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小爷来了
以往,许回他娘的魂魄都是午夜十二点过后才出现,张瘸子怕遇到她,早早的不到十一点半就把许回给扔在后山上,然后便胆颤心惊的跑下山回房去了。
人心里有鬼,便怕得厉害。
张瘸子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睡不着,也不敢闭眼睛,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簌簌发抖,嘴里还喃喃念叨:“别来找我,别来找我,阿弥陀佛,你儿子我已经给你送过来了,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他现在最怕的,便是许回他娘的魂魄来找他了。
要知道,当初许回他娘差不多就给他逼死的,而许回,如今也是他亲手给送到山上去的,肯定是没活路了,这两条人命,都能算在他张瘸子的头上。冤有头,债有主,由不得他不怕。
就这样,在他躲在被子里簌簌发抖的时候,时间悄悄到十二点。
奇怪的是,这夜,高雨雯的魂魄竟然没有再出现。
有个人影,在月光下隐隐绰绰的从张瘸子家的前坪摸过去,到了他家的后山,最后站在了那小坟堆上。
这人手拿着幡,像是无常鬼,步伐很灵动,而且眼力也很好,只是借着依稀的月光,竟然也能在后山上行走自如,只见他只是快步走到许回他娘的坟前,在那里站住脚,然后弯腰将地上的小许回给抱了起来。
他刚抱起许回,就嘀咕起来:“怎么身上这么凉?”
若是张瘸子在这里,肯定能认得出来,这黑影,便是白天时劝他把许回送到坟头上来的那个老道士。
老道士不知道张瘸子早早的就把许回给送上山来了,嘀咕了句之后,并没往心里去。
他抱着许回,看了许回他娘的坟头两眼,最终叹了口气,道了句:“无量天尊,尘归尘,土归土,大暑过去,如今你能量散尽了也好,免得被恶人盯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张家村的人,迟早会赔你个公道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不禁是叹息两声,然后便抱着许回健步如飞的下山去了。
夜色中,张家村里并没有谁看到了匆匆抱着许回离开张家村的他。
就这样,从这里开始,张家村便再也没有张铁根这么个小孩子了,有人问张瘸子,张瘸子说他是被他娘给接走了。因为许回他娘的魂魄自打这里开始真的再也没出现过,张家村的刁民们,竟然也信了他这个荒唐的说法。
其后,怨魂接子的故事,又在当地闹了沸沸扬扬的好一阵子。
而许回呢,即便是被老道士给带出张家村了,却也差点被张瘸子把小命给弄没了。
因为,他被张瘸子早早的扔在阴凉的后山上,衣着又淡薄,着了凉。
话说老道士刚抱着他离开张家村,才赶了不到两个小时的路,还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就发了高烧,开始在昏迷中梦呓,喃喃地喊着娘。
老道士探他的额头,竟然是烧得烫手,都说人老成精,老道士活了许多个年头了,知道这三更半夜的想要去给许回找医生不太现实,但是再耽搁下去,许回即便保住性命,也很有可能被烧成傻子。
老道士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个自己能看上眼的宝贝,哪能舍得让他被高烧给烧成白痴啊?
他当即就把许回放在路边上,又脱下自己的道袍盖在许回的身上,然后便借着月光滴溜溜往小路旁的山上爬去了,他是要去给许回采药。
索性老道士不是常人,要不然,这大半夜,别说采药了,便是爬山也难如登天。
即便这样,老道士采到草药下山的时候,也是大汗淋漓,身上还刮了几道口子,鲜血淋漓的。
没法子,月光实在是太暗淡了,除了乡间地黄泥路能折射出点点莹白的光芒,山上,整个是黑乎乎的,老道眼力再好,想视如白昼也不可能,说真的,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容易了。
到山下,他用嘴把草药嚼碎,然后一股脑儿的灌进了许回的嘴里,又给他喝了口水。
干完这些,老道士立马就瘫坐在地上了。
他真是累坏了,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然后嘴里忍不住嘀咕:“小兔崽子,老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啊,刚刚粘上你,就差点为你把老命都给送了,唉……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以后带着你,只怕是轻松不了了,造孽,造孽啊……”
只可惜,许回还在昏迷中,压根就听不到他说的话。
过去几分钟,老道士仿佛是觉得在夜色中寂寞,又自言自语嘀咕道:“嘿嘿,不过你小子有了这次劫难,兴许日后也能抵消不少的大劫难,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这做师傅的,能沾上点你的光也说不定。”
日后的事情,老道士自然是没那本事算得清楚的,不过,许回倒是的确很快就醒过来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脑袋还有点高烧过后的晕眩,不自禁摸了下脑袋,然后转头看到了身边坐着的老道士,紧接着,又感觉到了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道袍。
在张家村的几年,他很少说话,但因此心里反而比寻常小孩敏感得多,能够感觉得到人的好坏。
看着老道士,许回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老道士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于是,他开口了,问老道士:“你是……”
老道士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烧退了,也仍然没将自己的道袍拿回来,嘴里说:“无量天尊,老道是个行走江湖的道士,三个小时前看到你躺在张家村的路边上,觉得有缘,就把你抱出来了,你应该是张家村的孩子吧?愿意拜老道为师,以后跟着老道游历江湖吗?”
