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2

日子在阴影中度过,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欢颜不再。同事们当着我的面,只字不提洁儿的死,甚至在言谈间也都显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触动我的心事,愈发让我为之悲哀。

这天,地产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到会计楼找我,说是我那间屋子已有了买主,价钱也谈妥了,对方是对姐妹花,姓李。

于是约好时间上地产公司见面,收取两万元的订金,签第一份合约,待律师楼把正式的买价合约搞妥,再收十来万的首期,复花两个多月的时间办理地契转名、银行贷款手续,屋子便算是脱手了。

李氏姐妹联名购下我的房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叫李佩芬,一个29岁,一个26岁。姐姐在一家大规模的制衣厂任职,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则是一名护士,因过去多年受尽租房的冤屈气,故掏出积蓄合资买房。

我对李氏姐妹也没什么特别印象,其实打从洁儿死了之后,我对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丝兴趣,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寸地死去,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也将一寸寸地死去。

直至这么一天……我那颗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同样是寂寞哀凉的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馆借酒消愁。洁儿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几个月下来,染上酒瘾烟瘾,人也更颓废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馆时,脚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个满怀。对方是个女的,正待翻白眼呵斥,突然转口道:“咦,是你?”我侧过头打量着她,只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喝醉了!”她道,那语气像极了姐姐平日跟我说话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姐姐平日待我的脸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士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我还没喝够,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的家都卖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步搀扶我。我挣扎着要甩开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半扶半拖地给拉上的士。一上车我就想吐,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咽了回去,却不得不闭着眼睛休息。司机和她的谈话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好像是她告诉司机我姐姐的住址,而司机问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类的话。一路上那男子转来转去,像在走山路,颠得人发昏,而在那颠簸之中,只感到身旁有个人,紧握我的手偎着我坐,静静地不发一语。我心里正是朦朦胧胧之际,醒也不是,醉也不是,总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的温暖,同时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点儿依凭,不会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车。我的脚才踏到地面,猛觉心头一阵恶心,忙去扶着灯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呕吐起来,因胃里翻腾得厉害,连黄疸水也吐得精光。

呕吐过后,人也清醒多了,这才发现那柱子原来并非灯柱子,而是一个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呕吐出来的秽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着我。

我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买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中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这么开始的。

翌日,我找出她的电话号码,约她出来吃晚饭,算是答谢也好,赔礼也好,总之,这个人情,一定要还。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约,一见我,便笑意盈然。

我的开场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没有搭腔。

我没话找话说:“银行的贷款搞妥了没有?我都没联络房产商律师,不知转名手续进行得如何。第一次见你是在地产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师楼签买卖合约,都快两个月了吧……”

她道:“应该再有两个礼拜,一切手续便OK了。”

我说:“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话,在一切手续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钥匙也无妨。我行个方便,让你有充足时间清洁或装修什么的,反正屋子迟早都是你们姐妹俩的了。”

她一笑,两腮上的酒窝醺醺泛了起来:“那先谢了,清洁倒是要的,装修就不必了,因为屋子也是你新粉刷过的,且客厅卧室厨房的壁架壁橱一切设计都那么新颖美观……”的确如是,因准备与洁儿结婚,谁料……她猛地怯怯地低声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打了个错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的脸色很难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还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地产公司的经纪带我们姐妹去看你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见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气。然而我见到你真人时,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仅仅是生活的压迫绝不会使人变得这样厉害。”

我不觉打了个寒噤。她一看见我就看得出来我是几经打击,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了!

我一向以为我除了消瘦,至少在外貌上、举止间还算镇定。

李佩菁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遍,实在禁不起这么折腾。我别过脸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泪。

她默默地递上一张纸巾到我手里。

我也默默地接过,揩去那滴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要这么说,因为买房子的事,我们也算是一场朋友。”

为免自己发窘,我又无话找话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见我醉了,居然有胆子送我回家,难道不怕我借酒行凶?”

