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奇谋
从递呈陈情表起,齐王李佑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日以继夜地期盼着父亲,能够尽快与朝中那些门阀士族和关陇世族出身,位高权重资格深厚的阁老相公们,商议敲定此事,并早日给予他满意的答复。
焦急和期盼,最是让人度日如年,如坐针毡。约莫过了七八天,齐王李佑终于盼到皇帝派来传话的宦官,还带着已审批下来的奏表。
宦者令王舜刚跨进官邸正厅门槛,人尚未站稳脚跟,齐王李佑便像拦路抢劫似得,一把从他手中掠过他手里的那卷,中腰系着黄锻绳的卷轴奏章。他亟不可待地,想要揭秘父亲和阁老们商谈的决定。
俗话不假,希望有多大,失望,甚至绝望就会有多大。
齐王李佑心急火燎地解开黄色缎带,快速地展开卷轴奏章,一目十行地寻找着皇帝的朱色批复。然而,就在他目光流过洋洋洒洒的陈情之后,终于看到了他最不想,也是最为残酷的两个字——“不准”
他俊美的脸,在眸光触及到两个字后,“唰”地变得苍白,呈现出凄凉,愤恼的神情。他嘴角抽动,好似被外面的寒气侵袭了一样。
侧脸,御前宦官首领王舜咬着下嘴唇,一脸紧张地看着面色不佳的齐王李佑,就像想要暴晒粟草的农夫,心惊胆战地望着满满阴下来的苍穹一般,启口话语也微微发着颤儿,打着结巴:“大王,您…您不要生气啊,陛下也是…也是不得已,您要体谅则个啊!”
“不要生气?哼!”齐王李佑冷哼了一声儿。他嘴角微扬,勾勒出凄凉的冷弧。话音落,手底下似是无意更似有意地一扯,只听得“兹啦”一声儿,他手里的奏章便从中间被撕裂开来,接着,又是一声儿。
王舜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卷轴的,被批阅不准的陈情表,拦腰撕成四段儿,却不敢以下犯上地上前去抢夺。豆大的冷汗,从他额上一颗颗地往下滑落。他连忙扯住,欲要再撕裂奏章的那双手,却无从阻止。因为李佑的动作,真的太快了,手底下丝毫没有半分的停顿!
他苦着脸,跺着脚,话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哭腔十足地劝道:“大王,大王您息怒,大王…撕裂批复过的奏章,乃是欺君,罪过啊大王!此事若被有心人禀报给了陛下…再别撕了,奴臣求您了,奴臣知道大王得知此事,心里堵得慌。可是…可是…”
齐王李佑用力一把推开王舜,手底下继续撕扯着那份儿可怜的奏章。他俨然一副不把它撕成碎片,誓不罢休的架势。
王舜被他这么带着情绪地狠狠搡了一把,脚底不禁打了个趔趄…就在王舜将要与坚硬冰冷的地砖,来个亲密接触的霎那,一个在侧伺候的年轻宦官跨过步及时地扶住了他:“王老公您小心啊!”
“谢谢,谢谢你。”王舜侧过脸,冲扶他的小宦官感激地一笑。
见此,闻此,齐王李佑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了声儿。他怒目瞪着王舜,俊逸的丹凤眼中,迸射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寒芒,手底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可怜的陈情表。俊美白皙的脸庞上,溢满着凄凉却又十分狰狞的表情,呵地冷笑道:“有心人,有心人?哼!你不就是个有心人吗?只要你不说,还会有谁,把寡人撕裂奏章之事告诉陛下!”
言毕,他恼恨地挥了下广袖,将手里被撕碎的奏章洒落,纸屑好似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地满地都是。然而,此时在殿内伺候的其他婢女,内侍,许是被自家君王大发脾气的样子吓懵了,竟然跟木头人似得一动不动,没有一人敢擅自上前去打扫残局。
齐王李佑伸着食指,毫不客气地直指王舜的鼻尖,凄然地冷笑道:“大王…哼,喊我李佑不就得了?在你们心底,只有李承乾、李泰和李治才是你们正经儿的主子!我算什么?啊,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失宠妃嫔所生的庶出,不被待见的庶出!”
