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野游)深山避绝人间恶
浑身酸痛。
胡不为靠在树干上,抚mo手臂双腿,疼得呲牙咧嘴。
休息了三个时辰,非但没有恢复气力,连愈合的伤口都开始崩裂了。手足酸疼,轻微的活动都引得骨肉打颤。
“该死!这些杀千刀的狗贼,为什么要追赶老子!老子杀过你们老娘,要来报复么?”胡不为心中恶毒的咒骂,两手翻开衣襟。
借着叶隙间投下的淡淡的月光,他看到肚皮上的创口又开始流血了。早上定神符本已将伤处收拢住了,谁料想,一顿狂奔之下,又将肉皮扯断开来。
“到哪里寻些水来?”胡不为心中焦躁,游目四顾,却只看到一丛丛灌木的暗影,如同静伏的怪兽般伺立四方。这破林子古木参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进人了。胡不为先前跑得兴发,全没发觉自己竟然跑到这样荒无人烟的深山中来。眼下后悔,却已晚了。
“不行,须得赶紧找到水流,要不然,这伤可不会自己愈合。”胡不为咬牙站了起来,抱起儿子,向南面走去。他的灵气损耗巨大,火球术也燃不起来了,只能籍着月亮的微光寻找路径。
所幸怀中的灵龙镇煞钉还在,并没有随着奔跑被颠落下来。胡不为感觉到怀中那根坚硬的长物,略略放宽了心。
走了三个多时辰,月亮已经偏到西面去了。胡不为没有找到水源,伤处的疼痛却愈来愈甚,五脏庙也开始聒噪了。这几日昏迷,他粒米未进,当然饿得厉害。只是先前忙于逃命,忘了这一回事。
高大的衫树,樟树和柞树,如同一排排铜墙铁壁拦在四周。无论向哪个地方看去,景物都几乎相同。阔叶的野菜,如巨蛇般的老藤,丛生的矮树。胡不为感觉自己跑进一个迷宫中去了,走得昏头涨脑,也不知出路究竟在什么地方。
再走得半个时辰,他终于泄气了。抱着胡炭缩到一个草窝中,忧郁的打量四周。黑夜之中在密林里寻路,那是疯子才干的事情。没法子,只能等天亮再说了。胡不为自怨自艾了一阵子,终于熬不住疲乏,在夜枭‘呜—呜—’的叫喊声中沉沉睡去。
夜间胡炭哭闹了一次。胡不为将他搂在怀里,轻拍他入眠。小家伙一向很懂事,跟着他爹闯荡江湖餐风饮露,却很少啼哭。
一夜间无话。
第二日早晨,天色微明,天空却下起雨来。胡不为睡梦中被雨水浇醒了。咒骂着逃离那露天的栖身之所。林中山风很大,胡家父子给雨水浇成落汤之大小公鸡,冻得直打哆嗦。胡不为嘴唇发紫,弓着身子,用后背给儿子遮挡雨水。
前行了一顿饭工夫,终于让他看到了理想的避雨所在。前方土地上,横突着一块巨岩,象只老龟般斜望天空。巨岩离地有半人高,底部被两块巨石托住了,前探出三四丈长,形成一个天然的屋檐。石块下面刚好塞得下人,虽然局促了些,到底比立在露天挨雨水冲刷强得多了。
胡不为脚不点地,抱着儿子钻了进去。等到身上寒意稍减,他又跑进雨中,摘了一片阔大树叶折成漏斗承接雨水,又抱回大捧枯枝枯叶,放在地上,用火球术点燃。就着雨水服下定神符过后,胡不为伤口又收拢回去了。衣衫在篝火的烘烤下,也慢慢变干。
石屋里外,分明两个世界。一面是焰火跳荡,温暖如春。带着树木焦味的温热的气息在岩石下翻涌,驱走清寒。另一面则成了水的天地,雨水不间断的刷刷而下,如万千白色的箭矢射落下来,阔大的野芋叶子在打击下发出‘扑!’‘扑!’的声响。地上堆得厚厚的枯叶下面,许多小虫在忙碌着,蚯蚓们蠕动身躯,将被雨水浸漫的泥土拱得更松软。
胡不为恍惚又回到年轻时节,那时还是少年,跟单枕才和单嫣到山里采摘果子,也是这样遇到骤雨。三人躲在巨树下面,兴致勃勃讨论日后打算。单枕才说,日后要当一名厉害猎手,捕捉虎豹,把他爹的遗志给承传下来。让定马村上下都知道,老单家还是后继有人的,而且一代更胜一代。
