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报应

一切都在一个心跳之间发生,麻子脸双手捂着眼睛,痛苦地从长条椅上滚落。人们躲避瘟疫一样离开桌子,场面一片混乱。怔了几秒,有人钻到下面把麻子脸拉了出来。

他仍旧捂着双眼,身体佝偻成一团,拼命踢打翻滚,杀猪一样地惨叫。人们又都围上去,大副水牛按住他,迈克尔强行掰开他的双手。接下来的一幕是我此生见过最残酷的一幕。

麻子脸的双手下面,原本的眼睛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焦黑的大窟窿,两道诡异的蓝色火苗从眼眶里冒出来,****着他的眉毛,好像恶灵的舌头。

天使还是魔鬼?

是魔鬼!

我抬头寻找甘地,发现他早已消失在车间。

有水手愤愤不平地操起刀,想要拼命,迈克尔大声呵斥,制止他们的冲动。白约翰凑上前,给麻子脸的脖子注射一针药剂,麻子脸迅速平静下来。另外两名水手取来担架把麻子脸抬走救治。

当天傍晚,麻子脸的死讯传来时我正沐浴在夕阳的金光里。醉鬼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好心提醒我这回空出来一个船舱,如果我嫌弃仓库的话可以向船长申请搬去那,缺点是麻子脸的船舱是船上最脏的。不等我拒绝,他猛灌一口酒,提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站在船首,望着远方,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孤独。我忽然想起爷爷的模样,和他临终前给我说的那番奇怪的话。

恍惚间,我感觉到一阵异样。缓缓回过头,看见甘地正站在二楼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样子他已经在那有一阵子了。

麻子脸的事情发生后,每每想到他我都不寒而栗,这会儿对上他的目光更是毛骨悚然。

我没敢动,他也没动。几秒钟之后,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顺着船楼的外侧楼梯走上二楼,那里有一块两平米大小的甲板,是整艘船观赏景色的最佳地点。

我站在他身后,他招手示意我上前。待我与他平齐,他转头看向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好像能把我的灵魂看穿。

“你的心里有恐惧。”甘地开口说道。

“我——嗯?”我忽然发现什么,“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除了佛祖的真言,世间万般语言不过是一种工具,我借助你的思维便可以通晓你的语言。”

“哦!”我不敢多说,一言不合就要烧人的主儿我得躲着点儿。

“回答我的问题。”

“恐惧?也许吧!我觉得生命太脆弱。”

“你在感叹那头肥猪的死。”甘地语气中的嫌恶无异于说起一只烂在饭锅里的死耗子。

“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生怕被株连。

“你觉得我是魔鬼。”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魔鬼,白天我的确想过这个词。

“我觉得,那个厨师虽然冒犯了你,但罪不至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说完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众生诸般恶业,归根结底不过贪、嗔、痴,”甘地平静的语气让我停下脚步,“那个厨师肥胖贪食,整日幻想那个女人为贪色,在众人面前表达对我的不满为嗔,两恶已占,注定轮回畜生道。”

“可出家人不应该以慈悲为怀吗?”我反问道,心脏狂跳。

“慈悲乃世间最大的笑话,因果报应,由佛不由我,积善者升上三道,积恶者堕入下三道。六道轮回,乃佛之本法。”

“即便真的如你所说,他就没有回过的机会了吗?万一以后某日他变成一个好人,做尽善事呢!你岂不是毁了他弃恶从善的机会?”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却犯痴念,这样不好。”甘地嘴角勾动,字字如刀,“相由心生,今生因果早已被前世所定,那个厨子逃不出恶报,现在不死,最后只能沦入地狱道受万般折磨。”

“你能看到他的未来?”说实话,听完甘地的话,我倒不怎么恨他了。

“不能看到未来,能看到因果。”

“有什么区别吗?”

“未来是定数,因果是道理。我看不到定数,但能从大千世界迷乱的幻象中看到道理。”

“那你能看到我的因果么?”

“你太容易痴迷,”甘地嘴角勾动,“需要修行。”

“参禅打坐我可来不了,”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尽量不去理会他言语中的怒意,“但我还是感谢您的教诲,时候不早了,不打搅您歇着了,日后我遇到什么困扰再向您请教。”

“这样最好。”甘地重新望向远方,语调意味深长。

在他的目光里,夕阳入海,暮色四合。

我逃也似的下了楼,在左舷道迎面撞上疯子和刘叔。疯子睡眼惺忪提着一根铁管,刘叔系着白围裙拎着菜刀,两人全都怒气匆匆。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我赶忙按住他们。

“丫和尚没把你怎么地吧?”刘叔上下打量我,手上脸上都挂着面粉。麻子脸死后,大家一致认为他最像厨子,临时把做饭的任务分给他。

“说几句话而已,没事。”我看着他俩一个刚睡醒,一个正在做饭的狼狈样,忽然想笑,“看你俩这出儿是打算去救我吗?”

“丫和尚要敢动你一根汗毛老子就跟他拼了!”刘叔叫嚷着,然后马上说,“不过既然没事我就回去接着和面了。”

“我回去继续睡觉了。”疯子跟在刘叔后面,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

看着他俩,此前心中的孤独感倒是消失了。

黑暗降临,晴朗的夜空里繁星点点,金枪鱼号低鸣中匀速前进。我本想回仓库休息,走到通往下层船舱的楼梯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沿着车间里的竖梯向上爬,穿过二楼,来到三楼的指挥舱,驾驶台上的指示灯亮着,红红绿绿的光芒照亮迈克尔沉没的脸。白约翰不在,只有他自己。

“哈喽,琼斯船长。”我推开门打趣地说。

“你?”迈克尔颇感意外。

“我没打扰你吧?”我听出他言语中的烦躁。

“如果你没有怎么对付甘地的主意告诉我,”他别过脸,“恐怕的确打扰我了。”

“没有,但我想我是不是能搬到麻子脸的船舱住。我没出过海,住仓库太不习惯。”

“如果你喜欢就去吧!如果你能顺便打扫一下,整艘船的人都会感激你。”说完,他倚住后窗,闭上眼睛。

“多谢,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