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

收音机

这个收音机是我四舅老爷给我的!

我四舅老爷实际上是我们村子的一个小老头,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活。我之所以管他叫四舅老爷,还是顺着我妈她们家的辈分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妈和四舅老爷是什么亲戚,反正打小我妈就管他叫四舅,这么着,我才叫他四舅老爷。

听我妈说,四舅老爷从前是个算卦的,不过他并不是瞎子,相反眼神儿特别好。有事没事儿就坐在村头的大石头碾子上抽烟。听说四舅老爷很有钱,都是从前给人家算卦挣来的。不过我从来都没见到过四舅老爷胡吃海喝,他总是吃的很简单,窝头咸菜就算过了这一天了。

说起这个收音机,还是我考上高中那一年四舅老爷送给我的。那时候流行随身听,但是我家里穷,买不起。四舅老爷听说我考上高中了,他比谁都高兴,特意跑到我家里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那时候,一百元的票子可是宝贝,村子里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钞票。我当时就蒙了,推脱着说不要,四舅老爷就生气了,骂了我一顿,把钱扔到桌子上,气呼呼就走了。

等我妈回来之后我跟她说了这事儿,我妈也骂我,非让我到四舅老爷家里道歉去。我纳闷啊,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满腹疑惑走出家门,绕了个圈子来到四舅老爷家里。我进门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给他那条老狗挠痒痒。老狗听见响动,张开眼皮子瞅了我一眼,然后咕噜一声,继续趴在地上享受晌午的阳光。

四舅老爷瞅见我,嘿嘿笑着招手让我过去,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儿。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摸着老狗斑驳的皮毛问:“四舅老爷,啥事儿?”

“小俊啊,你是咱们村儿最有学问的人,那在老辈子就是举人啊什么的,有出息!”四舅老爷一边说一边笑,嘴里不停地抽着烟袋,烟袋锅子里冒出深蓝色的烟雾,挡在我和四舅老爷之间,使得四舅老爷的脸模糊起来。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收音机,塞给了我,“给你,听说现在流行什么随身听,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据说是可以放曲儿听鸟语啥的。这个东西不照样也行嘛,拿着吧,去听鸟语,昨天我还听来着呢,好像中央什么台,叽里呱啦什么玩意儿啊。你说,说点中国话多自在,非要绕着舌头说那个,切!你自己个去找吧!”

我接过收音机,心里的困惑更多了。好像打小的时候,四舅老爷对我就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把我叫来。我揣着收音机,拨了一个台,正在放梆子,就放大了声音。四舅老爷一听梆子的曲儿,立即就跟着哼了起来。地上的老狗大概也熟悉四舅老爷经常听的这些曲儿,后腿儿挠了挠肚子,模样也变得自在起来。

就这么着,我和四舅老爷在院子里坐了一晌午!

临走的时候,四舅老爷嘱咐我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有出息的文化人儿,别给我们老张家丢脸!我点头答应着,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我始终没问老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觉得他不会告诉我,所以决定回家问我妈。

吃完了晚饭,我坐在院子里乘凉。架在木头桩子上的电灯泡周围绕着好多飞虫,灯光将它们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俨然一副活动的画儿!

我妈洗完了碗筷,搬了一个马扎子坐在我身边,戴上老花镜开始织毛衣。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时不时几声蛐蛐叫。

“妈,四舅老爷为啥对我这么好?送我钱,还送我收音机!”

我妈低着头,全神贯注在她手中的针线上,说:“有人对你好还不美?”

“他是你亲四舅?”

我妈停止手中的活计,隔着老花镜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接着织毛衣,然后说:“不是。实际上,我们家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叫他四舅?”

“哎,本来啊,这事儿我不想跟你念叨。”我妈叹了口气,又说:“那年,你爹出去干活出了事儿死在外头,正好我马上要生你了。我听了你爹的死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也过去,幸亏你四舅老爷救了我们娘儿俩。第二天你就出生了。你四舅老爷从前是算命的,懂风水。他看见你就说有问题。”

“有问题,我有啥问题?”

“他说你是你爹的鬼魂投胎投到我肚子里的!”

听到我妈这么一说,吓得我浑身哆嗦,一时间我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我还是我爸!

