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丽邻)婉兮若兰毗为邻
胡不为的妻室赵氏是同村屠户赵大骅之女。从小也读过些《百家姓》《三字经》之类,甚笃信“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的教诲。略莫有点小家碧玉模样。非常惜物,见到猫狗鸡鸭,俱觉可爱可亲。生平不曾杀生,踩道时见到蝼蚁都避让。
她心地既善,长相也颇秀丽端庄,稍能识文通字,女工也巧。如此人才,周边年轻男子莫不思慕爱恋,视为求妻首选。自她十四岁,登门求婚的媒婆便每年磨破两道门槛。风liu的少年男子更是怪招尽出,甚么隔墙投书,攀枝表情,甚么设计英雄救美,甚么假造邂逅,都盼打动她的心。哪知她爹杀猪惯了,胆气极豪,自比正气凌然的浊世真男子。对媒婆许的银子绸缎彩礼毫不动心,死抻着偏不松口。见了那些无赖少年调戏,二话不说,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当街追赶,也不知吓得多少人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后来胡不为弱冠成名,书符查地之术尽得村人信赖。那杀猪汉和他喝过一通酒后,极看好他,力排众意,也不计较胡不为家贫,便将一朵鲜花似的闺女硬许配给了他。胡不为得了娇妻,欢喜的不得了,珍惜异常。重物不让她拿,脏物不让她碰,嘘寒问暖,贴心爱护。成婚十二年来,夫妇感情极好。那赵大骅看在眼里,深觉自己眼光独到,识人有方。若不是妻女亲戚都死命拦阻,便要去改头换面,专以相面断人为生。
胡不为怕死懦弱,心倒颇良善,平时扶弱敬寡,遇人危难也肯稍尽绵力。有了这一桩好处,人人都敬重他。定马村每年过节婚娶,除过村长,人人都愿请他来。那赵大骅倒着实沾光,都知道他是胡不为的岳大人,村民非常敬重,愿到他店里买肉。缘此,翁婿之间感情极洽。
却说胡不为经历了两日惊魂旅途,回到家中。自省来,深觉天地宽广,玄奥难名。天下间尽有数不清的奇异人物,离怪事件。若仍如前般碌碌搏名,奔波求利,只怕将来凶险临身无以预防。当下便将衣柜中藏的《大元炼真经》拿出,埋头研习。
《大元炼真经》是他十九岁时在山中拾得,算是一桩奇遇。那书刨木作封,羊皮为页。内容晦涩艰深,文字难明。幸有图画附表,他临摹学画,倒也似模似样。连学带玩看了一年,一日嬉闹,画了定神符让邻居兼玩伴单枕才服下,竟然颇有灵验。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名声外扬,搏得一个恩爱娇妻和一个极力护卫的老丈人。
那书他先前看不懂,这十数年来又尽行诓骗蒙人之事,知识也没半分长进。现下当然仍看不懂。文字依然沉重奇怪,晦涩难解。按着书中“符篇”的雷符、雨符、土符、还有甚么定身符,刃符、续命符等等全画了一遍,烧得满屋糊气,便是不见其效。天蓝得不能再蓝,日头仍然悠然自得,连颗雨星子都没落下,更别说雷光了。他大感泄气,拿着灵龙镇煞钉与书页比较思量,倒发现了镇煞钉的功用,说是:“见妖振而鸣,遇邪则破之。”又说:“邪物近而暴,化灵龙克敌,击其害处。”“引天精地灵,制衡阴阳,利能守邪镇气。”看来这镇煞钉确是防身之宝。他见识过钉子的厉害,心中对真经所言无不信之。可是,为何一样是画符,却只有定神符颇有效验,其他符咒画来,却跟小鬼所画一般功用点无?那却是抓破头皮也不能明白的了。如此过得月余,天天躲在房中抱头苦思,沉闷非常。
这一日起来,天气清爽。胡不为喝过早粥,起来到院子里抖胳膊扭腰。却见隔着半堵矮墙的单枕才家哗啦啦的水响。抬头过去,却见他妹子单嫣拿着木桶在院子洗头。用胰子洗了发,刚用清水冲净。一头乌黑的头发湿淋淋的垂着,只露半边雪白的面颊,弧度丰满柔和,甚是动人。
