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我该怎样拥抱你

甘蓝西红

是这样的遇见

2003年夏天,她在巴黎。

低着头,抱着膝盖,出卖手工玩偶。有人问价格,也只是茫然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带着一丝恐惧和哀伤的脸,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你。

这是白纾。并不像那些家境殷实的女孩子那样出来留学或游玩的,这世界有一个受人鄙夷的词:偷渡。带她来的男人在一个偏僻旅馆放下她,就迅速的逃走了。而她身上仅仅有1500元人民币,现在住的这个破小旅馆,也只缴纳了10天的费用。就这样,她被抛却在这个光鲜却冷漠的城市里。

白纾不懂法语,英语也烂,只好茫然的看着每一个想买玩偶的人,她什么也没有卖出去,生活暗无天日。

几天后,终于有一个法国老太太,看中了那个样子呆呆的手工男娃娃,耐着心,和白纾沟通了半个小时,留下了20欧元。这对19岁的偷渡客白纾而言,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怀揣着那薄薄的钞票,她吃了到法国以后最好的一餐:宫保鸡丁。

她像一个饿极了的女鬼,咕噜咕噜的吃着胡萝卜、笋丁、鸡块、花生甚至是辣椒。她吃得快而迅速,一边吃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

场景是这样的奇特,雷·托尔想不注意到她都难。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东方女子,彼时,他到法国,不过八天。

那时,雷二十六岁,F。CONTE高等艺术学院的新生,他穿洁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像一切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坐了1.5个小时的飞机从意大利来到巴黎,追求自己的艺术之梦,就在那里,他遇见白纾,这个他今后一生铭记的女子。

他第一次看见她,觉得这个又哭又笑的女孩子真是可爱。

塞那河,你的美丽在那里?

白纾换了新的地方,这里的房租便宜了很多,房东是一个凶狠的法国老头,晃着光光的头,贪婪的盯着她。

她直直的挺着脖子,努力的告诉自己要勇敢,已经寄回家去200欧元了,妈妈在电话里的语气开始欢天喜地,她同她们那个地方的妇女一样,以为女儿出来打工就是来享受的。

白纾做更多的布娃娃,在少有警察的小巷子里出没,她低着头,乱蓬蓬的发,行色匆匆。

那一天,她低着头,找零钱给买主,却没有人接,任由她的手空空的悬在那里。抬起头,是警察,几乎没有思考,白纾飞快的转身跑,胖警察在后面拼命追着,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飞出来,只知道拼命的跑、跑、跑……

那一天,她丢失了所有的娃娃和钱,口袋空空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呼吸。

巴黎突然就下起好大的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裙裾,她就那样站在角落里,哭也哭不出,巴黎的天空那样蓝,塞那河的河水那样蓝,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将小小的她容纳,这城市,如此残忍。

雷在这样的雨天里又遇见这个女孩子,她抓着裙子看着路过的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的流泪,张着圆眼睛看他,这样的一张脸,成了他乱糟糟的心事。

一个亲吻的秘密

白纾跟着这个男子回家。

她攥着仅有的10欧元,无法选择,从刘海下看那洁白的地板,明亮的窗户,毛毛的灯光,真温暖。

那是到巴黎以后她第一次洗这么温暖的澡,她好困,困到竟然在浴室里沉沉的睡去。

雷站着浴室的门口敲门,这个东方女子进去已经两个小时,她在干什么?

“Areyouok”回答他的是淅沥的水声,他继续敲门:“Areyouok?”

犹豫了好久,他终于选择了那个最不绅士的做法,撞门。

她睡的是那样安详,雷用毯子包裹着她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上还挂着洁白的泡泡。她是那么瘦,那么小,硌得他的骨头都疼了,雷看着她小小的巴掌脸,还有微微颤抖的长睫毛,突然很想亲吻她。

于是,他真的就悄悄的,吻了她一下,带着内心的潮湿。

那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吻,带着香甜的气息。他知道,她不知道。

有女如家

白纾在阳光里醒过来,空气青草的气息里有男性兽一般的味道。

她方才还迷糊的理智一下子清醒了,摸摸发,干爽的,身边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看自己,穿着整齐的藕色真丝睡衣,脸上带着饱足之后的酡红色,事实就是这样,连身体对物质的渴求都是这样的明目张胆,白纾叹了一口气。

从此,她住在他的家里,擦拭那些洁白明亮的家具……雷说,不用。可她只是坚定的摇头。她的手把拖把紧紧的攥住,雷毫无办法,只好辞退了钟点工,她用这样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骄傲的自尊。

她给他做饭,其实她并不怎么会做饭,她最拿手的就是小葱豆腐,他们两个在一个饭桌上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白纾没有主动的说过一句话,她安静的低着头,就像她手里的布娃娃。

雷觉得那些微笑的、哭啼的抑或是面无表情的布偶里,住着这个东方女子的小小的心脏,固执而倔强。有时候,他倚在厨房的门上,看着她纤细的身子来来去去晃动着,阳光那么好,让人的心软弱起来,他觉得了自己对她的爱带着家一样安定的味道。

可是她不是吧,她总是那样,安静的抿着嘴,不说话。

有一次,雷和一个到过中国的法国同学去吃饭,他们点了那道菜,小葱拌豆腐。他学会了第一个中国词语:小~葱。

从此以后,雷就这称呼她,小~葱。

这个称呼,在雷的心里维系了一辈子。即使后来,他握住她的手叫她白小姐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小~葱。