王舜低头,瞬了眼洒落的纸屑,哭丧着脸,颇为难地道:“大王,您,您是气糊涂了吧?大王,您这…这让奴臣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
“交代?”齐王李佑冷声重复着,王舜话语的最后两个字。他眯起双眸,若有所思地,望着朱红色的雕花三折殿门,眸光冷幽寒冷。慢慢地,慢慢地,他脸上的那抹凄凉嘲讽被不常见的肃然所取代。
“大王…”王舜试探地唤了声儿。
闻声,齐王李佑睁开眼眸,将视线重新聚到王舜这边儿,面色极为严肃地说道:“回去说实话!就说,齐王李佑生性暴躁,游猎无度!”
“大王…您这是…”王舜拧着一字眉,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齐王李佑,一时半刻都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不论是下等的奴仆,宫娥宦官,还是上等的王公贵戚,藩王皇子,各个巴巴地,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屈尊降贵地求你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他王舜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见到有人,想要他在皇帝跟前说自己坏话的呢!这个齐王到底是被气糊涂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是他,他另有所图?此事,王舜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缘故。
齐王李佑似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揣度,咧嘴冷笑了一声儿,盯着王舜的一双桃花眼眯起,冷然地问道:“你以为寡人疯了,脑子不正常?”
“大王,奴臣怎么,怎么敢这么想?只是,只是觉得…您真要奴臣这样说嘛?”王舜狐疑地看着齐王李佑,再一次做个确定问道。
齐王李佑果断地点了下头“嗯”了声儿。
“那,那好吧,只要,只要大王不后悔…”王舜顿然道。
“寡人至死不悔!”齐王李佑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那奴臣就回去复命了。”王舜弓着身子,掀起眼皮儿观察着齐王李佑的脸色,退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走吧,走吧,还待在寡人这里作甚!”李佑不耐地挥袖道。
王舜走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离去的背影,齐王李佑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略微得意的冷笑。哼,只要将权万纪从吴王那里挖过来…只要能以此计让吴王再度遭到大人的嫌弃,让姓杨的女人失宠…不,是彻底失宠!即使,不能成功地将母亲带回封地又如何?
神游天外,思绪飞扬之际,一时半会儿并未发现人来了。他低头,透过窗外折射进来的光线,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的那道颀长的影子。
转身,李佑问道:“舅伯,您怎么来了,有事吗?”
来者,乃是阴妃之兄阴宏智。他面容清瘦,身材颀长。一袭交领广袖的黑色直裾深衣,严密地裹着他略显消瘦的身躯。头顶的发髻戴着小巧的束发冠,铜色簪子横插其中。与发冠同色的两根儿缨子,垂直系在颌下。或许是因早年,跟随父亲阅读过《周易》、《连山》这类占卜凶吉的书籍,学了些风水和卜卦,又奉行了常年为人算命为业的缘故吧,阴宏智的长相气质,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颌下胡须又黑又长,直垂胸下。眉宇飞扬,一双狭长的凤眸中,总透着晦涩难懂的辉芒,显得高深莫测。如果,手里拿上杆儿白毛拂尘,就更似道观中的铜质太上老君了。他捋着胸前神仙般的美髯,被髭须围绕一圈儿,几乎看不清的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参透其理的笑弧。
“舅伯,适才那一幕您可看到,听到了?”
凝视着阴宏智,齐王李佑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虽是一派肃然,但,一双殷殷望着阴宏智的那双桃花眼中,却流露着急盼期待的眸光,他在等待着舅伯对他言谈举止给予的肯定或否定。
阴宏智抬手捋须,嘿嘿一笑问道:“大王,您就这么自信地认定,通过此计,陛下会将吴王李恪的国相权万纪转派给你做太傅吗?”