“我不怕,那时你都醉得脚软手软了。”

“可是你单身一个女子,送一个全然陌生虽是认识的男人回家……”

“我于心不忍,总不能见你醉倒街头置之不理。况且我也有你姐姐家的电话与地址,也就想着,说不定做了好事,你感动之下,把屋子减个七五折,我岂非捡了个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终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餐饭吃得好生愉快,是洁儿死后,我第一次把整碟饭吃得精光,且感觉心头的阴霾除了一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饭后,意犹未尽,我提议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热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给我们捧上一壶热茶,我在她现出一副垂听的神情下,也不晓得自己是出于一股感动抑或冲动,点燃烟,便把事情的始末娓娓吐诉。

茶冷,烟熄,我的故事也说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应是惊悸,甚或是战栗,起码也瞠目结舌地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盯着我,那种温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熟稔到亲切绝顶,她说:“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点,她在世时,把你耍于掌间,她人死了,也一样玩残你。”

“你不用安慰我,没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见到一个大好青年,就此郁郁终生,被一个死人的阴影主宰了命运。”

喝完茶后,我送她回住处,我由衷而言:“李小姐,再见,晚安,谢谢你的开解。”但是她没有进屋的意思。

我诧异:“你怎么不进去?再见。”

我再道晚安。

她羞红了脸:“你只管催我进屋,可是你又不放手……”

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在送她回住处的途中,不知不觉已握紧了她的手。呵,昨晚酒醉在的士里,一定也是自己在迷糊中握紧了她的手,那种在茫茫的痛苦中蕴含着一股温暖的依凭之情,顿时涌现心头。

“噢!我……对……对……不……起……”我好生结巴,尴尬死了。

见她不怒反笑地转身进入屋里,我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仿佛心头掠过一抹惊喜,萌升一丝的曙光。

接下来的好些天,不知怎么心里老是没着没落的,老是在那里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李佩菁呢?却没勇气约会她了。

如果不是她主动打电话来,我和她恐怕也就到此而止。

就这样,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和她便俨然一对了。

于是乎花前月下,牵绊着两颗心。

我戒了酒、戒了烟,把借酒消愁的金钱与时间都转移在她的身上,仿佛跟她在一起,我才能重拾欢颜,也真的唯有她,让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然而,这一切快乐的时光并不长。

噩梦始于一个芬芳美丽的晚上。

那夜,我们看完九点半电影,又吃了消夜,我也就如往常般送她回去(佩菁与她妹妹佩芬已经迁入我原先的屋子了,还是我找人帮她搬家的,她住进新居后,平安无事),停好车,我又依依不舍地陪到她门口。

那晚上的月亮,又圆又大,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向天空眺望,那轮月亮仿佛是浩瀚的夜空中一颗静静的心,充满了明亮的情。

“佩菁,我爱你。”

那晚我在佩菁耳根下,轻轻地、柔柔地呢喃着,许是那晚的月光特别清亮,许是她那袭敞领的紫绸裙子格外迷人,我看到她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便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将脸偎到她项背上去。

“唔……不要……”佩菁挣扎着,“这么多人看着,羞死了!”

“胡说!”我笑,“三更半夜,这里连鬼影也没有半只!”这一带,就是大白天行人也少,更遑论半夜十二点了。

“咦?”佩菁本能地冲口而出,那说话也不能算是向我询问,只听她连声地诧异道:“怎么搞的,刚才都不察觉,怎么忽然会这么热闹起来,第一花园的小贩摊档不是摆在另一条街的吗?”

“佩菁,你说什么?”

“我是说,今晚为何整条街这么多人,比以往摆满小贩时的人还多哩。”我总算把身边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了,我望着漆黑寂静的街道,突然,一股深深的寒意袭向全身。

“你不要胡说八道,这般吓唬我!”我半喝半惊的。

“什么?”佩菁错愕地瞧了我一下,复使劲地搓眼睛,“你没瞧见吗?很多人还看着我们!”但街道是自己熟悉的,自己也没眼花,哪里有人?连夜猫子、野狗也没有一只!

“佩菁!”我的叫声一定比哭音还要难听,本能地,抓紧她的肩膀猛摇几下。

“咦!”她瞪大双眼,张大嘴巴。

“怎了?”我颤声问。

“奇怪,又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前面摆摊档人山人海好热闹的,怎么忽然全都不见了?”

“一定……是你……眼花……”

“我明明看见的!”

