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和女儿的谈判以失败告终,在意料之中,但以沉默结束,却在意料之外。
值得庆幸的是,从一些蛛丝马迹可以看出,女儿其实还是神往大学的!
那么,一切就还有希望!
原来,生活里最让人安慰的事莫过于“有希望”!
许是这段时日太累了,这天夜里,淑雯破天荒的睡了一个好觉!
只是,幽寒却因这次谈话,心情再一次糟糕到了极点!
但谁也没有料到,也就是在这一天,命运的大手,直直的伸向沈冬梅,正式拉开了悲剧的帷幕!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整个盖洋镇还沉浸在黑暗的静谧中。然而在那个山脚下,在那座唯一的土屋里,却早早的亮起了灯光。尤其是屋外的坪地,用三角架支起了一盏100瓦的强力灯泡,亮如白昼。
沈冬梅躲在门后,门被轻轻的推开一条缝隙。厨房里,传来父亲剧烈砍柴的声音,锅里是满满的一大锅水,他正在努力的加大火力。
坪地,灯光下,高个子屠夫正在霍霍的磨着尖刀,末了,把刀刃扬起来睢一瞧。另一个矮胖屠夫正坐在一张高脚板凳上吧搭吧搭的抽着烟,偶尔和那个磨刀的伙伴磨叽了几句。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并不能听得太清楚,只能看见那个抽烟的屠夫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夜色,然后有如叹息似的低下了头,沉默着像是进入了瞌睡状态!
直到几分钟后,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说锅里的水将要沸腾了,两个屠夫才撑起精神,一个手中擒刀,一个手中执着长柄铁钩,直奔猪圈。
其实,家里每年都有喂猪,猪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之一。但每回杀猪,幽寒从未像今天这样积极过。屠夫来杀猪,都是定在凌晨三点左右,待到去毛,开膛破肚,清理完内脏,天刚好大亮,然后直送镇中心的市场贩卖。
凌晨三点,正是沈冬梅睡得正香的时候,以前她都是在猪破空的嚎叫声中骤然惊醒,然后惊悚的窝在被子里待屠夫杀完另一头猪——她最怕见血。在农村,猪都是成对喂养,然后两头猪一起宰杀。
但这一次,沈冬梅却一夜未眠,无可否认,一方面是源于学业上的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父亲说,杀了猪,卖了钱,就可以送奶奶到县里的医院动手术了——她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她心疼奶奶,就像心疼父亲的操劳一样。
不久,耳际传来猪骚动的蹿栏声,紧接着是危险逼近恐惧挣扎的嚎叫声,然后是长柄铁钩遂入下巴被强行控制后的痛苦嘶叫声,而后是尖刀直插咽喉撕心裂肺破空而来的啼叫声,最后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嘟噜声。数分钟后,另一头猪也伟大牺牲,去了极乐世界!
沈冬梅有些心惊的从屋里走出来,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两头猪,它们的下巴被铁钩撮了好深的一个洞,咽喉处有一个硕大的口子,想必这就致命的伤口,伤口处此时还淌着血,地上血染一片。沈冬梅稍稍一偏头,就看见旁边还盛着两大盆的猪血,沈郁的猪血鲜红而刺眼,沈冬梅直直向后倒去——她晕血,还好父亲适时从厨房里出来,扶住了她。
沈忠良嗔怒道:“怕见血还出来!”
沈冬梅嘿嘿干笑两声,吐吐舌头:“人家在练胆嘛!”,话才刚说完,她都有些佩服起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
父亲向她使个眼色,你个小鬼头,谁不知道你的那个心思呢?
沈冬梅撇撇嘴,睫毛低垂下来,故作沮丧状。
沈忠良摇摇头,作罢。他弯腰端起一盆猪血,手指末端传来微微的温热感,就像猪的体温,盆里的血还泛着微细而密集的泡泡,眼角微微一皱,脑海里却如闪电般晃过一个画面。
只是一瞬间,沈冬梅捕捉到了父亲眼里深不可测的悲伤。但在下一秒,又骤然隐去,静若止水。让沈冬梅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幻觉所致。
但是,当父亲端着猪血从自己的身旁走过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父亲身上透出的微微寒意——这应是人性最伟大最高尚最可亲可敬的一面吧!即便是面对牲畜,善良的父亲也会心有所触,怜惜不忍呀!