可不可以不勇敢

雷跟着她去取行李,才发现她是那么迷糊的一个人。两个人开着车在巴黎绕圈圈,她始终不能说出确切的位置。最后,他只好把车开到当初发现她的地方,那里,她每天都要去,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迷糊,白纾在前面走着,车子在后面跟着,雷看着她的背影,孤单而寂寥。

那一次,雷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带她去坐公车,一条一条的道路指给她看,可她,依旧只是用那样茫然的眼神看着周遭的事物,他指给她说要注意的标志性建筑,她也只是点头,虽然听不懂,还是点头。

周末,雷递给了她一叠卡片,画了很多的建筑,他用最简单的英文告诉她,有了这个,她就不会迷路了。那小小的卡片上,画着她经常路过的地方的每一个建筑物,细心地标上了法文、英文、还有中文。而那时候,他并不会中文。白纾不知道,他是怎样走过了巴黎的每一条街道,怎样费尽力气的全部翻译成中文,她只是知道他报了汉语班,每天絮絮叨叨地说,你好、再见、谢谢……

那一天,他在饭桌上,递给一把小小的剪刀,她的泪一下子就要掉下来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剪刀磨破手指的地方,已经被包裹上柔软的绒布。她知道,这个高鼻梁的大个子对她的好,可她,宁愿假装不知道。

她是这样的女子,因为固执和孤单,而假装自己勇敢。

原来,还有那样浅不可见的距离

两个月之后,雷的书桌上出现了一沓薄薄的钞票,她又出去卖玩偶了。那是第一次,白纾主动和他说话,她比划着,英文夹杂着中文,告诉他这就是房租。

那时候,雷已经可以说一点简单的中国话了,甚至还学会了做经典的扬州炒饭,而白纾,还是固执的不肯学习法语。后来,雷终于明白,也许,她并不是不想学习,而是没有学习的必要,因为她始终,只是把那里当作路过的地方而已。

生命何其孤单

在法国,许多寂寞的留学生同居在一起。大洋彼岸,生命孤单,因为孤单,就骗自己说是爱。

白纾遇见了这样一个中国男孩,来自上海的周明亮,周明亮素净白面,说话软软,拉白纾的手也是温柔的,他带白纾去看雪,冰天雪地里白纾问他,你爱我吗?他想都没有想就回答说,当然,我很爱你。

他吻了白纾,潮湿且急切。

那一天,白纾没有回去。

早上的时候,雷阴沉的脸,他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她,昨天你去了哪里?他的语调是刚硬的,像岩石一样,但是,在白纾听来,他的语调是多么的可笑,哈,一个说中国话的外国人。她并不知道,他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开着车,在巴黎的街头转啊转,寻找她这个迷糊又固执的中国女孩。

她只是说,我要搬出去。

雷是很聪明的男子,他拦着她问,是谁?

他站在她的面前,只要一步,就可以把这个女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可是她说,对不起,无可奉告。

那是多冷漠的眼神啊,雷突然觉得心抖动得厉害,他不受控制的抱住她,低下头去狠狠地亲吻她的唇,想要把这个小身体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白纾一动也不动,她就那样站着,任凭这个男子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细碎的血来。这是他们,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纠结成一个让人心疼的疙瘩。

她对周明亮说,是跌倒破的。虽然有所怀疑,周明亮还是选择了相信,或者说,是不在乎吧。

事实上,周明亮的那个誓言仅仅维系了半年。白纾在一次摆摊中被抓住了,她打电话给周明亮。结果,这个面容白净的男生站在戴高乐机场的门口说,我真不知道你是偷渡客,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白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笑。

那时,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她打了电话给雷,她想,要离开了,见一面吧,其实,她一直知道他的心。只是她宁愿保持着这样一个明晰的界限,虽然她需要他的房间、他的沙发、他给予的温暖……甚至是,他对她的爱。但她依然,执拗的划出来一个圈,她在里,他在外,因为在她的心里,自己始终是被他捡回去的一个人,一个过客,。

她被遣送回国时,巴黎又下好大的雨,他隔着玻璃拍打,喊着她听不懂的话,世界那么大,只有这个一米八的异国男子为她流下泪水……她转过身去,终于听到他用中文说:“我爱你……”白纾的心,狠狠的地疼了。

岁月流年里的那个拥抱

现在,2007年,白纾23岁,化干净的妆,在写字楼上班。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同事们说起她总是说,带着好听的巴黎腔。白纾听了,只是微笑。

她从没有想过再遇见他。

2007年,雷来中国已经半年,他说流利的京片子,茫茫人海,假装那样狭路相逢。她不知道,因为她,他打掉那个叫做周明亮的男生两颗牙齿,在监狱里度过半年的时光。

为了找到她,他几乎克服了各种不可能的困难,从温州到上海,从上海到广州……所有她走过的路,他都走过了,而现在,他终于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的听人介绍说:“这是我们新来的技术总监,雷·托尔先生。”“这是我们最优秀的玩具设计师,白小姐。”

她微笑着说,您好。他们于是有了那样带着江湖气息的一个拥抱,距离合度,无关情感。她的身体是僵硬的,甚至感觉不到温度,他的手慢慢触到她的发梢,那是生涩的,带着遥远的味道,他听到自己心里那根紧紧绷着的弦“啪”的断掉,再也拾不起……

原来爱情,一直带着思念都无法弥补的缺陷,在时光的机器里,早已经一点一点的被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