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酒泪(中)

张是非醒了。

他真的醒了,但是,正像是陈抟和刘伶之前所说的那样,他依旧一句话都不说,也许醒来对他来说,就是另外一个噩梦的开始,他真的害怕了。

刘伶确实很效率,自打昨天从这玉溪之中灌了以酒葫芦水后,便赶回了自己的酒窖,连夜酿造出了一种举世无双的酒,按他的话来说,这估计是天下间第二珍贵的酒,至此一瓶,要是在他们的那个年代出现了这玩意,估计又会出现一场腥风血雨,但即使这瓶酒如此珍贵,可是那刘伶却没有喝,甚至连闻都不闻一下,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当然了,这也不是李兰英在意的了,他一整晚都没睡,从竹林里的竹子发出绿光开始,他就一直坐在张是非的身边,陈抟似乎是睡的饱了,所以也没睡,他坐在石凳之上反复的把玩着两块儿太岁皮,这两块太岁皮其中一块儿正是他曾经所佩戴之物,因救张是非而遗留画中,此时失而复得,也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之前李兰英已经给张是非喂了一些玉溪的泉水,所以现在并不担心他腹中饥饿,一晚上的时间,李兰英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苦苦的等待着。

直到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竹林的绿光消失不见,李兰英忽然一抬头,正看见那刘伶拎着一瓶东西走了过来,李兰英见状慌忙迎了上去,刘伶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中之物递给了陈抟。

陈抟从那瓶中倒出了一些黄色的粉末,如同金沙一般闪闪发光,这便是刘伶一晚上的成果,通过玉溪之水酿酒所剩的酒糟,陈抟很是满意,于是便叫李兰英扶起张是非,李兰英照着做了,那陈抟也没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对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凭空画了个圆圈,那手掌之中的金色粉末便好像有了生命力一般的飘起,只见那陈抟又对着张是非勾了勾手,张是非的身子便也如同那些粉末似的飘了起来,同时他的上衣自行解开,露出了瘦瘦的胸膛,只见陈抟双手一合,李兰英觉得这个姿势就好像是那些和尚们念阿弥陀佛的造型,啪的一声,只见那漂浮在半空之中的金色粉末便钻进了张是非的胸膛之中,续而消失不见。

张是非身子一震,然后落了下来,李兰英眼疾手快上前把他闻闻的抱在了怀里,而等他再一转头,却发现那彻那陈抟和刘伶已经坐在了是桌旁,相互也不看,各自把头转到了一边,一句话都不说。

李兰英心中纳闷儿,然后他便有些试探的问那陈抟:“老爹……这,这就完了?”

陈抟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李兰英说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啊,李兰英心里想道,只不过之前在人间忙活了将近一个月,崔先生做了无数的尝试,甚至什么招魂的仪式都用了,那一项不是繁琐之极?真没想到,这陈抟的办法竟然如此简单,让他一时间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不过,他心中又想,也对,不管金招银招,能够管用的就是好招,想来陈抟也不能忽悠他玩儿,所以这一次张是非可能真的就好了。

他哪里知道,这陈抟方才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却暗藏着无数玄妙呢,要说张是非的‘气心’一散,就像是一张白纸被扯了个稀巴烂,要想复原,哪儿那么容易,必须要用天底下最具灵气的美酒酿造后的这点酒糟的酒气才能将其重新吸引在一起,至于为什么如此,那是因为如果用纯酒来引的话,那张是非毕竟肉体凡胎,怕是支撑不住,再把它的气心给弄醉了,那可就真的不好办了,而且这酒糟的材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先不说那女鬼泪何等的稀有,单说这玉泉之水也是十分的罕见,三界之中仅此一份儿,外加上刘伶这个酿酒高手,刘伶很久都没有这么用心去酿酒了,所以这一次的酒糟所蕴藏的灵气十分浓厚,还有就是陈抟,别看他刚才轻描淡写的几下子,就这几手,他最少也损失了数百年的道行,将酒糟打成了细细的粉末,然后连同着道行一起打入了张是非的身体之中,当然了,这些事情,当时的李兰英是不知道的。

当时的他,眼中只有张是非,那个粉末果然有用,李兰英眼瞅着张是非本已经冰凉的身子慢慢的回暖,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也开始柔软了起来,不像是之前那般的僵硬,他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红晕,同时眼神开始闪烁。

太好了,他终于要醒了!李兰英十分激动的想着。

好痛,好痛,我难道没有死么?张是非恢复神志的时候,是被疼醒的,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四周是一片漆黑。

我在哪儿?我是谁?张是非想要动弹,可是身子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心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停止,记忆一点点的涌了上来。

张是非心里面想到,对啊,我是张是非,还是一只孔雀,我好像是睡着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一直的睡下去呢,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我痛苦呢?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着?

