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恐惧症
心理诊所里只剩下了田蜜和胡杨,两个人起初都安静的没有说哈,田蜜似乎是在纠结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胡杨则在一旁耐心的等着,即便从他的眼神里也能隐约看到好奇,但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对方不想开口的时候就绝不刨根问底。
方才年拥军离开的时候,胡杨没有关闭节拍器,此刻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节拍器的“哒哒”声在回荡。
田蜜这是第一次和专业的心理医生面对面,一时之间除了尴尬之外,倒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她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里面,和“心理”这俩字沾边的就只有唯一的那么一个——陆向东。可是和他从最初相识的时候,就仿佛八字不对盘一样,见面必斗嘴,虽然谈不上愉快不愉快,至少无形中抵消了初识的那种尴尬。
胡杨却不同,他和自己没有什么交集,是个正经八百的心理医生,来这里向他咨询的,都是有心理障碍的人。
或许是不愿意自己也被当做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或许是害怕自己被胡杨判断出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田蜜面对着他,心里头忽然有点紧张和压抑。
她似乎有点明白年拥军这几日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其实你知道么,”胡杨沉默了一会儿,观察着田蜜的神态,忽然对她说,“咱们国人有一个思想上的误区,把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划了等号,虽然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心理或多或少,或重或轻的都有些障碍。但是有心理障碍的人却完全不等同于精神问题。其实心理疾病就像头皮屑一样,谁都有。只不过有的非常轻,察觉不到,有的很严重,连旁人都能看得出来。轻的可以忽略不计,重的稍微调整一下也就会好,不算是什么毛病。”
听了胡杨这么形象的比喻,田蜜也忍不住笑了。
“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夸张,很多心理疾病其实就像头皮屑一样。一直存在在我们的身上,只不过因为太轻微。没有被我们发觉而已。”胡杨正色说,“比如说强迫症,很多年前的统计就已经显示,我国有强迫症的人口超过了1000万!”
“这么多?!”田蜜一愣。
“是啊,其实如果细调查起来,可能还不止这个数,这只是达到某个严重程度以上的,很多时候我们对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强迫症根本都没有察觉。”胡杨笑了。“你有没有试过明明关好了门,落了锁,但是走了几步之后。还是非得回去检查一下锁没锁好才安心?”
“有啊!有啊!”田蜜连忙点头。
“那走楼梯会忍不住去数台阶儿?做某一种连续动作的时候会在心里头计数儿呢?”
“这个也有!”
“你瞧,这不就是强迫症的征兆么!”胡杨两手一摊。
田蜜之前虽然口头上开玩笑嚷嚷过自己有强迫症什么的,可是也从来没当过真,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一语成谶,多少有些惊讶。
胡杨也看出她的反应,对田蜜微笑着摇摇头:“不用那么如临大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强迫症的,这个在心理疾病里算是最普遍存在的一种了。只要没有困扰到自己的生活,就不用太过看重,放松些,不要刻意去留意这些,反而会好。你今天想要和我聊的,是这个么?”
“那倒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有什么心理障碍,或者说有哪种心理障碍,但是这件事确实有些困扰我。”田蜜苦恼的皱起眉头。
胡杨犹豫了一下,征求她的意见:“那你是希望坐在这里聊,还是觉得到躺椅上会比较放松?”
“还是坐着聊吧,我觉得这样舒服点。”田蜜在电视上看到过那种患者躺在躺椅上,心理医生坐在一旁的交谈方式,骨子里有些抵触,仿佛像那样的交流就变成了治疗,而现在这样坐着面对面,就只是一般的咨询罢了。
胡杨对她的决定没有非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等着田蜜开口。
“我春节前参与破获了一桩连环奸杀案,在最后抓捕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田蜜尽量轻描淡写的概括了一下事情经过,“那个凶手在监狱里畏罪自杀了,可是我却在那之后,经常会做噩梦,梦见的都是那个人好像又活了,回来报复什么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知道他死了,这件事也明明过去了,人家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每次作恶梦之前也压根儿没有去想过那件事。那种反反复复的噩梦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说完之后,田蜜见胡杨没说话,赶忙又补充一句:“在那之后我恢复的很快,并且状态非常好,我今天咨询也只是想弄清楚原因,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胡杨听完田蜜的讲述,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略加思索,站起身来,冲田蜜招招手:“田警官,你能跟我过来一下么?”
田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起身跟了过去,被胡杨带到之前准备给年拥军做催眠的小套间里。
胡杨关掉滴答作响的节拍器,拉上隔光窗帘,把壁灯关掉,连空调也调成了很低的温度,然后他转身对田蜜说:“请你在这间屋子里呆一会儿,过一会儿我会来叫你出去。”
门关上之后,套间里陷入了一片漆黑和死寂,田蜜坐在小床边,眼睛睁开着却和闭上一样——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了节拍器打出来的节奏,加上这个小套间几近完美的隔音效果,黑暗的室内格外寂静,田蜜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那么响。
屋里的空调被胡杨调低了,让她觉得冷飕飕。脑后总好像有丝丝凉意。枯坐了很久,田蜜的心里开始有些焦虑起来。抬腕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压根儿就看不见表盘。
胡杨不会是把自己忘在小套间里了吧?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开门?