可是转而想之,猪的一生大抵都是享受的过程,虽然短暂但是它却用其短暂的一生为人们谋利谋福,这应该是生命另一种更高意义与价值的体现吧!就连他们的血,也有一定的食用价值。
这样想的时候,幽寒就觉得心情舒畅了些。她走过去,直直的盯着另一盆猪血,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她把殷红的血幻想成绽放中的玫瑰花海,想象成暮色时分弥漫天际的浪漫的红霞,微笑弥漫上嘴角,头居然不晕了,她弯下腰端起另一盆猪血向厨房走去。
待沈冬梅重新走到坪地的时候,两个屠夫已经系上了防水围裙。身旁,一个开口直径足有一米多的木质大圆桶里,父亲刚刚蓄上大半桶滚烫的开水,两个屠夫齐心协力,动作麻利的拎起一头猪滑入水中,水位刚好适中,高个屠夫揪着猪肥大的耳朵,麻利的荡漾着将其猪身完全浸透,然后又借用长柄铁钩将猪头摁入水中,动作极其连贯,恍若文章一气呵成。数分钟后,她用长柄铁钩浮出猪身,用手轻轻一拨以检验剔毛效果,一切果然在理想之中,猪身上的毛轻轻一揪就揪下一小把。高个屠夫用铁钩控制住肥硕的猪头,拖向桶缘,直至猪身露出水面上半身,矮胖屠夫环抱猪的腰身,齐齐抬上屠凳。然后沈忠良迅速的在大桶内重新添入开水,因为桶内的水温较之前而言稍稍降低了一些,这次另一头猪在水中多泡了几分钟,直到一样的剔毛效果后,才被抬上了另一张屠凳。
明亮的灯光下,沈冬梅看得格外入神。两个屠夫各执一把刀,开始剔毛,直至猪身白白净净的时候,他们才用尖刀划破肚皮。沈冬梅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到猪的的全内脏,它丰富的就像一个大超市,却杂而不乱。
沈冬梅激动之余好奇心也随之高涨,她指着内脏问屠夫:“叔叔,你能告诉我这叫什么吗?”屠夫见她兴致高昂,也为扫荡困意,便不厌其烦,井然有序的指着各内脏依次介绍起来:“肺脏,心脏,肝脏,脾脏,胃,十二指肠,空肠,回肠,结肠,盲肠,直肠,胆囊……”还特意告诉她,哪个是猪板油,哪个是网油。每次杀猪屠夫都会将它们单独刮割出来,这次也不例外,沈冬梅知道它们是用来炸油的,但并不知道其部位的专业名称,更不知道板油是猪身上出油率最高的部位,网油其次。
沈冬梅兴致勃勃的回道:“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东家都是留着炸油,用以日后炒菜,这就是在市场上很少看见板油与网油出售的原因,是这样么?”
屠夫见它反应灵敏,满口应道:“对呀!就是这样!”
一个晚上,幽寒都精神饱满的站在一旁,看着屠夫如何把错综复杂的内脏巧妙分离,或是弃之,清理干净,分别安放……
天色渐渐泛白,两个屠夫收拾好一切,然后把猪牢牢的捆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厨房里,父亲就现有的材料——猪血,小肠,瘦肉,适时的做好饭菜,招待辛苦了一晚的屠夫。
两个屠夫匆匆填饱肚子,然后起动摩托车,颠簸而去。
早饭过后,沈忠良便骑上家里那辆老式自行车匆匆赶往工地。沈冬梅在家自然也没有闲着,先是打扫了一下因杀猪而被弄脏的坪地,坪地上撒落着猪毛,沾染着血迹还有粪便屎尿,特别是那一个开口直径足有一米多宽的木质大圆桶,里边大半桶的水此时已经脏臭无比——各种内脏挤压而出的垃圾全在其中。这些脏水要倒到水沟里让其冲走……往年沈冬梅都在学校,所以都是他父亲在清理。沈冬梅拿来尿桶,用尿瓢将其装入桶内,然后倒在水沟里,如此反复,清理完那大半桶脏水时,沈冬梅感觉腰都直不起来了——她心疼奶奶,知道奶奶腿脚不利索,眼睛不好使,什么都抢先干了,但怕奶奶心理不好受,就将洗碗这类更轻的活儿交给奶奶做。
临近中午,坪外的活儿才忙完。午饭过后,沈冬梅又开始切板油网油,奶奶则在一旁帮忙烧火。
一直到下午两点,手中的活儿才忙完。而后沈冬梅又跑到小屋后山旁边的甘庶地忙开了。从记事起,每年父亲都会种上半亩甘庶,年底的时候可以卖些小钱,以缓解春节时期手头的紧张。
小的时候,她也常常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跑,所以甘庶什么时候抽芽,什么时节该移植,什么时候该施肥,哪株甘庶该剥壳了……她都知道。
而今天她是来拔草的,父亲最近在工地上忙,一直没有时间顾得上料理这块地,都是沈冬梅代劳了。
从地里回来,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她才刚踏进屋,奶奶便急忙拿来毛巾为她擦脸,还端来水给她喝。沈冬梅尽情的享受着奶奶的伺候,她知道,奶奶乐意为她做这些。
然而,沈冬梅并不知道奶奶只是太心疼她,在奶奶看来,沈冬梅的乖巧与懂事早已超越了这个年龄所该有的本事。
待沈忠良从工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屠夫阴着一张脸在坪地上等他已经一个小时了。沈忠良抱歉至极,屠夫才缓了缓神色,将卖猪肉的钱如数递给他,跨上摩托车疾速而去。
沈忠良算了算,两头猪结了2060元,加上之前积蓄1800元,老母亲的手术费是不成问题了。其实到了九月份女儿开学的时候,在工地上做了近三个月的他,也可以结算到四千元的的工资——如果是重点大学,半年的学费也算是够了,只可惜女儿居然……想到这,沈忠良不禁叹了一口气。
可是沈忠良并不知道,他这轻轻的叹息,却被几米开外的老母亲听得分明——也许是眼睛不好使了,听力反而更加突显出来。老母亲的心骤然一缩,一种酸楚顿时涌上心头,她知道,儿子为了支撑这个家,着实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