单嫣却不说话,只微笑着看他们两人,那时,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嫣儿了,是狐狸精化身过来的。
胡不为自己呢?当时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似乎念过一首诗,那是几日前私塾先生教授的的功课。里面有一句:“……奋提银弓射霄汉,敢叫日月换新颜。”
好大的口气!记得当时兄妹两都不说话了,吃惊的看着他。诗句果然很有豪气,但那可是反诗啊!要是让官府听见,只怕要杀头的。只是胡不为当时年少气盛,也不理会诗中真义,随口说出来,假装一下豪迈。
不过从那以后,单嫣两人看他的眼色却变了许多,平时笑闹,也多了一些拘谨。也许狐狸精真的以为他胸怀大志,是个能扭转乾坤的好汉子吧。
胡不为摇头苦笑,想起前事,只觉得心中惭愧。英雄!嘿,看看现在的样子,是什么英雄好汉?被人追进这样鸟不拉屎的深山密林,饿得前心贴后背,算是狗熊到家了。若要诌一句诗来描绘此刻心境,当是“长捧瓷碗瞄桌上,敢叫肉饭一扫光。”
肉。这个字眼一进入脑海,肚肠立时抽动,胃部剧烈收缩,锐利而清晰的饥饿感焚心摧骨,实在难熬,然而眼下却上哪里去找充饥的东西?
逃亡的生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胡不为叹口气,双手捧腹蹲了下来。这样挤压肚子,饥饿的感觉便不那么强烈。
夏日的急雨,来得快散得也快,胡不为冻饿了四个多时辰,外面雨声渐渐小了。老天爷终于开了笑颜,满天的阴霾尽都消散掉,露出一轮白日来。胡不为急不可耐,抱起儿子赶紧冲了出去。他要寻找食物。
空气中有湿漉漉的新鲜草叶气味。头顶不时滴落下水珠。胡不为瞪眼张望,只盼能找到一只野兔或者山鸡什么的。只可惜,豪雨过后,动物们都不爱走动,胡老爷子象只没头的苍蝇般四处逡巡,两个时辰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他有点后悔年轻时没跟他爹学习捕猎的技巧了。
“小兔儿,快出来。”胡不为饿的更慌,心中胡乱的念叨。蓦然,他顿住了身形。
前面十余丈处,碧绿的草叶后面,一团黄色之物正站立着,黄澄澄的眼睛望向他。
漆黑的纹路如若剑戟,印在灿烂的皮毛之上,鲜艳刺目。
那是一头成年的大虎。
胡不为吃了一惊,他可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大家伙。眼看猛虎膘肥体壮,怕不能有两千多斤。这肉是够多的了,但胡老爷子却还没胆子要想消受它。
‘嗷!’猛虎咆哮一声,腥风顿起。胡不为心神一震,忙不迭的提升灵气。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先求自保要紧。随着灵气渐聚,蚁甲护身咒快速施放,空气中便响起微不可闻的细密声响。许多黑色的颗粒凭空涌了出来,如同万万千千只小蚂蚁一般,极快的贴着胡家父子的身躯蔓延开。只片刻,便在胡不为和胡炭身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黑色软甲,不影响他们的行动,但有外力击来时,却能瞬间变硬,抵抗冲击。
胡不为还想再施展疾捷术。但猛虎却不等他了,两步纵越,已飞扑过来。
见一只粗大的脚掌拍击过来,胡不为赶紧侧身闪避。但此刻伤痛未愈,行动间毕竟没有老虎敏捷,只听‘咔’的一声响,恶虎锐利的脚爪擦过他的左臂,凶猛的拍击将他带得趔趄一下,滑倒下来。
蚁甲护身咒果然有用。胡不为并不觉得疼痛,手臂也没受伤。他刚想坐起身来,哪知眼前一暗,猛虎第二扑又下来了,他只看到两只锐利的长牙向自己头面噬来。饿虎口中的舌头在他面前飞快迫近。胡不为魂飞魄散,心中只道:“完了!要死了!”这一刻间不容发,哪还有施放法术的余裕?
