭力稳住道心和魂魄,抬头望向朱敛,眼神复杂,恋恋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凉亭内,双指并拢,轻轻一戳沛湘眉心处。
少年背对朱敛,嬉笑道:“老厨子,还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学学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释重负,如获大赦一般,一位元婴境,竟会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凉席上,好似犯错的学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对两位夫子的责罚。
崔东山对沛湘施展了一门定魂术,只是相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术,讲究多些,不是什么针对练气士的气府封山手段,而是专门压胜一位元婴境狐魅的心念,使得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着脉络推衍出真相。
崔东山转头笑道:“老厨子你差一丢丢,就要打草惊蛇了。”
朱敛笑道:“谜题已解一半?”
崔东山点点头,“老厨子难怪能烧出一桌子好菜。”
将一座狐国拐骗到落魄山,隔绝在莲藕福地,既是无理手,手段下作得确实过分了,也算神仙手,毕竟实打实断去清风城一半的财源。但如果朱敛沾沾自得,始终被蒙在鼓里,无法察觉到真正的隐患,长远来看,就会是胜负关键手,落魄山看似赚大,实则辛苦藏拙多年,却主动给对手递出一记昏手,说不定就会赢了小块地利,最终满盘皆输。不但输掉一座上等瓶颈福地,极有可能还要动摇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对家乡的愧疚,对自己的失望,一位圣人武宗师的种秋,更会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钱,会很愤怒,裴钱的心境,又会影响到暖树,米粒落魄山会一点一点,人心大溃。
“想跑?”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处,伸手一抓,从狐国边境地带的虚空处,抓取一物,将一粒神魂念头凝为一颗棋子,以双指轻轻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额头重重一拍,重归原位,又有些许细微变化,“开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给老子乖乖回去!”
崔东山最后双指弯曲,轻轻一记板栗敲在沛湘眉心处,“”
朱敛默不作声。
难怪世人都羡神仙好,术法驳杂神通高。
那个以秘术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东山能够将远遁无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间,并且重新交还沛湘,当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敛突然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顾璨寄过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转交落魄山。说他身边那个柴伯符,与清风城许氏妇人,是师兄们的身份,柴伯符还知道他那师妹,其实另有隐秘师传,但到底是谁,顾璨在信上说柴伯符确实不清楚。所以我猜测许氏妇人,与沛湘,都是同一个人的棋子,只不过双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着她们内斗内耗多年,作为一层障眼法。”
崔东山笑眯眯不说话。
朱敛笑道:“人心如水,所以与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涧,清澈见底,或江河滚滚,浑浊不堪,或古井深渊,深不见底,一着不慎,就会淹死人。”
崔东山感叹一声,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有些事情,我晓得却说不得,更做不得,老厨子你厨艺好,多担待些。不然只会将原本脉络清晰的一桩事情,变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浑浊,就再难察见渊鱼了。”
从朱敛,到郑大风,再到魏檗,三人对于一件事情,极其默契,既放心崔东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东山对此心知肚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事实上,崔东山反而历来坚信一座山头,本该如此,理该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标榜道德圣贤,或者大家都是势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当。
崔东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风起何地,雪落何处?”
朱敛随口笑道:“芙蓉山中?”
莲藕福地当中,有一座芙蓉山,与那鸟瞰峰,春潮宫和湖山派,并称为天下四大看云赏雪胜地。
崔东山无奈道:“我先前盯了那边半天,可惜没半点动静啊。老厨子你说愁人不愁人。”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势力范围接壤处的僻静山水中,一个在青冥天下没有道官身份的山泽野修,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无谱牒的同道中人。
一个年轻人,儒衫士模样。
一个名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崭新天下悄悄跻身的玉璞境,却来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来的此地。
年轻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盘腿悬在一把长剑之上,缓缓呼吸吐纳,鼻孔和双耳,如垂有四条白蛇。
俞真意睁眼问道:“道友入山,所为何事?”