“又说……说不定……是你……的……幻觉……”

“幻觉?”她咬咬下唇,“或许是吧。”

“好了,不要自己吓自己。”唉!原来是一场虚惊。

我也没把这件事搁在心里。直至三天后的晚上,那夜,会计楼的一位同事小王结婚,在一家酒楼宴客,我偕同佩菁赴宴席。

宴席间,我们会计楼的一大群同事自然共坐一桌,又是高谈阔论,又是划拳劝酒,气氛十分热闹。逾晚上十点,最后一道甜品终于端上桌,但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做新郎的小王早已被灌得半醉,居然扯着我、小陈等人陪他划拳。

“小王,你饶了我吧,我已不胜酒力了!”我叫苦。

“不行,今晚是我的好日子,不醉不归,你们是老友的话,一定要陪我喝个痛快!”小王讲话时,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了。

“你找小陈他们陪你,我真的不行,待会我还要送女朋友回家的,醉了不行!”我可不是找借口,倒真的是如此。

嘴里提着女朋友,很本能地,我的眼光也移到佩菁脸上去,这一望,我的一颗心禁不住猛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佩菁面如土色,且汗水涔涔。

她所流露的那种恐惧之色,是一种极其难看的颜色,一种被“恐惧”的震悚扭曲了的反应,脸上还隐隐泛着青光。

“佩菁!”我抓起她的一条胳膊摇了两下。

“啊?”她低呼了一声。

“佩菁,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我……怕……”

“怕什么?”

“……有……长……达……五……分……钟……之……久……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满……桌……杯……盘……狼……藉……之……外……我……竟……然……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

我呆了呆,心像一下子悬在半空,不能踏实,下意识地望了下四周,大家不正好端端的?正含笑诧异地望着我与佩菁。

“哈哈哈哈!小姐喝橙汁也会醉!”小王对佩菁的一番话,捧腹不已。

于是全桌的人都笑得气喘。

“佩菁,你一定是头晕晕的,才会这样子。”

大家愈是笑作一团,我愈是尴尬得很。

“不,”佩菁独自喃喃,“也不懂……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看见你了……可是……四周仍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走了吗……”

她此话一出,全桌的人更是嘻哈笑倒。

艾丽哗然:“李小姐,你不是心急成这副样子,我们大家人都没走,你已经想洞房了?”

云云也鬼叫:“李小姐,难道真的是喝橙汁也会醉!你弄错了,今天结婚的是小王呀!”

就连小王也语气猥琐地大唱:“李小姐,我小王最大方的,今晚索性就把新房让出来……”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佩菁!别闹了,嫌丑出得不够吗?人?哪来的人?”

佩菁霍地直起身子,人抖、声抖、手抖:“人呢?人都上哪儿了?”

“你真的看不见?”

“我是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呀!”

至此,我是确确实实地相信,事情出了娄子。

“对不起,各位,我女朋友真的不舒服,我们先走了,拜拜!”不由分说,我扶着佩菁,急离酒搂。

走在街上,被凉风一吹,她的精神好了一点儿,恐惧之情也稍减。

“我……现在……又……看见……了……”

“佩菁,”我忐忑不安,“你这病,有多久了?”

“病?”她差不多要哭出来,“你以为这是一种病态?”

“不是吗?上回你说在屋子前面瞧见摆摊子小贩,其实鬼影也没一只,现在明明全桌人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你又说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

“上回,我是真的看见呀!但这次,我也真的是看不见呀!”

“你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对天发誓没有!”

“你是不是患有近视,或散光?”

“都没有哇!”

“那……你……有……阴阳眼?”

“阴阳眼?你说我的眼睛可以瞧见肮脏的东西?呸呸呸!大吉利市!”

“既不是阴阳眼,那又怎会……”我不敢往深处想,我怕。

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去赴宴,却败兴而归。一路上,我默默地驾着车,心头疙瘩着,愈是不要去想它,愈是阴影缠上来,心里十分不受用,那感觉,像憋着一口气不让透出来的窒闷。

就在车子要转弯直驶入窝打老道时,坐在身旁的佩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慌乱地抓住我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心一惊,手一抖,车子便失去了控制,直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碎玻璃向四面溅飞。我及时启开车门飞跃而出,跌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受了一点儿皮外伤。

而佩菁,头额、手臂鲜血淋漓地倒在车座上。

在路人的好心帮助下,我们被送入伊丽莎白医院。

我敷了药,便能出院,但佩菁伤势较重,需要住院。那晚,我守在医院廊间,熬到天亮。到了第二天,复又踟踟蹰蹰,等到她醒转来。

“佩菁!”病床上的她,包着头,扎着手,脸色惨白。

“你……伤……得……怎……样……?”她虚得像仅剩下半口气。

“我只是受了一点儿外伤,不碍事的,倒是你,你现在觉得怎样?伤口痛不痛?”