‘咔咔!’两响。猛虎一口正咬在胡不为的下巴上。这时,便可看出蚁甲的真正价值了。细小的颗粒从各处快速聚到胡不为颌下,瞬间变成一蓬粗厚的大黑胡子,阻在虎牙和胡不为的皮肉之间,将咬合之力给抵消得干干净净。
胡不为叫得一声,惊魂未定,赶紧要抽身离开。可猛虎千斤的体重岂是他能翻动的,两只脚掌压在他的双肩,那虎一口一口的咬他面庞和颈项,却全给护身甲给瓦解了。
“火球!破!”胡不为惊慌大喊。生平头一次用法术来对付猛兽,也不知成不成。一团明亮的光芒从猛虎腹下亮起,‘砰!’的一声,正中胯间。老虎万万没有想到,脚下的美食竟然还能还击!剧痛传来,只‘嗷!’的一声长叫,急跃而起,它的肚子早被轰开一个焦黑大洞,五脏六腑都漏出来了。
“破!破!破!”胡不为可不敢丝毫大意,火球一个接着一个从掌中飞出,串成连发,直向老虎的身躯招呼。那虎先前还发得出几声痛嚎,挨得八九个火球以后,终于毙命,倒在地上不动了。身上华丽的皮毛已经烧得惨不忍睹。
胡不为还不放心,拼起余力,催出好几丛土柱,从猛虎的身下穿刺出来。眼看着笋尖上鲜血淋漓,猛虎被土柱穿体而过后也不动弹,他才放下了心。
当真是好险!又从鬼门关前走过了一圈。胡不为只觉得快要虚脱了,刚才若不是先施放了保命的蚁甲,只怕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胡家父子。
是夜,父子俩有了入腹之餐。
老虎肉真的好吃。
特别是在饿得两眼发绿之后,尤觉如此。
胡不为用火球轰断了老虎的后腿,架在篝火上烤。爷儿俩美美的吃了一顿。胡不为将虎肉嚼得烂了,变成肉糜喂给胡炭。小家伙也吃得津津有味。
有了这一次打虎的经历,胡不为胆气壮了许多。他也想不到,自己的火球术居然会有这样的威力,倒是一向看低自己了。
第二天,三发火球过后,就杀掉一只岩羊。
第三天,没用火术,胡不为催动土柱术合拢成功,把六七丈的圈子围成一个牢笼,将一头香獐的退路都给封死了,生擒宰杀。
胡不为的捕猎技巧一日比一日精进,火球术射击的准头也越来越好了。在山里行得十六七日,父子俩已经不用再为食粮烦心。林中飞禽野兽极多,尽够他们吃的。胡不为也不贪心,随需随取,不去多伤性命。
当然,山林深处,什么东西都有,怪物自然也不少,只是,有了灵龙镇煞钉这颗保命法器,胡不为全不受到伤损。一路上杀掉八九只不成器的小妖,他先前的恐慌之意已经大大减少了。
第二十日,胡不为终于遇上一个砍柴的樵夫,在他的指点下,迂回攀爬六七里,找到了他所在的村子。然而这一次重回人间的经历并不好,胡不为从村民口中得知,连日来已经有许多人来打听过他的下落了。官府的,罗门教的,还有许多江湖门派,人人都想擒之而后甘。
胡不为胆战心惊,当夜里又潜回了山林中。外面的世界险恶,还不如在山林里行走得自在,虽然山中兽怪极多,但有一个钉子仰仗,还好度过劫难。在人间就不同了,自己法术低微,只怕下一次遇上,再没有先前那样好的运气。
胡家父子的野游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每日里,胡不为捕猎烧食过后,便照着苦榕传授的方法修习灵气,把学到的东西一遍遍温习。这般心无旁骛的习练,进展极快,过得两个多月,疾捷术,蚁甲护身咒法,雷电术,还有以前就会的控火控土五行术,渐渐使得纯熟了。
山中不知岁月。胡不为潜心学法,也忘了计算时日,每天辨别日头,只向南方行进。期间偶尔想起人间,偷偷下过山两次,但获知的信息很不乐观,仍然有人在找寻他。胡不为终于撇掉重进人间的希望,安心藏在山林中行走。每日捕食野兽,习练法术,调教幼子,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很充实。
密林中行走,不比平整道路。有藤葛野树阻隔,有深沟断崖挡道,许多地方都是人迹不曾踏到的。胡不为两人的衣衫全给荆棘挂破了,到后来便自己烘制兽皮,用韧藤穿连来缝制衣裳。皮衣皮裙皮帽,父子俩全副武装,倒比以前暖和了。
这样每天寻找吃食,步步为营,走得更缓慢了,从夏末走到秋末,天气一天天变凉,父子俩也没走出多远。
日子是一天天过去。胡不为与外世隔绝,不闻点滴音讯,功力却在飞速提升。道路上遇过几只成型的妖怪,被青龙杀灭后,胡不为取了内丹服下,对灵气增长大有裨益。等到第一场冬雪飘下,他的雷电术已经颇有成就,超越过苦榕先前示范的威力了。控土术也不再是以前单调的土柱,胡不为已经掌握了更精深的用法。