双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却敢身穿儒衫,独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经很不合常理,看似不过龙门境修士的气象,却能够一路破开数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当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郑缓就行了,你我其实同乡,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气。”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离开。”
自称郑缓的士笑问道:“不走又怎样,打打杀杀,就不怕血溅一地,污了这一方水清净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起这个胆气十足的陌生人。
当初福地,因为一个年轻谪仙人的关系,变故极大,丁婴身死,俞真意则趁势而起,最终成为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继续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敌手之人,不过魔教新教主陆台一人而已。
至于那个与他分道扬镳、愈行愈远的武夫种秋,不过是俞真意没空去找南苑国的麻烦而已,他结出一颗金丹之后,三次闭关,两次都被陆台打断,最后一次,成功飞升藕花福地,只不过当时福地已经翻天覆地,山河变色,俞真意就更懒得理睬南苑国,至于什么唐铁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闭关之时,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武夫,用剑,却不是剑修。
山中练剑数年,俞真意破境跻身元婴之时,就是少年携剑下山之际。
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战,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问剑整座湖山派。
只不过这些风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荣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剑离去,“既然道友来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郑缓语不惊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便来看看老观主的手段之一,不针对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孙去的,你认得他,是你们福地的谪仙人之一,陆台,或者叫陆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气不小。我是担心到时候见着了个不肖子孙,没话可聊,所以拉上你,好与他叙旧,帮忙暖暖场。”
俞真意已经飘落在地,打了个稽首,低头弯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没敢言语一个字。
士郑缓。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梦显化之一。
与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阴神远游出窍,或是阳神身外身,都不一样,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这个郑缓,大概可算一位无境之人。
俞真意对谪仙人最是憎恶,所以对桐叶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浅。
只是先前听闻对方自称郑缓,俞真意根本就往这条脉络去想,毕竟俞真意根本不觉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寻访。
“在小小福地,你这神仙老爷,是那一万,当然不用多想什么万一,只是这习惯,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个作为陆沉化身之一的郑缓,笑了笑,抬起手,凭空多出了一顶莲花冠,随手搁放在自己脑袋上,问道:“我如今戴着不合适,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弯腰更多,轻声道:“不敢。”
陆沉笑道:“打了个稽首就可以了,道门传下此礼,又不是让后世修道人膝盖软的一道法门,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难怪老观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婴境就让你滚蛋,好给个旁人腾出位置。没关系,老观主不看好你,我倒觉得你是一块可造之材,回头我送你一桩机缘,不大不小,你刚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心如止水,所行术法很简单,就是只牢牢记住对方是陆沉,其余一切言语都赶紧忘记。
陆沉见他应对之策,还算不错,就不再为难一个辛辛苦苦修行出来的玉璞境,带着俞真意下山远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处地方。
俞真意感慨万千。
相传此人先后有五梦,分别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后世为此解梦千万种。
俞真意在得到一块通关牒离开青冥天下之前,老观主只是让他在第五座天下潜心修道,随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门途中,俞真意翻阅过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脉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点,大致都离不开陆沉的虚舟逍遥游。其中一本来自大玄都观的道书,描述陆沉更是奇怪,说陆沉此人,从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见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来,有点类似佛家的见如来即非如来。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笼统语,让俞真意颇为无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随书生郑缓或者说是掌教陆沉,一起缩地山河,远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让俞真意无奈至极。
俞真意都不敢御剑,只敢跟随陆掌教一起御风。免得不小心落个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誉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当然是那真无敌,而陆沉则被说成天心最无常,按照大玄都观一贯不喜欢给白玉京半点面子的说法,就是陆沉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这一天陆沉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最寻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现一道大门,转头笑道:“马上就要重返家乡了,辛苦兜转,重新团圆,开不开心。”
俞真意说道:“对家乡并无牵挂。”
陆沉摇摇头,眼神怜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俞真意诚心诚意道:“受教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陆沉带着俞真意走入这座尚未有人“飞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横扫,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脸上瞬间多出一张精莹耀眼的符箓,一闪而逝,以至于让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畅,好像直接跌境为洞府境,俞真意一个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几座本命气府大门紧闭,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内视,惊骇万分,人身小天地内的多处洞府灵气,先是凝滞为水,再结为金玉一般,纷纷坠地,所以才会使得俞真意脚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负巨木,行走如负重登山。
两人身后那道大门已经自行合拢,陆沉缓缓前行,懒洋洋道:“老观主到底还是护短的,送给我那徒子徒孙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这玉璞境,庞然大物涉水而过,动辄牵引天象,岂不是要惊涛骇浪,咱们就俩人,你吓唬谁呢。赶紧适应一下洞府境,如果与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俭难,还当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开始稳固道心,跟在陆沉身后。
陆沉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圣人们亲水,要多过亲山?”
俞真意摇头道:“恳请掌教解惑。”
陆沉说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老夫子临水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那师父,也说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为什么呢?你看看,一说到水,三教祖师都很和和气气的,半点不吵架。你再回头看看,什么夫礼者,乱之首。三教争辩,吓不吓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争论之前,青冥天下其实就已经西方佛国各说各道、各讲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脉宗门,输得最惨的一场,听说过吧?”