就在这时,张是非只感觉到眼前出现了光,这光真讨厌,许久没有见到光的张是非伸出了手来揉了揉眼睛,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到李兰英那张兴奋的已经快要扭曲了的脸。

李兰英见他竟然动了,同时他的眼睛也恢复了生气,顿时喜极而涕,他抓着张是非的肩膀,大声的喊道:“老张!!老张你可算醒了!!!”

听到他叫喊,一旁的刘伶和陈抟这才对视了一眼,然后全都不由自主的苦笑了一下,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这笑容的意义吧。

李兰英见到张是非醒来,激动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的力气很大,张是非觉得骨架都被他勒的一阵生疼,但是这种疼,同自己心中的疼痛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

他虽然醒了,但是却还没有任何的反应,李兰英抱了一会后,便松开了他,然后对着他骂道:“你吗的,你知道为了你我们艹了多少心么?你倒好,睡的到真消停啊,喂,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说话啊你,哑巴了?”

李兰英忽然发现,即使张是非的身体似乎能动了,但是却依旧不言不语,他只是十分冷漠的瞧了瞧李兰英,然后看了看陈抟和刘伶,之后,便没有了任何的动作,李兰英虽然之前已经听说了,也许张是非虽然治好了,但是却还会有很大的麻烦,尽管他早就有准备,但是现在见到张是非如此,他依旧有些惊讶,他又伸手抓住了张是非的肩膀,然后拼命的摇着,一边摇,一边叫喊着:“老张!!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让你这么闹心!?你说话啊,说话啊!!!”

张是非在他那双大手之下,晃动的就好像是狂风中的小树苗儿一样,但即使是这样,他却依旧一动不动,如此这般,李兰英对着他吼了大干半个多钟头的时间,直到一些马爹骂娘的脏话都彪出了嘴巴,知道喉咙也沙哑了起来,但是那张是非,却依旧无动于衷。

最后,李兰英只好放弃,他低着头,松开了张是非的衣领,然后走到了陈抟的身前,无比沮丧的问道:“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陈抟摇了摇头,然后对着他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他的气心虽然已经补好,但是裂缝却依旧存在,这我们谁都帮不了他,只能他自己去帮自己了。”

“你看他这德行!!!”不知为何,李兰英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股无名之火,只见他气急败坏的指着张是非,然后骂道:“真他吗不是男人,好像一滩烂泥似的,跟刚才还有什么区别?我……我…………”

李兰英连声说了好几个‘我’字,却没有再说下去,确实,想想算上在人间的那一个月,他们对张是非的话,似乎已经说绝了,但哪成想张是非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到现在,李兰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了。

陈抟见这李兰英如此沮丧,便叹了口气,然后他站起了身,拍了拍李兰英的肩膀,同时说道:“算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些顺其自然吧,咱们先让他自己安静安静。”

说罢,陈抟拉着李兰英便走,那刘伶见两人走了,便慌忙起身问道:“你俩上哪儿啊?”

陈抟头也没回的说道:“想喝酒还能上哪儿,你家呗。”

“哎呀你个不要脸的老杂毛…………”刘伶在身后叫骂着,但是也提着酒葫芦跟了上去,没一会儿,三人便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三人走后,林中的小木屋前,再次恢复了沉寂,这是何等的寂静,仿佛时光都停止了一般,连风都不见了踪影,竹叶也停止了摆动,张是非呆呆的坐在那松软的土地上,低着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轻微的心跳。

他已经醒了,刚才李兰英的话都听在了心里,他也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想他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瀛洲仙境,但是,心中却一丝欣喜都没有,有的,还是那无止境的疼痛。

因为,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一想起梁韵儿,张是非的呼吸似乎又开始了急促起来,他真的不敢去想那个人,因为,越是想,心中就越是难受,就好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咬一般。

他曾经多么想和梁韵儿一起回到瀛洲,从此再也不理人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可是当时的愿望,现如今竟然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寻找,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却不想等待他的答案竟然如此的残酷。

他一直想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天荒地老,永不改变,但是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诺言,就好像是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徐莹,这个已经深深的烙在了他心中的女子,这个他唯一觉得亏欠的女子,却有可能不是梁韵儿,而梁韵儿却又因他而死,在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债面前,张是非到底该如何去做?