我妈见到我脸上惊讶的表情,笑了笑说:“哎,老头的迷信,你也别多想。后来他说你身子不干净,容易惹鬼,就在你肩膀上刻了两朵花。”

我才想起来从小打到我肩膀上头就有两个奇怪的花,好像两盏灯似的,我还一直以为那是胎记,小时候还总跟小伙伴显摆。听我妈这么一说,我才琢磨过这个味儿来。

“后来啊,他说你十五岁之前有两场灾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认他做四舅。我们俩当时孤儿寡母的,跟一个半大老头子认亲戚不太方便,我就拒绝了。不过,你四岁那年出了一档子事儿,我吓坏了,想起四舅老爷的话,这才发现坏事儿了。”

我还隐约记得那年我跟几个小伙伴在地里点火玩儿,傍晚时分往家走路过一个坟包,其他小伙伴顺利回了家,而我却遇到了鬼打墙,直到半夜,我妈带着四舅老爷来地里找我,发现我趴在坟头上昏迷了。

“打那开始,我就认了他叫四舅,就这么回子事儿!”我妈说完,接着织毛衣。

后来我在县里上高中,因为离着家远,回一趟家实在不方便,我基本上三四个月才回去一次。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在外面工作,说起来都十几年没有见过四舅老爷了。

前两年,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我妈说四舅老爷去年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感到吃惊,但是也没说什么,就嗯了一声。我妈说让我去四舅老爷坟上磕个头,撒点酒,烧点纸,也算四舅老爷不枉费一番苦心。

下午吃了饭,我去小卖铺买了东西,来到了地里头。虽然这些年国家鼓励火葬,不让开坟占地,不过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也没人管。四舅老爷的坟头就在他那一小片地里,四周围全都是新翻的地,还没种庄稼,光秃秃的,显得四舅老爷的坟特别扎眼。

我在坟头前点了纸,把一瓶他生前最爱喝的白酒围着坟头撒光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回到村子里经过四舅老爷那三间土坯房的时候,我看到门口的破栅栏打开着,在地上划出了半个圆弧线。我走到门口,仔细瞅了一眼,地上的栅栏划痕还是新的,应该是最近有人进来过。

我听我妈说,四舅老爷死后,他么家的东西卖的卖,剩下的都放到我们家去了。四舅老爷生前好像有一个干儿子,我妈说万一他干儿子回来,就把东西留给他。

我侧身从栅栏门走进去,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向破土坯房的窗户望去,脑子里回想着小时候坐在窗户下的大水缸上头,四舅老爷舀一瓢凉水从我脑袋上浇下去的情景。我当时都会全身打个激灵,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缸里。

我走到水缸前,水缸早就没水了,四壁上剩下一圈黑绿色的苔藓干了之后留下的灰色痕迹。里面结了蜘蛛网,有好多飞虫被困在里头。我抬头往窗户里看,破烂的窗户纸被风吹的哗啦啦响,发出呜呜的鬼叫声。

突然,漆黑的屋子里好像有一个影子闪了过去,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踢到了水缸边上的一个破铁通,铁通撞到砖头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我急促喘着气,逃离了这间破院子!

在村子里住了几天,我要回去了。临走前,我妈给我准备了好多红薯山药,还有一瓶子她自己做的大酱。我妈送我到村口石头碾子那,走的时候,我妈哭了。我抱着她说过段时间再回来,她擦干眼泪儿,说记得下次给我四舅老爷带点东西,还说昨天晚上他托梦了,说在那边挺寂寞的,想听听梆子曲儿!

我离开村子,坐上公交车到了镇上,在镇上坐长途客车到县里,在县里坐上火车回到我工作的城市。回到城里有一门心思投身到了繁忙的工作中,就把四舅老爷的事儿忘了。这天加班很晚,回到家累的实在不行,插上热水器等水热了之后洗澡,我躺在沙发上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听见屋子里总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嘶拉嘶拉的声音,很像过去黑白电视没台发出的怪声,非常刺耳。我揉了揉眼珠子,眼角的眼屎扎得眼皮疼。我眯着眼站起来,刺眼的灯光让我很难受。

我循着声音来到了卧室,发现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当时我就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我找到了手电筒,是那种强光的,我特意买的。打开手电筒,光线特别的强,我都能感觉到光线的热量。我蹲下身子,撩开床单,灯光打在床底下,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装鞋的纸箱子,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我把箱子掏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我过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其中就有一个老式儿的收音机。

四舅老爷的收音机。

我立即想起了我妈跟我说过四舅老爷托梦的事儿。我莫名其妙的瞅了一眼阳台的窗户,才放下手电筒,拿起收音机,打开后盖才看到根本没有电池。可是没电池,它是怎么响的?正在纳闷,收音机又响了,咔嗤咔嚓的很刺耳。我把声音调到最小,可是咔嚓声反而更大了。

“大外孙子……”

突然,收音机里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我吓得把收音机扔了出去,收音机摔散了,后盖飞到了床底下,然而它还在响着。

“大外孙子……”这个声音夹杂在咔嚓声中显得无比诡异。

“四舅老爷?”

“大外孙子,我想听曲儿了,反正这玩意儿你也不要,还给我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