“自信?”齐王李佑冷笑了一声儿:“在陛下那里,我早已没了自信!寡人信的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儿女的一片心!即使再如何顽劣,不够乖巧听话…只要这个孩子还有的救,他们都不会轻易地放弃!是以,我想,我齐王李佑再如何不得陛下宠爱器重,却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我家大人虽是帝王,其实是个极为注重亲情的人。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内心对大伯和四叔的愧疚,也因他对先帝有失孝道,毕竟做过对不起先帝的事!大人不许我带走母亲,也许是出于无奈。也许是…某人故意在其中做梗,比如吴王李恪的生母杨氏!然而,父亲他断不会就此放任我这般不争气和嚣张!他定然会…”
“啪啪啪”在听了他的这席话后,阴宏智不禁激赏地拍了几下手掌,他的那张仙风道骨般的脸上,展露出赞赏的笑容大点其头道:“他会认定,权万纪既然能教好赌徒一般的吴王,同样也能教好嚣张跋扈的你…”他故意将最后一句话中的那个“你”字拉了好长的尾音,笑着继续说道:“所谓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嗜血呵呵,一旦权万纪离开了吴国,李恪失去了教导他,时时处处监督他的国相,自然会原形毕露。届时,陛下定然勃然大怒,迁怒杨淑妃额如此便能借刀杀人地为你母亲在后宫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齐王李佑朗笑起来,点头道:“然也!”他看向阴宏智,咬了下嘴唇,半是咨询,半是得意地问道:“以舅伯看,此计能行吗?”
阴宏智颌首“嗯”了声儿:“但愿可行吧!”
……………………
“九哥,九哥我回来了,九哥!”
晋阳公主李明放开搀扶自己下车的侍女,一路小跑着进了官邸大院儿。一边跑,一边娇脆地喊着,喊声中毫不掩饰对兄长的想念。
开口和雪帽边缘镶着白色兔毛的大红色斗篷,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瘦弱娇小的身躯。斗篷前的粉红色缎带,打成蝴蝶结系在胸前。腊月的白雪,映衬着大红斗篷格外醒目,好似白雪红梅一般美丽妖娆。
许是跑得太过猛,原本戴在头上的雪帽儿被她甩在脑后。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将她的小脸儿冻得好似红苹果一般。
李明达身后,跟着一群婢女和两个乳母保傅,一个是卢氏一个是姬惚持,她们追喊着“公主,公主您慢点,仔细路滑别摔着…”
“哎呦!”李明达不小心踩着一小块冻结的冰,只觉得脚底打了个趔趄,想着就要摔倒了。吓得跟在后面的看妇侍女、保傅心惊胆战。
可是,将要摔倒的晋阳公主却平平稳稳地,被搀扶着站住了。
霎时,只听得跟在她身后的那群乳母保傅,婢女们,好似老鼠见了猫般恭敬而惊恐地喊着“大王”呼啦啦地,跪在了地上磕头请安。
李治扶着妹妹的双臂,俊朗英气的脸上,满是心有余悸的担忧。话语中,却带着戏谑的调侃道:“瞧瞧你,才几天未见,就野成了这样!若是我再晚来一会儿,你不就结结实实地狗啃泥了?”
“不,哈哈,不是狗啃泥,是狗啃雪才对,哈哈哈!”
他们兄妹感情甚好,经常这般相互调侃打趣儿。故,李明达对此非但丝毫不介意,反而似张扬的女汉子般,跟着哥哥哈哈大笑了起来。
晋王伴读,兼属臣的长孙蔷儿,以及公主身后的那群保傅婢女,也被兄妹相见甚欢的欢乐气氛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九哥”李明达唤着,踮起脚尖,将嘴唇凑到李治耳畔处以手挡住话风儿,用只有李治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阿耶将吴王的国相权万纪转给了齐王!阿耶说,齐王性子暴躁顽劣,常常耽于游猎不爱政务。长此以往,玩物丧志就无药可救了。是以,阿耶与诸位阁老相公们商议决定,将权万纪转给齐王当太傅,教导齐王改过自新!”
哦?还有这等事,真是耐人寻味…
听罢,李治若有所思地,在心底念了这么一句。而后,他穿过李明达,将视线聚在了保傅姬惚持和卢氏等人的身上,面色平和,语气谦温地笑道:“姬保傅,你们先伺候公主回房歇着吧!”