“痛……有……什……么……要……紧……只……要……没……撞……死……人……就……心……安……了……”

“你说什么?什么撞死人?”

“我……都……没……脑……震……荡……还……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倒……忘……得……一干……二……净……?……”

“佩菁,你到底说什么?”

“昨……晚……车……子……转……弯……时……横……里……扑……出……一……个……白……色……女……人……我……怕……你……来……不……及……紧……急……刹……车……所……以……惊……叫……起……来……并……迅……速……要……扭……转……你……的……方……向……盘……不……然……”

我打断她的话:“什么白色女人?”

“一……个……穿……白……色……孕……妇……装……的……女……人……她……还……朝……车……里……的……我……们……微……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记不记得她的样子?”

“我……形……容……不……来……但……下……次……再……见……到……一……定……认……出……”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一是佩菁需要休息,二是我心里也确实害怕。

我服侍她歇下后方离开医院,临走前,这才惊觉病房四周死寂得很,而佩菁的喘息亦是静里方有的。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一点儿透明的音籁,恐怖地传来,我任眼光搜寻,原来病房一角的洗池水龙头没关紧,吃紧地吐着涎沫——仿佛从远古敲到现在的更漏檐滴,乍听,又凄凉,又寂寞。病房里有十几张床,只进门处的那五张有人躺,但隔了一道屏风,便又是另外一个世界。而这边厢的十四张病床空着,像原该有病人躺着却没有,显得真空,连空气都没有了。我凝住俯瞰佩菁床头的热水瓶、血浆包,形似沙漏,流走她的阳寿似的,但见她胸部起伏减缓速率,眼圈黑黑括弧着垂睫。我意识到她时日不多了,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猛冒,麻得我几乎瘫痪。

回到姐姐家,脚甫踏进大门,已听到姐姐在嚷道:“阿弟!哎呀!担心死我啦!”

我一时还没听明白姐姐的意思。

“阿弟,你昨晚一整夜上了哪里呀?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会计楼打过电话来找你,问怎么没去上班?人家李佩芬也打过电话来找家姐,问说佩菁怎么彻夜不归?”这才想起,忘了通知姐姐与李佩芬发生车祸的事。

“昨晚撞了车,佩菁现在在留院。阿姐,我没事,不过请帮个忙,打电话到玛丽医院通知李佩芬一声,说她姐姐在伊丽莎白医院。”说完,我已十万火急地冲进房,翻箱倒柜。

姐姐闻声进来:“阿弟,你找什么?”

“我找沈安婷的相片!”

“沈安婷的相片?”姐姐错愕,“你找死人的相片干吗?”

“我要拿去医院给佩菁认一认。”

“阿弟,出了什么事?”

我把昨晚车祸的发生经过简略地一说。

姐姐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可是沈安婷的相片,我老早一张不剩地烧个精光了。”

“呵!我想起来了,说不定她以前工作的西饼店的同事、老板娘有。阿姐,我马上去。”于是一阵风地跑出门。

费尽唇舌,终于取得一张沈安婷以前与旧同事、西饼店老板娘的全体合照。

复一阵风地赶至医院。

我再来的时候,佩菁已经又醒了过来,只是显得很累的样子,间或闭眼歇一歇,又睁开来。

“佩菁!”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觉……又……跑……来……做……什……么……我……没……事……的……”

“佩菁,”我支支吾吾的,“我……带……了……相……片……你认一认……”

“认……谁……呀……”

“那,相片中左边……第一个……女……子……是不是昨晚……你看见……那穿白色孕妇装……的……女……人……”

“让……我……看……看……呀……是……是……她……了……我……认……得……是……她……”

我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仿佛挫了一挫。

“你……怎……会……有……她……的……相……片……她……是……谁……原……来……你……们……认……识……的……”

我不敢说出沈安婷的名字。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安婷缠上佩菁了!