还有一件事情很让他欣慰。胡炭,他的儿子,也在这样艰辛清贫的旅途中渐渐长大。小家伙每天跟着父亲吃食兽肉,长得敦实茁壮,挥拳揍他老爹的力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只有一点,因出生时元气未能尽聚,又终日少见阳光,胡炭的皮肤有些苍白,不如平常孩子的红润。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朔风将满山的树叶都吹凋下来。处处白光耀目,银妆素裹。
冬天行路更是困难,积雪极厚,胡不为每天必须运起疾捷术来,才能不致陷落下去。后来,他担心儿子在风中受寒,在行到鄂州境内时,索性躲在兽洞中过冬。此时,距离他的家乡汾州,已有数千里之遥了。到目的地矩州也还有相近的路程。胡不为也不着急,潜心研习法术,等待春天到来。
日月交替,昼夜轮回。一百多个晨昏夕照飞快的流逝掉了。
天下的局势便在许多人的等待中慢慢演变。
胡不为并不知道,在他藏迹山林的过程中,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变故。先是罗门教联合西域诸教逐步侵占中原术界的阴谋被捅漏出来,惹得天下哗然,青叶门、仙都观、蜀山派高举义旗,说动中原群豪组成盟派追讨奸邪,罗门教退守南方,吐蕃总部又派出大群教徒支援,两线人物只在沅州、邵州、永州一带拉锯相斗。南北相抗格局已经成形。
此时,中原数十个大小帮派首领已被罗门教清除掉了,换了新主。谁也不知道哪一个人是罗门教的走卒。这成为了中原群雄的隐忧。
胡不为的老相识,中原大侠刘振麾,在阳城一事之后,如愿以偿的当上了铁燕门的门主,借讨伐恶贼圣手小青龙的名义,聚起大批义士,隐成北方豪杰的领袖。
这时人间的妖患,比数月前更要剧烈了,太宗皇帝迫不得已,从前线军中抽调法术高强的军队回来镇伏。汾州的禁地在军民两方合力下,圈子慢慢变小,靠近外围的梧桐村,四有村等几个村子已经安全。村民都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寒妇的墓穴也被层层推进的侠客们发现了,清潭派掌门青空子亲到现场查看,却发现玄天无极阵已经被彻底破坏,八颗灵龙镇煞钉主钉全被人偷偷起出,惟余三百多颗辅钉。那是一点功用也没有了。
一干江湖人物大惊失色,赶紧加镇新的阵法,并在梧桐村设立了一个驻守点,日夜有人巡守。
另有一事不得不提,梧桐村看守寒妇墓的老乌头,被发现死在墓穴中,鲜血渗入土里,青空子也担忧会不会对寒妇有影响。
而圣手小青龙胡不为之名,在江湖中响过一阵之后,随着新的纷乱不断出现,也渐渐隐没下去了。
雍熙三年,注定是风云变幻的一年。
正教邪教之间剧斗不断,人间与妖怪陷入热战。而此时的家国政治,也在酝酿新的冲突。
太宗皇帝在经过前几年的休整,深觉收复燕云十六州失地的良机已经到来,积极部署,委派将帅,欲图与辽国一战。
是年正月,宋朝举兵三路,向辽国进攻,辽国萧太后闻讯,快速部署防军,在涿州、幽州、平州几地列兵等待。
三月,便在胡不为迈出兽洞的那一月,征伐开始了,宋西路军出雁门关北上,攻克寰、朔、应、云四州。中路军以田重进为主将,拿下飞狐,击败驰来的辽国援军,直取蔚州。东路军由枢密使曹彬统帅,率主力十万,一路破敌,麾旗直插固安和涿州。
战争对呈现出对大宋一片倒的优势局面,深深鼓舞了朝野上下的信心。
在此战前后,西夏、回鹘、吐蕃几国壁垒分明,各援一端。西夏李继迁联合辽国,东西策应,围攻大宋,派遣法术高强的术师随军,屡屡进犯宋国边境。而回鹘吐蕃两国则投靠宋朝,从旁协助牵制。
私底下,加盟的两国也有不少势力加入辽夏联军中。战争中常见拜火教和哭神教的教徒,召动火兽,扯起白煞幡与宋军对敌。
新的一轮劫难,又将笼罩大地。四方百姓在乱世激流之中,更是饱受摧残,不提兵马交战的前线村庄,许多无辜平民枉作刀下之鬼。便是宋朝中原内地,辽国南北各镇,百姓们节衣缩粮,交出苛税,忍饥受冻,常常有体弱的老人和幼童在贫病交困中死亡。
而这一切,身在山中的胡不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父子俩脱身其外,全没受到这一场风云激荡的影响。
眼看着冰雪消融,万木回春,苍白的日头变得越来越红,热气也渐渐适人心意了。
三月。
四月。
人间芳菲销尽,山林中百花才刚盛开。
这时的胡不为,法力比先前深厚得多了,疾捷术使动开来,速度极快。两月之间从鄂州翻越数百里,穿过洞庭湖,来到鼎州。眼中所见的树木,叶片越来越大,风物景色,已经和北方大有不同。
胡炭已经一岁半了,开始学会说话,他比同龄人要聪敏得多了。胡不为牢记着数月前西京苏员外的话语,盼望儿子能够入学致仕,日后金榜题名。在满心热切的同时,又怕儿子身无长技,被恶人欺负,便在两难之中,他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让儿子跟他记诵《大元炼真经》的法术口诀,一来权作启蒙书本,二来,兼学法术,两不相误。