俞真意一离开藕花福地,就尽可能多翻阅青冥天下的道门典籍,当然知晓此事,说道:“十七场辩论,青冥天下全输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发为释,最终成为戊午十七僧。”
陆沉为俞真意道破天机:“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渎江河,其实真正管辖的,还是那条光阴长河,每当有神灵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阴,汇聚成河。而我们人族魂魄,其实就从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间,才唯有人族体魄,最近神灵,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让那些比人族历史更为悠久的妖族,眼馋得只会吃吃吃,见人就吃。实则吃来吃去,还不是个一,不增不减,意义何在。就算吃出半个一,又能如何。”
陆沉只是在山林间缓行,并不御风,缓缓道:“我当年到了青冥天下,不着急去白玉京,只是闲来无事,专门收集佛家的偈子,采斐然,既精莹骇目,又美不胜收。我曾亲眼见过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庙,也曾亲耳听过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掷下拂子,敛目而逝。好一个生死昼夜,无有有无。”
说到这里,陆沉转头看着那个稚童模样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吗?你我道心之差,当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别吗?”
俞真意虚心受教,细细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这位书生郑缓,只觉得对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朴道气,如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陆沉使劲挥动袖子,响声清脆。
福地此时此景,约莫是小雪时节,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说道:“陆掌教,我们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为不敢御剑,只好背剑,个头矮,但是长剑长,就显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长剑,倒也还好,只是那位暂时化名“郑缓”的三掌教,偏要帮他背剑笔直在后。
说一把剑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还练什么剑,修什么大道。
先前陆沉随手将那莲花冠丢给俞真意,说帮忙戴着。陆沉说自己要以白云当冠冕,比较野逸脱俗。
这顶莲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当然不会傻乎乎真去头戴莲花冠,只是双手捧住。
陆沉说道:“不然你以为?”
俞真意点点头。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剑远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较著名的风水宝地,都在脚底剑下出现过。
估计陆掌教自有深意。
陆沉问道:“咱俩方向走错了?”
俞真意愣了愣,继续点头。
陆沉转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脑袋上,训斥道:“那你不早说?”
陆沉开始御风升空,让俞真意带路,去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过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陆沉,俞真意手中怀抱莲花冠,自然也非实物。
陆沉将“书生郑梦”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样要按照庙规矩来,得压在玉璞境之下,就像当初去往骊珠洞天,就需要压境在飞升境巅峰。
陆沉有些怀念杨家药铺的那个老头儿,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开又花落,云海掩日月,总赖东君主。”
陆沉摇摇头,“公沉黄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习惯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陆沉会说那一个人的有些言语,是插秧,是种树,是离离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种子。
陆沉突然问道:“他喜欢隐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当个松籁国的秘书省校字郎?还开了间卖折扇、印章的铺子?”
俞真意答道:“确实如此,陆台此人,古气高标,风流无双,所以被誉为朱敛之后的第二位谪仙人,贵公子。”
陆沉揉了揉眉心,“听得我脑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为莲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却是上等福地。被老观主搁放在了青冥天下。
陆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轻道士结伴游历的那座福地,两者都是中等品秩。
当下陆沉和俞真意做客的这座,被那个背着巨大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带到了第五座天下。
两人掠过青山绿水,高过白云黄鹤,终于瞧见了那座被誉为“云水天间”的芙蓉山,山脉似莲花,峰如株株芙蓉。
陆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继续带着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雾天气,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栈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继魔教太上教主丁婴之后,横空出世的谪仙人陆台,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魔教各脉势力。陆台相中这座芙蓉山,开辟了一处避暑别业,成为藕花福地最负盛名的一处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沥,水雾朦胧,陆沉刚走上一条栈道,刚念完一句小雨纤纤风细细,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武夫陶斜阳,道士黄尚,术法武学兼修的桓荫。
每一个在这福地天下,都是当之无愧的头等枭雄豪杰。
他们都是陆台在飞鹰堡收取的嫡传弟子,然后被带入这座福地,先成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仅傲视山下王侯,连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来,一样斩杀极多。而且上一辈的天下十人,获得仙缘的,如春潮宫周肥,磨刀人刘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乡所在的桐叶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当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胁的,也古怪万分,先有种秋突然消失无踪,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跻身元婴,得以飞升离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无谁能够与魔教抗衡。江湖门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陆台的嫡传弟子当中,道士黄尚相对手段收敛,如今已是南苑国京城的国师,获封冲虚真人。
事实上陆台百无聊赖,就让天下道门推举出四大真人,分别道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
除了黄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传,也获得其中之一。
天下没了俞真意,师尊陆台就真正再无敌手,退隐山林,闲云野鹤一般,对福地根本没什么兴趣,完全交给三位嫡传去打理天下,只会偶尔去一趟南苑国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独自撑伞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当中,身为护国真人的黄尚都不得靠近,绝不会去打搅师尊的散心。只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嫡传弟子,但芙蓉山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阳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们至今未能见到那个小师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说那一人问剑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陆台的关门弟子。
陶斜阳三人各在一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被教主师尊飞剑传信,说让他们来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黄尚,与那俞真意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尚,拜见俞仙师。”
陶斜阳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栈道木栏,笑问道:“俞仙师这是衣锦还乡?”