“你……脸……色……很……差……”佩菁合了合眼,语气羸弱,“回……回……去……休……息……”

死到临头,仍对我殷殷切切地关心。

这愈发令我发狂,然而在佩菁的跟前,我又不能流露一丁点儿哀痛、惶惑、恐慌、害怕、恨恼……待她再睡去,我这才抑不住泪眼模糊,拖着乏力的脚步跌跌撞撞离开医院。街上全是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佩菁要死了!佩菁要死了!我心里在反复地哀号。

一辆汽车在我身边紧急刹车,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对我抛下一声咒骂:“******!赶着去拿出世纸吗?”

我其实恨不得给车子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我身边的女人!

“******!你还不给我滚开一边去,真是找死不成!”那司机咬牙切齿,猛翻白眼。

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扯了我一把。

“你怎么失魂落魄呀你……”

原来是李佩芬,我的准小姨子。

我待要答话,又何尝能够,声音已哽塞。

“不是我姐姐……”

我摇头,又点头,想想不对,又再摇头。

“我姐姐到底怎样了?”

“她……头部受了点儿伤……手也被玻璃割伤……医生说没事的……但……但……”

“但什么?”

“我……我……陪……你……去看你姐姐……”于是折返医院。

才踏进病房,老远,便看见两位护士正把一张白色的床单由头至脚罩在佩菁身上。那一霎间,我只感觉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利刃插进胸膛。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地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我的世界,已在一刹那被击得粉碎,而我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不是说我姐姐伤势无碍的吗?”我听到李佩芬在哭嚷。

“你姐姐的伤势确实无碍,只是她很不妥就是了。”其中一个护士回答。

“怎么不妥了?”

“她一直气喘吁吁的,断气之前,做出痛苦的挣扎。我们趋前握住她的手,她说她看见了,我们一放手,她又抖得厉害,再握住她,她又说看见了,如此折腾有十分钟,才断气的。”

我只感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嘴巴只凄厉地惨叫了一声,趴在地上再也喊不出第二声了。

佩菁死了!

佩菁也像洁儿一样,死了!

我哭得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这都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一场梦魇。

醒来后,佩菁仍然活生生、笑盈盈地重现在我眼前。

可佩菁的的确确是死了。

真的是噩梦,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不曾间断。

洁儿死的时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菁死的时候,我已状似疯癫。

我实实在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惊、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还要令我痛苦。

十一

佩菁的死,对我来说是个重大的打击,足足使我躺在医院里有两个多月,是九龙医院的精神病房。洁儿死时,我也曾经一蹶不振过,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现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张张比白纸还苍白的脸孔,惊心动魄的白,绝望灰败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电理治疗。

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天天换不同的人,重复那些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问话。

我天天吊盐水,身子仍虚得手软脚浮。

还有那所谓的电理治疗,就是动辄便推我去电一电震一震的,我只觉得麻木。

我拒绝说话。

我拒绝温情。

我拒绝探访。

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蒙着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复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包括医生、护士、周遭的病人,还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与会计公司的同事们。

两个多月里,我在医院里,就是在睁眼、闭眼、睁眼、闭眼中度过,仿佛没有再清醒过,而且胸中空灵、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维逐渐地恢复,那也仿佛经历了一世纪这么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

但是让我与卓子雄遇上的,同样又是一场噩梦。

噩梦是一次比一次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当然是在病床上开始的。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医院的,更没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来。

只晓得他哭起来,那抽抽噎噎的哽咽,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又怕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紧掩着嘴巴。于是那哭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哭岔了气的情形,让人光听着也十分难受。

连我这个活死人也感染了他的寂寞、哀凉。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忽然醒过来,掀开蒙着头的被,转过脸朝隔壁病床望过去,同一时间,隔壁床的病人也掀开蒙着头的枕头,那张脸,泪水纵横。

仅仅是一刹那的对望,他的表情是动容,我的反应是震撼。

仿佛就在刹那的对望间,我像是从黑暗、虚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忽然记起前尘往事般地澄明。他流着泪朝我打个招呼:“嗨!”我还以淡淡的一笑。

“你进来多久了?”他问。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们硬指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一指脑袋。

“我这里要是没问题,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起来整个人破碎不堪了。”

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佩菁,她也这么形容过,念及佩菁,我两行悲泪,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剧痛如绞。”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床,坐到我身边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两行泪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脸上的泪痕却仍未揩去。

“失恋?”他问。

我摇头。

他也没追问,却道:“我是。”

我端详着他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孔,道:“你比张国荣更好看。”

那张泪痕犹在的脸,泛起一抹羞意:“你也这么说。”

我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在清醒之刻,愈发不想去揭旧创,难得有人不问不提,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题,两人夜半时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还怕失恋?”

