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青城三代 剑气二宗(二)

一掸身上红袍,闭阖双目久久不语,待耳中听得李太虚那四个弟子的呼吸声渐渐粗了,心知他们就快沉不住气的邓钧这才说道:“我与太虚师兄去找你们师祖评理,他老人家却让我俩先自比试一场,再言孰高孰低。”

他睁开眼来,一滴泪珠沿颊而下,摇头说道:“初时我仗着剑法精妙,将太虚师兄打压在了下风;可到后来我却因修行年头不够,修为差上太虚师兄几分……输了这场斗剑。那时我是个要强性子,只觉是在师父面前丢了脸,一时想不开,便出了道场,跑去东海中一处友人的水府落了脚,苦苦修炼剑术。”

邓钧曾经孤身混迹市井,落泪装哭扮可怜的本事已练得炉火纯青,而后更得精怪记忆,平添三百年阅历,悉知人情世故,此番拿捏起姿态来,真是一丝破绽也无。

太虚四徒见状,只道他是性情中人,心中虽有许多疑惑待解,却未插言做问,只等他自家慢慢道来。

“而后过了百余年,我那友人外出归来时带回个消息,说是你们师祖将青城剑派掌教之位传给了太虚师兄……”眼中泪光更胜,邓钧抬手抹了一把,叹道:“我当时心生嫉妒,几乎便要走火入魔了,而后几十年中剑术全无寸进。最后又是我那友人传来消息,说是你们祖师在与隐世高人斗法时陨落了……我心伤恩师亡故,胸中嫉火也自熄了,脑子忽地回转清明,一下子想通了你们师祖当年让我与太虚师兄斗剑的用意……”

面带悔意,邓钧缓缓地迈步走到脾气开来最为火爆的魏不割身前,探手将他拢在怀中的宝剑抢了过来,随即便在那四人诧异的目光中轻抚着剑鞘上的纹路说道:“世间有御剑四法,分是光剑之术、气剑之术、法剑之术与技剑之术。用剑的炼气门派当中,峨眉剑派精擅长光剑之术,剑法最为迅疾;又如那以五毒诛仙剑气闻名的五台剑派,自精擅气剑之术;而点苍剑派则以法剑之术为胜,擅使剑阵降敌。”

将前些日从点苍剑派抱剑子那里听来的说法原样讲出,邓钧忽又拔出宝剑,将剑鞘随手扔了,用收在丹田血海之中的元屠剑丸转化出一丝元屠剑气,渡入魏不割这把宝剑之中。

太虚四徒见得那剑身之上忽地生出了一层乌蒙蒙的剑气,当即神情大变,齐齐放出神念往那剑身上碰去。待得感应到那剑气中凶戾难当、奇诡无方的本性,魏不割、楚不刿、冯不肆三人同时叫道:“是青城剑气!”

陈不耀躬身向邓钧施了一礼,悲声言道:“这青城剑气只有真传弟子方能习得。二代门人中只我师父一人会使,到我们这三代弟子,师父……师父他却未及传下法门便遭昆仑派围攻陨落了去。你……小真人既知我青城剑派的根本剑法,又懂得青城剑气,无疑与我等师尊关系不浅。只是我等从未听师父说过他还有个得了祖师真传的师弟,而小真人修为不过才是合气境界而已,这……我等甚是疑惑不解,不敢乱认师叔。”

元屠剑法当以元屠剑气施展,否则许多精妙剑招便难使出,然而要练这元屠剑气,先得将自身法力化作冥河血光。躲到这处小千世界来的元屠老祖时如丧家之犬,本是见不得光的,他无奈之下将这法门传了白鹿子,自然也会立下不得轻易外传的规矩,否则说不上便会被身处大千世界的阿鼻与邓隐闻风追杀过来。

是以白鹿子只将这一法门传与了爱徒李太虚;旁的青城弟子,学的都是两代青城掌教做了改变功法,御剑之术便唤作“青城剑诀”,炼气法门则唤作“青城真气”。这两路法门搭配一处,修炼出的本事也与元屠剑气之法仿佛,只是精妙之处却差了许多。

邓钧得过元屠老祖的一些记忆、感悟,对此事也尽数知晓,所以才借元屠剑丸转化出一丝元屠剑气给李太虚的四个徒儿看,以此来佐证他先前之言。这招一出果然建功,谎话已算编圆了大半。到这时,他便更放得开了,只把苦笑挂在脸上,挽了个剑花散去了元屠剑气,又自叹了口气,方道:“个中缘由尚未说完,你等耐心去听就是了。”