胡炭一开始很不情愿背书,但胡老骗子要达到目的的手段极多,摘几个山桃,捉只松鼠,作为背书的奖励。小胡炭懵懂无知,哪是老头子的对手,每每被诱饵勾动,老实就范。如是,四个多月之后,不管他情不情愿,小脑瓜中已经记下小半本经文了。胡不为心下窃喜,更兴致勃勃要教儿子习练灵气,只可惜小娃娃毕竟太小,不能领会穴道和法术的奥义,只索罢了。
山中孤寂。胡不为也时常想起妻子和单嫣。
他心中矛盾非常。一方面,理智强令自己要对妻子坚贞,不要心怀绮想,但是,思绪却由不得他,常在不经意间,脑中突然显出狐狸精温柔的笑貌。那个可爱的妹子,在他心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胡不为满心焦躁,在自责过后,却又怀着莫名的欣喜和期待。
时日在他这样古怪的情感中又过去了一些。父子俩开始向西行进,这里的山岭比北方又自不同,时常是险峻的高峰,有着斧削般的绝壁,山峰互不接连,各各独立,中间错落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峡谷。树木也比先前的要稀疏了,开始出现子京树、粗榧树、高山榕这些奇怪的树种,迷蒙的雾气缠绕在林木之间,终日不散。
父子俩行路更是辛苦。山路崎岖陡峭,尽是圆滑的石块,覆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下去,万劫不复。胡不为不敢大意,把疾捷术提到十成,轻轻落脚,慢提慢放。这般行进了五天,终于走到鼎州外围。
这一天夜里,胡不为和胡炭在一处山崖下歇宿。夜风如潮,一波又一波撞击着崖上石壁,发出沉郁的声响。山中虫鸣切切,喧闹得很,许多禽兽也在夜色中发出不知是喜是悲的叫唤。胡不为安顿完胡炭,也躺倒下来默想心事。
‘呜——’峰顶崖壁有猿猴凄厉哀婉的啼啸。它们也感到山风的冰冷了吧。胡不为没有听见那些可怜畜生的叫唤,心思悠悠,又转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山村,回到那个让他魂系梦牵的家。
毕竟是行了一天的山路,躺下不多久,疲累便彻底俘获了他。胡不为鼻息沉沉,脑中景物飞快变幻,片刻,如同浪潮般,家乡稔熟的风物绵绵密密不绝而来,涌进他的脑海中。
小轩窗,蔷薇花。
明亮的阳光从窗格投射,落在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把菱花铜镜,一只红木梳子。
那张脸在看着他微笑。眼波流转,里面闪动着欣喜和温柔。
是她么?真的是她么?胡不为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夫妻俩就这样无声的对望,彼此的心情就在对方目光中读出来了。于是,眼眶红了,眼睛湿润了,一些东西不受控制,慢慢的润出来,顺着面颊淌下。
良久。
凝固的时间慢慢化冻了,赵萱含笑说出第一句话。
“不为,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看着我们的儿子。”妻子说,她美丽的脸庞分明蕴着哀伤。“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她笑了一下,一大滴晶莹的东西却从长长的睫毛下滴落下来。
胡不为哪里想到她竟是来诀别的?“不要!”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叫道:“我等了一年,才看到你一面,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
“不为,”萱儿阻住他的话,仍然微笑,笑容中是无奈和悲伤:“生死各有天命,不能强求。我们已经阴阳相隔,你应该看得远一些……”
“不行!我不放你走!不能让你走!”胡不为几欲疯狂。他等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才等到夫妻相聚的这一天,怎能让她再离开自己?他踏上前去,把那娇柔的身躯揽入怀中。
赵萱没有阻拦。却在胡不为耳边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为,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走了。”