“偏偏我是失恋了。”他忽然转开脸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药,可是死不去,还让这里的医生和护士羞辱一番。”

“女人罢了,怕没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难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恋罢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我以为向你坦言后,你会看不起我。”

“唉,我现在对女人,何尝不是也绝了追求的念头。”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现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不想再连累无辜,只怕我以后这一辈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阴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欢女人,咱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艾滋病?”

“人迟早一死。”

“可见你乃情种一个。”

“你呢?就不信你没真爱过?”

“我?你不是说我整个人看来已破碎不堪了吗?纵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们好像在念文艺对白。”

我们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干涉。于是交谈中断,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蒙蒙胧胧地就睡下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的精神恢复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饭了,也肯开口回答医生、护士的问话了,见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丝强现的笑容。

申请出院被批准的那天,我把地址、电话写给卓子雄。他感动地道:“我们虽不同病,却相怜,也算知交一场。”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门来。

两人关在房里,先是相视而笑。

我打趣:“医院还没替你洗脑成功,就放你出来?”他见状扑上来:“瞧我撕烂你的嘴巴!”我求饶:“真受不了你娇滴滴的模样,比女人还骚!”他神色当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郁闷,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地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借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让你捡回条命,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儿,岂不是把命又送至虎口?”

“艾滋病没得救的呀……”我总是淡淡的如是答,“宁丧命于艾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姐姐阻止不了。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宿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地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地哭诉着:

“阿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霎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体上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着急。

果然,那厢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他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儿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内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太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

喃呒佬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佬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的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的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子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而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地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直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醒”。

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子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被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眼泪,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地干打噎,胸口一阵阵地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剧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子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诅咒,一股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渐渐地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跑一圈,注意查看是否都已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安眠药,和着水壶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先朝左腕发狠割切,复颤抖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颤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是的,我自杀。

三重保险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仍然没有死去。

当我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精神病楼里。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我已经一寸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美丽缤纷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都立即死去。

从我转醒过来的第一眼,当我发现自己原来仍苟活的时候,我就准备不再流泪、不再说话了。

我甚至拒绝进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撬开我的嘴巴,强把粥水灌进,我都全部呕出来。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绝再睁开眼睛。

对任何人的探访、叫唤,我一概不应不理。

我并非权充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和一个死人也没多大分别了。

分别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活死人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直至这么一天,姐姐如常地来,如常地坐到我身边,唉声叹气。

“阿弟呀!你即使不应一声,好歹也张开眼睛望一下阿姐呵!”我如常地没理会她。

“阿弟呀!这样子下去,怎得了呀!”我任由她自言自语、自泣自怨。

“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岂有不明白之理?你又不肯吃、不肯说话、不肯睁眼,你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吗?”

“是呀!如果就这么死了,死得太冤枉了!”啊!是李佩芬的声音。

“佩芬,你要帮我救救我阿弟呀!”

“根本上是他自己都放弃了,他存心不想活了,我也无能为力呀,没想到如今真相大白,他却弄到这个田地……”

至此,我心里一恸。

“佩芬,你说什么真相大白?”

“事情是这样的,从我姐姐出了事去世后,虽说她死得也算离奇了,但硬说她是给沈安婷索命而去的,我可真的是半信半疑,也没去追究。直至你阿弟那位……那位卓子雄先生也出了事,也死了,我这才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偏就是不信一个鬼能有多大威力,弄死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俗语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可见如果人鬼相斗,人未必会败阵下来呀!”

“哎呀!佩芬,你别扯远了,我心急要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去过那家曾经停放沈安婷棺木的殡仪馆,向那里的每个工作人员查问,想了解一下有关沈安婷的尸体准备连夜运回乡间的经过,听说那晚十分骇人……”

“是呀是呀,我阿弟翌日去到殡仪馆,听那里一位老杂工说,沈安婷分明死不瞑目。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更恐怖的是,她手里握着那串我阿弟屋子的钥匙在叮叮当当作响,眼睛还张凸着,舌头斜斜地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像更胀了……”

“那老杂工还跟你阿弟说,尸体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众人建议沈安婷的老爸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也平躺下来,连老头子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才能顺利地将沈安婷的尸体摆进棺木内,是不是?”