单嫣今年二十有三了。至今还未出嫁,仍与哥哥住在家中。她容貌极丽,身材高挑。左近也不知多少男子为她争斗疯狂。颇有当年胡不为之妻的阵势。哪知她眼力极高,对谁也不假辞色。时常做些针黹刺绣营生,所绣花虫鸟兽,毫翎清晰,栩栩如生,颇有洒洒自然态度,极得人们喜爱。她手工是极巧的。年幼时她与胡不为、他哥三人玩的好,到得年纪略大,稍稍懂得事,便常常深居简出了。胡不为虽与她隔邻,常时倒不总遇见。
今天看她早上洗头,衣裳穿得极薄,淡青的布衫之下,隐约可看到束胸的白布。乌黑长发覆面,缕缕垂到肩上,衬得雪白的肩膀愈加丰润。腰身盈盈一握,身高腿长,一举一动间,朴然天成,优雅舒展。其娇媚可喜之态,妍丽动人之处,实在难描难画。胡不为心中一荡,暗自嘀咕:才一段时间不见,这妮子更勾人了。赶紧收摄精神,转目逃开。只是刚才惊若天人之景,一时又怎能除去?眼中看的是绿树白云,心中想的却是单嫣玲珑有致的侧影,和那雪白的脖颈胳膊。
心中暗骂自己该死。胡不为这些年来用情极专,对青楼女子,窃色偷香之事从不轻予。对单嫣更无非分之想。只是急促之下,偶睹*,不免心情荡漾。却听那边水声停止,单嫣已用毛巾搽干了头发,挽到脑后,披肩垂下。抬头看见胡不为直定定前看,目不斜视,两只爪子春鸭划水般机械动作,不禁“噗哧!”一笑,道:“不为哥哥,你在游泳哪?”说到“不为哥哥”时,眼中笑意愈盛,浑身直颤,堪比梨花带雨之态。
原来胡不为原名胡得禄。是他老爹盼他将来有出息,考学作官,一生领取俸禄之愿。后来老头子亡故,胡不为又学了道术风水,觉得名字俗气。便依造《道德经》章义“天地贵者,无为治之。”改名胡不为。这名本来倒也还好,可是摊上姓胡,那可不大妙。便是“什么事都可为之。”之意,大胆已极,一干好友常拿来取笑。单嫣想必也从他哥哥处听来此名的精彩故事,是以叫起时,便感好笑。
胡不为听得糯软娇甜的声音,转过头来,却见单嫣半低着脸,拿一双笑成半月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禁又是一呆。这单嫣当真生得极丽,眉眼五官,天然精致。一颦一笑,莫不得宜。衣衫微解,看见雪白的肩脖上犹带水点,尽引人遐思。
赶紧应道:“啊?啊!早上起来,没什么事,弹动一下胳膊腿。”回过神,又问:“你哥呢?又进山了?”单枕才是猎户,常进山打猎数日不回。胡不为这几日不见他上门罗唣骚扰,故有此一问。
单嫣又笑,细长的素指如梳,拧了拧头发,甩出几滴水来,一边说:“没进山,这几****正忙着相亲呢。我家要有个嫂子啦!”嘻嘻而笑,眼中甚是高兴。看的出,她兄妹二人感情很好。
“相亲?什么时候的事?谁家姑娘?”胡不为大感好奇。来了兴致,他这才明白前些日子单枕才老到他家里溜达,没事就问:“女人都喜欢些什么?”“送什么东西给姑娘家比较合适?”搅得他不胜其烦。原来却是要去相亲,讨教经验来着。单枕才也有二十五六了,一直未娶媳妇。
正谈话间,听见门前道上一阵匆忙的脚步。二人抬头看时,却见村长带着一拨人,慌忙杂乱的闯进院子来。
村长气未喘匀,扯开嗓门喊到:“禄儿,禄儿,年大成让野兽抓伤了,你赶紧给看看!”村长与胡不为他爹是好友,从小叫他‘禄儿’惯了,也不理会他自己更的什么‘胡不为’,在任何场合都这么叫。
胡不为这才看清,他们是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的。担架是新鲜藤蔓缠结所成,还有碧绿的心形叶片,看来是仓促从山上抬下来。
定马村原有几位郎中。只是僻野村落,都没有什么实才,略看几本《证治准绳》、《千金方》、《圣济总录》,识得一些黄芪、当归、白芍药物。医个头脑涨痛,脾虚胃寒甚么的也倒无大害。后来胡不为出名,画的定神符颇具神验。村里人家见识过他手段后,哪里还有理智明是非的,当下把他捧的跟活神仙下凡一般,但凡有个大小事,都爱找他商量。好在多年来也没甚么了不起的事件,多是些牛羊被盗、打架斗殴之事。胡不为信口胡柴,倒也着实蒙中几回,给几位伤者略略包扎,想来是心神作用,那些人也疼痛速消。倒让胡不为的名声愈发响亮。