胡不为看着怀中妻子慢慢变得淡了,变得透明,那凄绝的面容就要化成烟气消失。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疯狂的去抓妻子的手臂,然而却只是徒劳。
一丝丝的白雾从他怀里升腾,向远处飞去了,妻子已经不见。
“不为,看好我们的儿子。”那语音如同飘渺的云气,远远传来。
胡不为目眦欲裂,使尽全身力气发出叫喊:“不要走!”
“萱儿!萱儿——”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才感觉到两颊冰冷,已被泪水沾湿。
这梦境何其真切,竟如当真发生过一般。胡不为心中震抖,依然清晰的记得妻子临走时绝望的面容。“幸好只是做梦。”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
然而不知为了什么,这安慰的话此刻变得非常苍白,胡不为仍然无法忘怀梦中的惊悸。也许,是梦境太过真实的缘故吧。
一只小手从身边伸出来,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爹,你又梦见娘了?”
胡不为点点头,把儿子抱了过来,轻轻抚mo他的头顶。小胡炭被他的叫喊惊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注视他的面庞。
“娘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
胡不为心口一痛,险些又流下泪来。他回答儿子:“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几年炭儿就会看到她了。”
“噢。”胡炭应了一声,低头思索,他小小的脑瓜里,也不知道娘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娘为什么离开我们?是觉得炭儿不乖么?”他问胡不为。
“炭儿很乖,娘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胡不为说着,想到妻子到死都没能看到儿子一面,不禁鼻中酸楚。天妒红颜,厄运竟然如此垂青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世道何其令人憎恶?!
夜色仍然很浓。天上墨云堆涌,将月亮深深埋藏起来,胡不为不知道刻下是什么时辰了。一番惊梦,搅得他心乱如麻,再也睡不着觉,索性爬起来,带着儿子走出崖洞。
远处是绵延的山脉,在深蓝的天幕下浮凸。树林的轮廓和也和黑色的山峦一样,形成一道道曲线蜿蜒起伏。
“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矩州。”胡不为叹了口气。从家乡出来,已经一年半了。爱妻在地下已等了许久。或许,是她思念在世的父子俩,所以频频托梦过来吧。
峡谷入口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似乎有人累得精疲力竭,一边走一边喘气。胡不为心中一凛,收回惆怅,把目光投向那边。夜色中看不真切,只看到几团黑色之物正快速走来。
是熊。一头母熊带着两头小熊走过洞前,想是正在觅食途中。它突然闻到了生人的气息,警觉的站立起来,鼻头抽动,喉头发出低沉的咆哮。
胡不为毫不在意。在山林行走多日,他遇上过许多猛兽,别说是熊,老虎豹子也打死过几只了。
“呜呣—”母熊不安的叫了一声,两只小熊赶紧躲到它的身后去了。胡不为并不想伤害它们,眼下还不觉得饥饿,何况,见到这样带着幼崽的野兽,他也不忍心下杀手。同是天地生养的生灵,它们也有母慈子孝,也有通人性的一面。
譬如西京的那只猴子,小猴儿被踩死后,母猴心中的伤痛,料想也不比失去儿子的人类母亲轻多少吧。还有乌鸦,知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宁肯自己挨着饥饿,也先把年老的父母给喂饱了。
谁说畜生无知?这些令人动容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胡不为叹息一声,转身走向崖洞内。
然而,他一动作,母熊便理会错了。它简单的意识里,哪里想得到竟有人会不愿伤害它?保护幼子的本能让它把敌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当成了危险的挑衅。它怒啸一声,猛冲过来,速度快逾奔马!