“对呀,那老杂工还说,那沈安婷实在是猛鬼,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好像在行山路,一路颠簸,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引擎就熄了火,后来只好又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

“唉!怪只怪你阿弟,当日轻信那老杂工的话,不然,又何至于搞到今日生不生、死不死的田地?”

“佩芬,你说什么?”

“我查得一清二楚,那老杂工是收了沈安婷老爸的钱,故意编造一番鬼话来吓唬你阿弟的。”

“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你不妨去殡仪馆打听一下,便全然明白。”

“那个姓沈的老头子为什么要如此坑害?他到底安着什么心肠?”

“分明是气你阿弟不肯替死去的沈安婷梳头折梳,娶她灵牌回家。”

“我阿弟不娶鬼妻,是道理,肯帮他们两个老家伙办理领尸手续,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还有更绝的哩,那姓沈的老头子,后来在女儿下葬那天,不是打了个长途电话来给你阿弟吗?说什么他女儿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上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飞掉了,棺木里并不见沈安婷的尸体!”

“啊,对呀!结果我阿弟听了这长途电话,愈发吓得魂飞魄散,直以为沈安婷的鬼魂摸回香港找他算账了!”

“那姓沈的老头子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当我找上他家去和他理论时,他哼都不敢哼一声,给我骂得狗血淋头,后来还假好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他们两个老家伙随我来香港一趟,给你阿弟揭露真相……”

“这两个老家伙,别让我瞧见了,不活活掐死他们,我都不甘心!”

“唉!如今真相大白又有何用?你阿弟他也听不进耳的了。”

“阿弟!阿弟!”姐姐几乎整个人扑到我身上哭泣,她身心的温暖覆在我上面,像一床软柔的绒被。我悠然地出了汗,不觉地睁开了双眼,但感眼皮一阵刺痛,是有热泪。

“阿姐!”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阿弟!”姐姐犹在哭着,难掩喜色,“你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转过脸去,朝李佩芬道:“那洁儿的死又怎么解释了?”

李佩芬斩钉截铁地一句:“那纯粹是意外!”继续道,“洁儿的死亡报告书我也查看过了,她是给自己的洁癖害死的,全然不关沈安婷的事,她是吸入太多药性过烈的除蚁粉而致命。你和她相处过,也该明白她不只是怕脏那么简单,她爱清洁的程度,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至此,我终于尝到重见一道曙光的滋味。

我再问:“那佩菁你姐姐的死……”

李佩芬神情一黯,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冷静之态。但听她声音锵锵地道:“我姐姐的死,更不关沈安婷的事,是她自己福薄短寿,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佩芬不答反问:“我姐姐在临死前的几天,她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忽然间会见不到人,又曾经说过,三更半夜见到满街是人,对不对?”

我点头。

“我姐姐的阳数将尽,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所谓阳气渐衰,阴气渐长,所以她就会时时看到些幻象。她和你一同出席婚宴那晚,已经是快要死之时,所以阴气至盛,全靠你领着她。拉着她的手,给她传过一点儿阳气,否则,只怕她早已无法再走出酒家大门了。”说罢,李佩芬深深叹息。

我不是没疑惑地道:“但你姐姐明明说过,车祸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眼见有位大肚婆从路旁闪出要被撞倒了,才惊慌地抢着扭转我的方向盘,那大肚婆就是沈安婷的鬼魂,你姐姐临终前,在我拿去给她看的沈安婷的遗照中认出来的……”

李佩芬脱口而出:“我姐姐那时候阴气全盛,一个快死的人,见到鬼魂有什么稀奇?只是让她瞧见沈安婷,纯属巧合而已!”

“是真的不关沈安婷的事?”

“当然不关!”

“那卓子雄……”

“卓子雄也活该倒霉,他的影子不慎给盖进棺木里头。我听一些老一辈的人说过,碰上这种情形,就只能归咎他运气衰,即使开了棺,把他的影子给放出来,让他影子回到他躯体去,以后活着,也和白痴无异。唉,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

“是这样的吗?”