至于始终少年面容的桓荫,兴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个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书生。
俞真意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就只是背剑捧道冠,呆若木鸡一般。
当然不是因为忌惮眼前三个晚辈,而是不清楚身边陆沉到底何种心思,俞真意不愿画蛇添足。
陆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郑缓,侥幸得见俞仙师,随侍一旁多年,学成一身好武艺不说,还习得几门道法仙术,刚好拿来与你们切磋切磋,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给那陶斜阳收敛力道极多,出手依旧快若闪电,一巴掌随随便便就拍在了那书生脑袋一侧,直接从栈道摔落悬崖外,夹杂着那书生渐渐嗓音低去的一长串连绵惨叫声。
以至于连出手的陶斜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旧纹丝不动,感慨道:“小子运气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间,俞真意心知不妙,这会儿他才是洞府境修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就这么“坠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栈道云雾弥漫,但是芙蓉山之巅,却是天清气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带的风流人物,姿容极其俊美,雌雄难辨,手持一把并拢起来的玉竹折扇,竹骨两侧以行草分别铭还乡贴和黄花贴,站在山顶赏景石台上,当真是玉树临风。山中修道之士,修养已成,神气清爽,绝无半点尘俗。
身后立着两位珠翠满头的娇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剑,金色剑穗坠系有一枚荔枝冻质地的藏书印,边“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倾”。
古人有那解石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但是松籁国京城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无双,好似剑仙以飞剑落笔。
另外一位侍女怀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无忧枕样式,又名长命枕,寓意高枕无忧。有趣之处,在于白瓷枕除了烧造有一篇字极多的赋外,在“夏日景长世道平,天转暑光心长安”的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红印痕,约莫是那美人侧卧酣睡,腮红印瓷枕,这等风流婉转的旖旎画面,哪怕不曾亲见,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陆台挥了挥折扇,两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陆沉出现在山巅,笑道:“可怜可怜。”
陆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陆台别折扇在腰间,毕恭毕敬作揖行礼,“陆氏子弟,拜见老祖。”
陆沉问道:“就是你要让陈平安当那中流砥柱?”
陆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脸无辜道:“后世子孙的几句无心之语,有等于无的老祖都要怪罪几分?”
陆沉此刻,与那个骊珠洞天摆摊解签的算命先生,或是随手丢给外人一个莲花冠的郑缓,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上边写有一句“子孙陆抬来见祖师陆沉”。
早知道就该将两个名字的位置颠倒。
陆台沉默片刻,笑问道:“都说老祖有五梦,各有大道显化无穷尽。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让我见识其一?”
陆沉置若罔闻,只是转身走到观景台边缘崖畔,双手负后,眺望远山远水,“可怜绿荫福地男子刘材,可怜正阳山女子流彩。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与你相见之时,就是别离之际,不过蓬蒿走马随风转。邹子不该拿你与我问道。”
陆沉蓦然而笑,转头嬉皮笑脸道:“什么祖孙不祖孙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刚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饮酒,太平民乐不愁米,丰年村酒味最佳。”
陆台说道:“你再不现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荫,可是个顶能捡漏的人物。”
陆沉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
只是嘴上这么说,陆沉却全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着陆台去往芙蓉山别业,其实与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两间。
柴门有犬吠声。
陆台抬头看了眼天色。
陆沉则踮起脚跟,双手趴在柴门上边,对那条看门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陆台对那条狗说道:“陆沉,闭嘴。”
看门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陆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孙肖祖师。”
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陆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陆台去了山巅赏雪,陆沉坐在一条竹椅上,微笑道:“好个风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