这年大成是村庄猎户,弓技是很高的,单枕才比他差得可远。据说他六岁就开始上山狩猎,十一岁那年独自杀了一头山豹。见识即广,人又机敏,谁都料不到他竟会如此不小心,让野兽给咬伤了,当真应了古话:水边常走路,湿鞋必有时。
当下胡不为忙不迭的将几人让进屋里,将伤者放在偏厅。胡不为心如火焚,见年大成全身是血,大片衣衫被撕碎成缕,右腿肌腱尽都开裂,皮肉血水混成一团,筋都断了,露出白色骨头。头颅上前额处也开了老大一个洞,血正汩汩出来,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不成活了,他哪有甚么回天之力来救他。
赵氏听见人声杂乱,掀帘进来看,看到年大成跟个血人似的,惨状无法描述。她哪曾见过如此血淋淋场面,当下咕咚一声,晕倒在地。胡不为大惊,赶紧扶起来,抱到卧室安顿。
这时单嫣梳洗完毕,换了衣衫走进门来,见到年大成气若柔丝,众人惶然无策,都急切的看着胡不为。胡不为却眉头深锁,围着茶桌绕圈。便已猜到了怎么回事。她向胡不为道:“不为哥哥,赶紧烧符给他灌下呀!”胡不为不满的看她一眼,心道:“要是有用我早给他服了,我能耐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与单家两兄妹多年相交,自己有什么手段从不对他们隐瞒。却见单嫣续道:“你的定神符极有效验,一符不成,你烧三符给他灌下,兴许便能治了也未必。”
村长听说,也跟着说道:“对啊,禄儿,你便照单嫣说的,烧几符给他喝了,唉,他伤的这样重,恐怕……我们便尽尽人事救上一救,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活了,是他命硬,否则……唉!”他叹息几声,摇头退到一旁去。这年大成幼小极苦,父母双亡,只他和一个八十四岁的祖母过活,他这一去,只怕过不了多久老太太也要不行的。这几个猎户早上上山时看到年大成血迹斑斑的蜷在一个草窝里,赶忙砍了鲜藤做一个简单担架,将他匆忙送下山来,在村口看到村长,一道跑过来了。年大成的祖母此时尚未知晓。
胡不为无奈,打开匣子取符,哪知里面空空如也,以前书画的定神符却只有一张了。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备品也跟着捣乱,没办法,又听了单嫣的话,先把这张符给烧了,让年大成服下,自己到屋内调朱砂再行书画。
这屋里诸人连同村长,都不曾遇过这样大事,定马村人不多,民风淳厚,很少斗殴伤害人命。有时官府压迫的狠些,兵吏施暴,也只鞭抽脚踢,不伤筋骨。便是进山的猎户,死了便死了,往往叫野兽吃的连骨头都不留下来,倒也干干净净,众人在村里给他立个衣冢,摆个灵堂便算完了。这多年来,却少见这样伤势严重直欲咽气的状况。当真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亏得一个拿捏得起的单嫣进来,指派众人做事,井井有条。
当下众人烧开热水,将年大成伤口边上及周身的血污搽净了,拿来棉被给他盖上,仅露出伤口。单嫣解说是血流的多了人会怕冷,众人然诺。却不知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足不出户,从哪学来这么好的医理。在众人的助力下,单嫣将定神符放到碗里烧了,将符水喂到年大成嘴里,说病人不宜打扰,将诸人赶到厅外,关了门一同出来。
那几个年轻猎户素来爱慕她,见她长相标致,体态撩人,更兼又指挥大体,自然如意。当真是内秀外美,秀外慧中,胜比天人。果然不枉自己对她的一番痴心情长。当下听话非常,人人竟相表现,倒把烧水搽洗和伤口培护之事做好十二分,比一般郎中手法都利索。这下退到正堂,便不住眼的看着单嫣。胆儿大的,便无所顾忌,双目如僵,直勾勾的看着她,眼中再无他物,心中再无他事。有心没胆的,溜到角落,头低垂着,时不时偷瞟一眼。面目手足,大悦其趣。但觉得她无处不得宜,无处不勾人,一举一动,尽蕴风华。笑时,如春之初来,东风沐身,暖洋洋畅快非常。颦眉时,又似云掩秋月,令人怜爱不禁。当真是如痴如醉,神魂不守。这当下,只要她让自己去死,怕也会毫不犹豫,锐身就赴。