姬惚持等人见王笑语连连,丝毫没有怪罪自己守护不当,差点害公主摔跤之罪,遂放下了悬在嗓子眼的那颗不安的心。她好似怕李治反悔般,赶忙齐声应着“诺”起身,伺候李明达一路向翠芳阁走去…
“蔷儿,跟我去议事殿!我有事跟你说。”
李治转身,对接李明达回府的长孙蔷儿说道。
长孙蔷儿“诺”了声儿,跟着他往议事殿走去。
……
君臣兄弟两儿在议事殿的玄关处,由着侍女伺候下,脱了靴子和暖身的裘皮大氅儿,穿着白布云袜走上榻榻米,各就各位地坐在自己的席子上。婢女们很有眼力见地在青铜灯架上,点燃了蜡烛,十分有次序地退出了殿外,走的最后一位侍女将双扇殿门“嘎”地合拢。
“大王,适才公主可对您说了那事?”长孙蔷儿问道。
李治点了点头,抬眸道:“所言正是此事!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
“看法?唉,这一时半会儿地,臣也没啥想法…”说这话时,长孙蔷儿摇了摇头。说实话,对此事,他还真不知其中有何等玄机。
李治从席子上站起身,背负双手走下台阶来到窗前。他微微眯起双眸望着窗外的雪景,心底对此事,有了自己的一番计较。
齐王这么做,事实是在报复杨妃母子啊!杨妃和阴妃,一向都是后宫争宠的死敌!她们的争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母亲在世,尚能护佑阴氏,借助长孙家在朝中的威视,打压杨妃。大人即使再不喜爱阴氏,也要顾忌我母亲的面子上。再则,宠幸阴氏也可为平衡后宫,稳定朝廷。但自达母亲去世后,阴妃犹如倒了松柏的菟丝花再无依仗可言。如今,杨淑妃得宠,岂能放过整垮阴氏的机会?
此次齐王上表,求大人恩准阴妃随其回齐国安养被否决,心底定然不好受。然在他心里,失败的根源定然是杨淑妃的枕头风。此等恩怨,齐王又焉能不恨其入骨,不思报复杨妃母子?报复杨氏最为狠毒之计,莫过于釜底抽薪,先从吴王下手!齐王虽性子孤僻,不喜拉帮结党地做那夺嫡争斗之事,却也是有些计谋的人,对此焉能不察?
想到此,李治不禁在心里暗暗冷笑,英气俊朗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情绪的波动。站在窗前,望着惟余莽莽的雪景好似一尊雕塑般。
长孙蔷儿的一声儿“大王”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李治转身,淡淡地问了一句:“何事?”嗓音低醇十分有磁性。
长孙蔷儿也是个聪明之人,知晓何事该问或不该问,知道或不该知道。尽管,他知晓,李治沉默良久不曾言语,定是心有所思。然其所思之事,既然李治不说,自是不便自己知晓的,他就不多嘴去问了。长孙蔷儿转移话题问道:“大王,臣有一事不得其解。近来,大王突然对向来毫无往来,无甚感情的齐王关心甚微,还叫人盯上了他。不知,齐王之事,与大王成就帝位有何相干?”
“防微杜渐!”李治简短地说道。
“大王,您…”长孙蔷儿闻之,只觉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李治神情淡然地解释、分析道:“二哥李宽早夭,吴王李恪由此变成了庶长子。历来国赖长君,方可利于社稷!有些头脑,且一心为国之人都会这般思虑。我想,若太子和魏王相争,两败俱伤的话…吴王李恪居长,加之其母杨淑妃,现下备受陛下宠幸。陛下册立新太子,一则是从江山社稷出发,从剩下的十三个人中,选一位贤能之辈。二则爱屋及乌。若陛下偏重后者的话…届时,他定会考虑让吴王取代太子!蔷儿,照这个势头来看,你觉得寡人会让他得逞吗!那姓杨的女人不但是阴妃的死敌,同样也是母后昔日的敌人!”
闻此,长孙蔷儿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了然的笑弧。
李治走上台阶,提着裳裾复坐回自己的席子上,端起面前案几上摆放的汤盅,拂过盅盖儿,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里面熬制的姜汤。
长孙蔷由衷地赞叹道:“大王英明!”
李治扬唇,莫测高深地一笑,将手中的汤盅放回到案几上道:“陛下如其所愿,将权万纪派给了齐王…依着杨氏的性子,若得知此等消息,绝不会逆来顺受,善罢甘休的!”
长孙蔷儿点头“嗯”了声儿,深以为然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