胡不为吃了一惊,听得身后怒响,已然躲避不及。仓促间生生拧转身子,母熊的一爪已擦过他的后腰抓过去了,带走几缕肉片。胡不为又惊又痛,来不及思考,听得母熊咆哮,第二抓又当头压到。
“砰!”百忙间,他后仰下来,后背顶到了一块突岩上,好不疼痛!
那熊狂性已发,一爪击空过后,又把目标转到了胡不为身前站立的小胡炭身上。这下子,胡不为再想不动手已不可能了。眼看着那团黑影正向宝贝儿子迫去,胡不为吓得心脏直欲跳出腔外,血液骤涌,全身的灵气瞬息聚到胸口。
“破!破!”胡不为声嘶力竭的叫喊。
两团硕大无朋的烈焰呼啸着冲过去了。不再是以前虚弱的红黄,而是明亮的白色。宛若两道火流星穿过黑暗,眩目的光芒在一瞬之间把岩洞照得亮如白昼。胡不为经过数月的专心修炼,又服下了几枚妖怪内丹,此时的功力岂是当年所能比拟?
“轰!轰!”两声沉闷的声响,两发火球一中腰椎一中头颅。那头倒霉的大熊脚爪还未碰上胡炭,便被击断了腰椎,脑袋也脱离脖子。冲击之力更将它数千斤的躯体轰击到八九丈外!
一击之威!如斯惊人!
但此时的胡不为浑不以此为喜,他心中只有懊悔和恐慌。好险!只差一点,他的宝贝儿子就要伤在巨熊的掌下了!那可如何使得!儿子的一根头发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他自己宁愿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要儿子有丝毫的伤损。
若是……刚才大意一些,竟然教小胡炭遭了伤害,日后到地下可怎么跟孩子他娘交代?!
胡不为双腿颤抖不已,冲到胡炭面前,一把将他搂入怀里,慌乱的查看。“炭儿,你……没受伤吧?!你没事吧?!”震惊之下,胡不为喉中已经哽咽了。
“爹,我没事。”小娃娃胆气极壮,虽然险些就要遭难,竟然不觉害怕。这一点,可比他爹强得多了。
“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不为语无伦次,但觉心脏仍然跳得如同快鼓一般。
岩洞之外,两头小熊‘呦呦’的悲鸣,围在母熊的尸身前转动。它们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吧,许是在叫:“娘,快起来,起来……”
小熊不过五六个月大,没有母亲的照拂,只怕也活不久长了。
胡不为等到心情平定下来,又为母熊的殒命感到惋惜起来,他把儿子抱在怀里了,缓步走出洞外。两头小熊眼中闪着恐惧,逃开两步,却又不肯舍母亲而去,仍一声长一声短的叫着,声音凄惨之极。
万物恋母,总是不变的道理,两头小熊吃了母亲数月的奶水,早就依赖它爱恋它了,虽然看到胡不为满含威胁,却仍不肯独自逃离。
地上,硕大的熊头浸在血泊中。腔中流出的黑血把地面都染湿了。胡不为看到母熊眼睛仍然大睁着,也不知是带着悲哀还是不舍。它也是个母亲,它到死后,定然还记挂着尚未独立的两个儿子吧。
这么死去,它定然不甘之极。
然而,有什么法子呢?命运有两条道路,一条向着平安,一条向着舛难。它偏偏被死亡的那一条选中了。
真的很不甘。胡不为甚至能感受到它临死前的惦念。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苍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生活得心甘情愿的呢?就是他胡不为,也不正是被逼迫到这样绝望的道路上来的么?除夕之日,举家被人屠戮,然后,带着未满月的幼子四方奔波,这样的日子,距离他心目中美满的生活不知要差上几千万里!
他胡不为当然也很不甘心。
再想想,苦榕,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难道也不是活得不满之极?谁也不想临到快入土了,还孤身一人在天下闯荡吧。胡不为又想起当日柔儿被蛊虫伤害,苦榕眼神中那样悲伤的绝望的眼神。是的,苦榕活得也很不如意,他也很不甘。
还有,妖怪妹子,单嫣。
十五元宵节,那晚上的情景就如发生在昨日,单嫣满含泪水,边走边回望,她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自己的啊。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个法力高强的妖怪,竟然不得遂自己所愿,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呢?
天下之物,似乎都活得很不如意。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