神魂颠倒之际,胡不为却从卧房内出来了,手中拿了两张新绘的定神符,朱砂未干。单嫣将诸人留在大厅内,却和胡不为一同进偏房去了。只不多时,却听见胡不为‘呀!’的一声叫,众人以为有变,闯进门去,看见胡不为目瞪口呆站在年大成身边。单嫣却正将温水倒入碗里,要再烧符纸。
“他……快好了……”胡不为指着年大成,愕然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拥上,却看见年大成腿处的伤口已经收复,撕裂的肌肉都归附皮下,伤口小了许多,再不是先前如皮肉卷曲,鲜花盛开般可怖模样。额上的伤也减轻了许多,虽然仍有个洞,但其规模大小已可以令人心安。不似刚来时一个黑洞洞血窟窿,仿佛看不到底一样。想不到胡法师,不,胡神仙果然神乎其技,一符出后,连死了九成九的人都能搞定。
几名猎户震惊之下,心中狂喜。有胡神仙这样的神医圣手,自己便跟多了几条命。以后上山打猎,只要保住小命,不给当场咬成碎片,这神仙老大人也能把自己救转回来。这大好消息,如何不令人振奋。当下对胡不为更刻意逢迎,称赞之声,真心又响亮。村长虽老,劲力却大,这一番高兴加满意,呵呵笑着,在胡不为肩上猛拍赞许,嘭嘭有声。胡不为内脏翻腾,又不好躲避,跟一棵可怜的小树苗似,苦笑着承受长辈的爱护称赞。
单嫣将两贴神符又喂给了年大成,也走过来,抿嘴笑道:“不为哥哥,你的符真的管用。这三符喝下,他便是死了也定活转过来。”说着,低头一乐。这下子媚如芍药,清胜幽兰。一旁的几个年轻人又都呆了,心中大叫:“死了死了,这般美貌!”
到得午后,年大成伤口平复,人也清醒过来。伤处虽留了老大一条疤痕,但已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知道是胡不为救了他,感恩戴德,不住感谢。当下众人问他经历,他沉默片刻,说出一句话,人人惊倒。
“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他在山上转了四天,打了几只兔子山雉,却没猎到大兽。带的干粮吃完了,这一日正往家走,走到离村六里的林子时,便听见了树木大片倒折的声响。那声音极大,喀嚓之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似乎是大群猛兽经过,而且迅速非常。从他发觉到转身查看这一刹那,便遭了伤害。到昏倒以后都没看清伤害他的是什么动物。
众人听的震惊。定马村狩猎者不少,多年来也未少跟虎豹熊罴搏斗。却从未听闻如此怪异之事。年大成说完,沉默片刻,又说道:“我心中有个猜测,也不知是不是……前几天我在山中遇见邻近三茶村的猎户,他们跟我说起,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村常有怪模怪样的野兽经过,白天晚上都有,有的飞有的爬,跑的飞快,都往南边走去,我觉得这次害我的,便是这些怪兽。”
众人都感愕然,村长摇头道:“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怎么我们村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单嫣也觉诧异,说道:“怪兽进村了?不可能吧?”
这句话皱着眉说来,又有西子捧心的美态,言语清脆如珠,那几个年轻猎户,立时便忘了紧张,众目集归一处,喉结骨都,猛吞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