“方才说过了三家剑法长处,第四家便是咱们青城剑派。说来青城剑术便是技剑之术,剑招剑式奥妙无穷,与奇诡、凶戾的青城剑气相合之后,更添许多变化,乃是一等一的上乘法门。”见得太虚四徒纷纷点头认同,他又道:“咱们炼气修行之士的最大心愿便是达成长生,以这念想而言,苦修剑气才是正道,毕竟剑术不能助人延寿。想来太虚师兄便是执此念头才以剑气为重;而我那时爱剑成痴,又远还不到寿尽临死的年岁,是以对长生一事倒并非太过上心,只想着如何将剑术不断精进。况且修炼剑术之事也要行功运法,也不至于将炼气修为完全耽搁下,这才认为咱青城剑派的御剑之法当以剑术为主。”

楚不肆皱眉思索良久,忽地插言道:“我派御剑之法,乃是法术合一的炼气法门,剑术与剑气同修,各中偏重只看个人喜好,倒没必要分出究竟以何为主。”

“你等身在局外,自是看的清楚,”邓钧感叹着摇了摇头,“当时我一念成执,听不进旁的说法。直到你们祖师身亡之后,我悲痛欲绝之下才忽地醒悟了,原来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与太虚师兄通过斗剑找出各自短处——剑术精妙,出手时固然大占上风,可剑气不足,最终气力不济,仍旧难以建功;而太虚师兄亦有短处,他剑气雄厚,虽能以力破巧将我拖进败局,但赢得却不轻松。”

把宝剑塞回魏不割手里,邓钧又自挤出泪来,便道:“想那峨眉剑派,虽是以光剑之术闻名于仙流,可他道场中的弟子又何曾落下法力、剑技上的修行?点苍、五台两派亦然……可笑我自命资质不凡,却因执念之故离开了道场,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到!自此我心如死灰,整日浑噩,修行了二百年余年也才堪堪达到元婴境界的修为。”

摆出一副目眦欲裂的疯狂神态,邓钧颤声言道:“这时外面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青城剑派被昆仑派围攻,连同太虚师兄在内,二代弟子尽数陨落,三代弟子中只有些不入流的外门弟子未遭毒手!那时我再也坐不住了,疯魔似的御剑出了水府!可赶到本派山头时……晚了,什么都没了……太虚师兄没了……青城弟子也没了……”

听到这里,饶是魏不割、楚不刿、冯不肆炼气数百年,可被邓钧勾动了心伤之处,眼中也不由现出了泪光;陈不耀更是哭出了声来,不负“太虚门下痴徒子”之称。

煽情到这地步,邓钧兀自不肯稍停,继续道:“我本是乱世孤儿,在世上最亲近的两人,便是师父与师兄。师父死于隐世高人之手,我自问没能耐探访出仇家报得大仇;而太虚师兄可清清楚楚是死在昆仑派贼子之手!我岂有缩头不去报仇的道理?”语气正激愤时,他又忽地颓然往云台上坐了下去,傻笑两声,轻声道:“便在我刚要御剑离开道场去寻仇的当头,忽有一个面上满是尘土的邋遢道人从山里钻了出来,边问我是不是青城剑派的人。”

见得太虚四徒齐齐把目光聚到他身上,邓钧又笑了一声,失了魂似的闭目言道:“我正自心气不顺,便瞪了他一眼,却听他说道:‘你敢瞪我?那老道便真当你是青城剑派的余孽了,最多不过错杀一条性命罢了。’他轻轻挥手……”展开手臂在虚空中缓缓划了一下,“就这般轻轻挥了一下手,我的肉身便天地元气撕扯成了两片。”

睁开眼来,邓钧散了双目神光,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魔怔也似的喃喃道:“我仓惶逃出元婴,驾了飞剑便要遁走,却被他一口唾沫吐来,将我元婴也打碎了……”呵呵干笑一声,邓钧一拍大腿,“可笑我自命资质不凡,却走错了路,非但未能如太虚师兄一般达成元神境界的炼气修为,最终更被一个无名道人轻描淡写地碎了元婴,只侥幸逃出一缕残魂转世投胎……若非这一世苍天庇佑,使我得了重入仙流的机缘,哪还能记起前世种种……”他停了话头,掩面不语。

这时,冯不肆忽地一拉身旁同门的衣袖,叫道:“当初师父让咱们趁乱混进外门弟子之中逃离道场时曾嘱咐过,叫咱莫起报仇的念头,一切只等达成元神再说。他老人家还说青城剑派的道统未必真会就此绝传,说是咱们尚有隐世修行的前辈!可那时昆仑派的贼人打破了防护道场的大阵,师父不及把话说完便上前出去迎敌了,咱只听了个模糊。”

邓钧听了这话,心猜李太虚定多半从白鹿子那里听过一些风声,口中所言那隐世修行的前辈,八成便是元屠老祖了。心中失笑道:“李太虚却不知元屠老祖的来历见不得光,更不知那老鬼被打碎了灵剑本体,只剩残损元神,根本指望不上哩。不过听这冯不肆话里的意思,却是将极乐童子所寄望之人当做我了,这却更方便施为了!”