“是。”

至此,一切阴霾,豁然而消,我对人生,再度萌发新盼望。

十二

我后来在医院继续养息四五天后,便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阳光底下,出院啦。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背着姐姐和佩芬,到当日沈安婷停放棺木的殡仪馆打个转。问遍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包括那老杂工。打听的结果,确实如佩芬所言,是沈安婷的老爸当日买通了老杂工,编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来吓唬我。那老杂工见了我,只差没跪在地上向我赔不是。

之后,又过了好些天,我又背着姐姐和佩芬,到乡间沈家一趟。

沈安婷的老爸老妈一见我上门,我尚未开口,他们二老已直言不讳地表示一切乃他们的恶作剧,动机是想出口气,却没料到因此几乎把我击垮了,一迭声地道歉,自不在话下。

啊!真相大白,我从此高枕无忧了。

真的要多谢佩芬。

如果不是她,我恐怕仍躺在医院里做我的活死人。

说是感恩也不尽然,总之我对佩芬的好感是与日俱增,且自然间流露了出来。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

我和佩芬,两个月后,便拉上了天窗。

婚后,两口子恩恩爱爱,自不在话下。

一日,那天是佩芬的生辰,我故意在不知会她之下,请了半天的假,提早下班回家,悄声地启开大门,悄声地进入屋内,一心想给她个惊喜。

佩芬分明没料到我有此一招儿,她在厨房里和到访的姐姐在谈着话。

我听到姐姐在说:“对你这个弟媳,我再满意不过了,如果不是你,我阿弟恐怕都活不长了。”

佩芬如此道:“其实我也是靠撞彩的,打天才球,那天我们在他床边的谈话,他要是不信,我也就没计了。”

姐姐:“你这办法,简直天衣无缝!果不出你所料,阿弟在出院后,真的到殡仪馆和沈家去问个清楚,要不是你事先买通了他们,不穿帮才怪。殡仪馆的人,花几个钱就搞定;但姓沈那二老,你也有办法去说服他们,我就不得不写一个服字。”

佩芬:“姓沈那二老,都一把年纪了,说难听点儿都闻到棺材香了。他们女儿搞出的祸端,他们做个顺水人情、积个阴德,也是应该的。”

姐姐:“佩芬,别怪我多口,我一直想问你,你单是搞掂了殡仪馆的人和姓沈的二老,也不管用的呀,你是不是……找上沈安婷的墓地泼了墨狗血。”

佩芬:“泼黑狗血,很折寿的呀,我不会这么做的。”

姐姐:“那你……”

佩芬:“我花了点儿钱,打了一条长铁链子,在沈安婷的墓穴绕个圈,复找人在上面铺了一层泥灰。我这样做,她起码不会因此永不超生,只不过禁止她的鬼魂上来闹事,锁起她,让她在墓穴里走不出来。”

我听到这里,便又悄声地启门而出。

门关上,两行热泪便不遏而流。

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一切阴霾都已成为过去。

重要的是,我要更爱我的妻子佩芬。

如果不是她,事情的发展恐怕更不堪设想了。

因为佩芬,我才能过新生活,命运完全改变过来,得以喜剧收场。

我能不感动得掉泪吗?

我的故事讲完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获得最高分98分。主持人张震东在报完我的分数后,和那三位评委突然一起跪在我的面前。他们的这一举动,让全场都愣住了!

“你们这是……”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扶他们起来。

他们这时候齐声道:“欢迎主人重获新生!”

他们话音刚落,大厅里突然没来由起来了一圈狂风,吹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那股风将我卷到了半空,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侵入我的大脑,潜意识中多了很多不属于我的记忆,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画面,有卿卿我我的甜美镜头,有撕心裂肺的决然眼神,有千夫所指的诅咒谩骂,有泡进水中即将窒息的痛苦……

这些记忆疯狂地占据了我的脑海,并一点点地吞噬了我原先的记忆。我的大脑开始越来越空白,在我的意识完全消失那一刻,我听到我的嘴里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哈哈哈……我终于重生啦!五年了,自从我五年冤死之后,无意中发现自己越听灵异故事灵力越强,但好的灵异故事越来越少,于是三年前便控制了几个有钱人,创办了这个怪谈协会,每年举办灵异故事大赛。时至今日,我的灵力终于可以强大‘借身重生’地步……”

话虽然是从我嘴里出来的,但是这声音绝对不是我的!

亲,你还在看灵异故事或者听灵异故事吗?小心点儿哦,有些东西特喜欢在这个时候靠近你,尤其是当你感到害怕的时候,更容易被他们入侵,因为害怕是他们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