老道士的话半真半假,明面上看似是在询问许回,但实际上简直就是连蒙带拐。
小孩子都对行走江湖有着极大的憧憬,许回在张家村又活得不开心,经常挨张瘸子的毒打,而且听老道士说自己深夜躺在张家村的路边上,知道肯定是张瘸子干的,顿时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更是绝望、怨恨,没怎么犹豫,就跪地对着老道士拜了三拜,喊了声“师傅”。
老道士老怀大慰,连忙把许回给扶起来,说:“不用拜,你用拜,你我之间,本就有师徒缘分。”
缘分这两字,实在是太奥妙了,老道士这么说,许回便也就这么听了。
其实,老道士之所以这么苦口婆心的让许回心甘情愿拜自己为师,又何尝不是讲究个缘分呢?
若是许回不说要拜他为师,而是要回张家村去,说不得老道士真会把他送回到张家村去。
道家,最讲究的便是顺其自然,一切随缘。
老道士说罢,摸摸许回的脑袋,然后便牵着许回继续往前面走了。
月光蒙蒙,泛着丝丝荧光的小路不知道到底通向哪里,许回日后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会再回张家村来替他娘找个公道,又是否会飞黄腾达,谁也说不清楚。
转眼间,便是十个年头过去了。
张家村酗酒的张瘸子依然还活着,但村里鲜少再有人提及许回和他那个美若天仙的娘了。
此时正值开学季,酷热的天气,湖南湘潭大学新生开学的日子到了,校门口,拥拥攘攘的学子在家长的陪伴下满是期盼地走进了校门。
湘潭大学是重本,能考进来的都能算是高考的胜利者,所以每个学子都脸上都自然带着股淡淡的傲气。
人群中,要说最显眼的,几如鹤立鸡群的,便是那站在校门正中央,穿着破旧白色衬衣的小伙子了。
他除去斜背着个都已经洗掉色的,上面还印着“八一”字样的军绿色挎包以外,竟然再也没有别的行李。
看他长相,倒是剑眉星目,长得真的挺俊朗,但这扮相,可就是太寒酸太寒酸了,以至于路过的其他学子还有家长们都纷纷朝他投去好奇惊讶的目光。
零四年,穷人是有,但穷成他这样,还背“八一”挎包的,在湘潭大学也是绝无仅有了。
不用说,这挺精神的小伙子,自然是许回了。
他倒是习惯别人这种异样的眼神了,施施然,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并不觉得羞耻。
这十年来,老道士带着他到处游历,也没教他别的太多本事,却教会了他做人的道理。
只要行的正,坐得端,不偷不抢,便是口袋里再没钱,穿得再寒碜,也可以挺直腰杆子。
抬起头,在刺眼的阳光下,许回强忍着眼睛传来的酸涩,盯了几眼校门最上方的“湘潭大学”四个烫金大字,在心里喃喃说了句“湘潭大学,小爷来了”之后,便抬脚跨进了学校的大门。
他考取的,是湘潭大学的考古系。
其实,要让他自己选,他更中意美女如云的外语系、传媒系、计算机系,要么,哪怕是艺术系也行的,可惜的是,家里的老头子却是给他下了死命令,要是不报考古系,以后就不让他继续认他做师傅。
想想,老头子一把屎一把……含辛茹苦的把自己养大,许回到最后,还是不忍悖了老头子的意思。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许回知道,老头子对自己的恩情,自己即便是用性命去还,也不冤枉。
脑子里,泛出老头子的模样,想想以后只能放假才能和老头子吹牛逼喝酒了,许回的心里,突然竟是有些酸了,然后连带着连眼睛都有些酸了,在刺目的阳光下好似还折射出点点光芒。
他还没来得用手去擦,旁边不远处,就突然有人问了,“小弟弟,你哭什么?”
这声音,很灵动,像是铃铛般悦耳,好似有着让人身心愉悦的魔力。
声音刚落下,随即便响起银铃般的连串笑声,许回转头瞧过去,却是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