想到这里,邓钧脸上摆出愧色,叹道:“太虚师兄,你却不知我被心魔折磨了数百年了,修为远不及你……师兄啊……师弟让你失望了……”

听得邓钧前言后语全无破绽,又再想起师父当年所言,魏不割、楚不刿、冯不肆、陈不耀四人再无疑惑,俱都眼中垂泪、口称师叔拜了下去。

邓钧最初只想捏个谎话逃过杀身之祸,而后连哭带叹地渐渐取信这四人之后,便又生了收为自用的念头。

结丹境界的炼气士只有五百年寿元可享,而青城剑派覆灭已是七八百年前的事了,李太虚这四个弟子能活到今日,定已有了元婴境界的修为。若是能把这四位炼气修为高深的“师侄”留在剑宗道场,万一日后那白头峰上的魔教高人逼上门来,他多少能有些倚仗;再者道场里若有了高手镇压,寻常的炼气之辈来找麻烦也自不怕了。类如那五毒教之流,若无意外,魏、楚、冯、陈任意一人出手都能将其灭了道统。

有了这般打算,邓钧便忖道:“这四人虽是信了我捏造的谎话,可毕竟从未与我这个‘师叔’亲近过,此番一拜也只是看在‘礼不可乱’份儿上而已。我若想要将他们收为助力,还需许下些个好处才行。”稍一思量,他开口说道:“我上一世有负师父、师兄所望,这一世立志重兴青城剑派来补过。如今道场名号虽更作了‘青城剑宗’,但那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免得根基未稳便又遭旧时对头前来打压,根本道统却还是你等师祖白鹿子所传那些。”

撑臂站起身来,邓钧俯视仍自跪拜着的太虚四徒,又道:“你等还需助我将本派道统重兴于天下,可是如今这般修为在仙流大派中却还不够看。当初太虚师兄去得匆忙,未曾来得及将青城剑气和青城根本剑法传下,如今我这做师叔的便代他传授给你们。”

青城剑派三代弟子中未有一人得传元屠剑气之法,李太虚这四个徒儿也只是以青城剑诀和青城真气修炼到如今地步的,现下听得邓钧肯传青城剑派根本法门给他们,而振兴本派道统之说更是自家的夙愿,当下便齐齐入了圈套,含泪拜道:“必不负师叔所望!”一丝不情愿的味道也无。

邓钧作欣慰状,微微一笑,伸手虚扶道:“起来。我转世重新,炼气修为不过只堪堪达到炼气境界而已,被你们唤声师叔,倒真羞臊得紧。”见得四人起身语言,他摇手一摆,阻道:“我虽立下青城剑宗道场,但因自家修为不足,怕门中有人学得本事之后生出判师恶念,便未曾将本派炼气法门传下。如今遇见你们,却不虞此事了。过会回了道场,你们四人便做长老之职,负责选出资质好的弟子将青城剑诀和青城真气传下去;有那资质不好的,便统统赶到山下去,弄处世俗基业给他们经营。”

待见得太虚四徒领命称是,他想了想,又道:“道场中人多眼杂,你们切莫一时大意泄了根底出来。我这一世姓邓,名钧,自号‘神秀真人’,又作‘红袍祖师’,你们只以‘掌教真人’来称呼我便可,不要直呼‘师叔’。”

邓钧虽是少年童子模样,但他在精怪记忆中磨砺过一遭,孩童稚气早消磨得尽了,再加上那李太虚本也是童子外貌,已然将他认作师叔的魏、楚、冯、陈四人听得种种吩咐,心中倒也觉自然得很。

楚不刿这时接话道:“师叔,当年逃得一劫的同门中,怕是只剩我们四个内门弟子了。数百年来我等避世潜修,只偶尔出来看看未遭毒手的外门师弟们在俗世武林中立下的青城剑派,再或看看旧时山门道场以作缅怀,早把严守口风的习惯烙进了骨子里。如今师门有再兴之望,我等定然不会弄出差错坏了师叔重振道统的大计。”

魏不割亦开口言道:“当年昆仑来袭,我等仅有先天境界的修为,不曾在仙流中闯出名头,便连‘青城四锐锋’的称号也是同门师兄弟送来顽闹的;此番落户剑宗……只要不露马脚,想来没人会知我等出身。”

邓钧点了点头,施展出心神传念之法将三十六式元屠剑术尽数传给了四人,却并未传下元屠剑气之法,只道:“你等已凭青城真气修成了元婴,再要转修青城剑气却难了,总不能废了当前修为从头来过;且先好生参研这三十六式青城根本剑法,早早精进剑术修为,好为将来大事做准备。”

太虚四徒得了完整的元屠剑术,已然不胜欢喜,只道是不去转修青城剑气也没什么大不了,却不知那名为“青城剑气”的元屠剑气乃是施展元屠剑术的根本,此时复又齐齐拜谢师叔传功之恩。

“早已说过无需多礼,你们这便随我回剑宗吧。”邓钧转过身子下了云头,背着太虚四徒,脸上已笑得嘴都合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