田蜜心里头不由自主的开始担心起来,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她心里越发感到毛毛的,浑身的汗毛仿佛都竖了起来,神经绷得很紧,紧得仿佛随时能够崩断一样。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两只手下意识的抓紧床沿儿。
黑暗让田蜜心焦,她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房间里有另外一个生命体。比如一只小猫或者小狗,哪怕只是一只小黄鸡仔。只要能感受到体温和心跳,她就会感觉安心许多。
可是,什么都没有,这间不大不小的套间里头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没有光线,没有暖意,没有声音。黑暗突破了围墙的界限。田蜜渐渐有些意识不到这房间的边界在哪里。她好像已经置身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而那寂静黑暗的角落里,又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吱呀——。
小套间的门开了,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田蜜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她用手挡着眼睛,看到胡杨打开门,招呼自己:“田警官,可以出来了。”
田蜜偷偷松了一口气,跟着他重新回到外面的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要看表!”胡杨制止了田蜜试图看手表的动作,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问,“凭感觉,你认为我把你留在套间里多久?”
“怎么也有二十多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了吧?”田蜜被胡杨制止,没敢低头去看表,仅凭心里头的感觉推断。
“你现在可以看表了。”
田蜜依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随即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才不到十分钟?”
胡杨点点头,递给田蜜一张纸巾:“擦擦汗吧。精神压力很大的时候,往往人们对时间的判断力就会被干扰了,这就是为什么学生会觉得上课的四十分钟比两个小时还长,下课的十分钟却只有一眨眼。”
田蜜对胡杨的比喻付之一笑,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在被他提到之前,自己居然都没有察觉。
“我想,你之前抓捕时遇到的事情,的确给你的心理留下了阴影,形成了轻微的恐惧症,黑暗的环境会引发你压抑在心底的不安,勾起那段让你觉得恐慌的记忆,所以与其说你是恐惧黑暗,倒不如说黑暗的环境是个引子,你心里头最大的恐惧感还是来源于那件事,只不过你自己刻意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因此内心的恐惧感才会经由潜意识,通过梦境反馈回来。”胡杨对田蜜的情况作出了判断。
“可是,我真的不觉得那件事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田蜜有些执拗的不愿意接受胡杨的分析。
胡杨对于这样的态度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诚实对待自己的内心感受不等于怯懦,我知道作为一名女性,从事刑警这样的职业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往往要高于男性,所以通常能够选择这一行,并且还能如你这样做出成绩来的,都有一颗不服输不示弱的心,只不过很多时候,人都是有极限的,遇到自己无法完全消化的负面情绪也很正常,这不是弱者的表现。”
“那我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田蜜沉默了良久,才终于接受了现实。
胡杨说的没错,打从那次惊险的经历之后,关于杨远帆的噩梦就会三不五时的纠缠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神经。如果真的没有影响到自己,谁又会因为这些旁的事情而夜不能寐呢!
其实田蜜并不是真的怕被人知道自己因为杨远帆的那件事落下了恐惧症这种心理障碍,也不是真的怕别人知道她经过那件事之后对黑暗的环境产生了恐惧。
自己所抵触的,其实不过是怕因此而被人当做玻璃娃娃罢了。想到自己周围的人会开始对自己小心翼翼,会在工作中对自己的能力和承受力产生质疑,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关于噩梦,关于心里的不安,她都自己一个人忍着,对谁也不流露。
“每天尝试着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可以试着在脑海中让当天的情形再现,直到自己对这件事能够真的坦然,不再畏惧为止。如果自己做不到,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胡杨说。
“我尽量自己解决,你也很忙,因为年拥军的事情已经够添麻烦的了。”田蜜客气的说。
“麻烦倒是不至于,年拥军这孩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了,我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他就算不被我看做儿子一样,至少也是很亲密的晚辈,遇到这种事,能帮我自然责无旁贷。至于田警官也不用客气,如果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或者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下次来找我咨询的时候,付给我诊费就好了,我给你特别打个折扣。”胡杨半真半假的和田蜜开着玩笑。
田蜜笑着点点头,向他道谢,两个人又寒暄客套了几句,田蜜便告辞,离开了胡杨的办公室。
走出楼门,她看到陆向东依着车子站在门口,脸色阴沉沉的,很难看。
“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你留下来就是求助于那个心理医生?”陆向东难得的用连珠炮一样的语速,迎头抛给田蜜一堆质问。
田蜜先是愣了一下,想要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噩梦的事情,又马上放弃了,有她亲哥哥田阳那个叛徒在,陆向东还愁不知道这件事么!
“和你说又有什么用?”她想到前一晚陆向东把自己丢在马路旁,就一肚子的火气。
“你又怎么知道我帮不到你?”
“因为你是搞犯罪心理学的,不是心理学,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田蜜用陆向东之前说过的话来堵他的嘴,“况且,你自己的心理都阴暗的好像极夜一样,指望你帮我,还不是白搭。”
陆向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丢给田蜜,自己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田蜜想叫住他,又忍住了。
自己一赌气,会不会说话太重了?她的心里开始觉得有些内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