也许,逃避才是最简单的吧,也许,已经没有也许了。

在无止境的寂静之中,张是非伸出了双手,将头掩埋在里面,天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那是掌心的温度。

迷茫,前所未有的迷茫,即使张是非醒了,但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站起来的理由,一个走下去的理由。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就是一个多余的角色,一个微不足道的可怜虫,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很久,虽然他不想回忆,但是回忆却止不住的出现在脑海里,从小的时候,到嚣张跋扈的青春,再到腐烂的成长,再到瀛洲之中,雪山之顶,之后回到了哈尔滨所遇到的一切。

忽然他觉得,这真的是一个笑话,想想他遇到的那些可怜的人,那个叫做宋丽君的女人,当时的张是非就觉得他很可怜,但是现在一想,她哪算可怜啊,最起码,她还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还有那条忠诚的老狗,以及失明的小女孩儿,以及那些卵妖,以及燃西,不管他们的结局如何,但是,他们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都知道,而我呢?

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这个世界上,我他吗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啊!!

张是非越想越心痛,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简直就生存在一个谎言之中,没有什么是真的,就连自己也活的这么假,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但是最后却依旧被命运玩弄在鼓掌之间,种疼痛如影随形,但是张是非却已经麻木了,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口,只能这样,静静的坐着。

良久,他慢慢的抬起了头,看着瀛洲上空阴霾的天空,这里好安静,忽然间,张是非好像出现了幻觉,这种天空,似乎以前也看见过,那是在哪里呢,好像是在…………张是非痴痴的望着天空,试图将现在所见到的和以前的记忆重叠。

那是在无名山峰上的岁月,当时的他,还是一只无法变诚仁的孔雀,深秋时节,满山的树叶都枯黄了,秋天带来了足够的食物,那一段曰子,是孔雀和徐莹最清闲的时光。

多少个曰子的午后,徐莹坐在小窝棚前,抱着孔雀,对它讲着自己以前所遇到的事情,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孔雀蜷缩在女人的怀中,他喜欢那种感觉,很真实,虽然没有阳光,但是却也很温暖,女人的眼睛很明亮,但是孔雀当时却能在那眼睛之中发现一抹莫名的哀伤,也许女人也很无助很恐惧吧,当时的他心中就暗暗的下定了决心,发誓要永远的守在这个女人的身边,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一点磨难,虽然女人不知道,可这确实是张是非这辈子以来第一个认真的诺言。

原来遵守诺言是这样的难,冬天的时候,女人还是被冻死了,孔雀也变成了人,他发誓要找到女人的转世,然后完成自己那个没有完成的诺言,可是……张是非闭上了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梁韵儿的脸再出浮现在他的心中,他一直以为,梁韵儿就是徐莹的转世,可是,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他本以为,自己的此时的记忆可以一直停留在那个山上安逸的时光之中,但是他每当想起徐莹的时候,却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梁韵儿。

为什么会如此的痛苦,为什么要如此的痛苦?张是非迷茫了,记忆再次蔓延,回到了之前在梁韵儿学校的那些曰子里。

梁韵儿看书的样子很安静,张是非清晰的记得,当时的他就是这样闭着眼睛趴在那桌子上睡觉,每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梁韵儿的脸,她戴眼镜的样子,如此入神,偶尔他们会的眼神相撞,都会相视一笑。

记得有一天,梁韵儿和他吃过了饭,就在学校外面散步,在那条寂静的小路上,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梁韵儿有时候就好像是小孩子一样,要跟张是非玩捉迷藏,张是非无奈只好答应,然后梁韵儿让他闭上了眼睛,默默的数一百个数,之后再去找她,可是等到张是非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梁韵儿。

当时的他真的着急了,说起来可能是他真的怕梁韵儿会遭到不测吧,于是他也顾忌不上什么脸面,在大街上放声大喊,路人经过,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最后,梁韵儿从一旁的树林之中钻了出来,然后她对着张是非说道:“你啊,真是的,喊什么啊?”

当时的张是非擦了擦汗,然后对着梁韵儿说道:“我,我怕找不到你。”

“真傻。”梁韵儿微笑着用纸巾一边替张是非擦汗一边说道:“怎么会找不到我呢,我能去哪儿啊?”

张是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便对着梁韵儿说道:“我怕万一……万一找不到你怎么办?”

当时的梁韵儿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扑哧一笑,想了想后,便有些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对着他说道:“那好吧,我答应你,如果以后我不见了,你就闭上眼睛,数一百个数,然后我啪的一声就出现在你的身边啦。”

“一,二,三,四………………”

虽然当时的梁韵儿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张是非此时当真闭着眼睛,整整的数了一百个数,数完了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看到梁韵儿,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阴霾的天空。

她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张是非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屹然是只身一人,到最后,承诺也变成了假的,只有伤痛才是真的。

想着想着,张是非只感觉到胸中百般的情绪一起涌出,眼前一阵刺痛,一滴好像是墨水般的液体从右眼眼角滑落,这滴液体落下之后,张是非眼前的所有事物似乎全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一片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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