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好朋友

李善就觉得自家大王此刻的反应算是有了个正经样子。忙道:“小的也不清楚呀——但想来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妖魔自有什么法子,大概这禁制是拦不住的吧!”

说到这里又看看李云心——但他自然是看不到的,只能做样子:“大王您……是怎样的境界呀?”

李云心没心思同他说这些,也没心思回应他的猜想。

“十公子”李善几乎不出洞庭,因而也只是听说过渭水龙王九公子的名声。李云心也说自己是渭水龙王,又的的确确是个真龙族,自然便将他当做九公子来看了——

听说那九公子乃是化境巅峰。收拾他们这些湖中水族是足够了,然而李善不晓得对上白云心如何……应该是没什么胜算的吧。

所以他才如此担忧惶恐,只想要找到一个法子避过眼前的大劫。他又没法子倒戈——那五位谷主早就恨死了他,如今终于找到这样的机会,岂能善罢甘休。

因而为他家大王思量再三才谏言:“……大王既是不肯说,嗯,想来也是不愿意与那白云心硬碰硬……啊,这是自然。兵法有云……”

他便开始啰啰嗦嗦地说一堆话。终归是要给他家大王一个台阶下,好叫李云心暂且带他避避风头。也许等那白云心得到了虫肉,就远走了罢——那时候再图大事。

他这样说,李云心便在这样听。

实际上全然没往心里去。他一边御风而行一边看身下的湖水,心中在想一个念头——

白云心此刻来是不是巧合。

今夜那苏翁“死掉了”。死掉之前告诉自己自有出洞庭的法子。而后白云心便闯进来。

李善说什么“境界高的自有办法”,全然是屁话。白云心是真境,他也是真境。甚至他懂画派的道法——只说技巧不说实力,不晓得比那个可怕的小美女高到哪里去了。他苦思冥想早不出轻易逃脱的办法,就意味着必然是什么他不曾了解的关窍,和境界、实力的关系不大。

况且是有先例的——洞庭君当初开启禁制,玄妙境界的昆吾子都进不来。

而后来洞庭君却跑出去了——

这意味着洞庭君与白云心都有法子。

苏翁对他说的脱困的办法,也许就应在这白云心的身上了。

他想到此处,那李善也正说到关键处:“……偶然发现的。乃是个十分隐蔽的场所。咱们暂去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了,那白云心也必然不会久留——”

便听到李云心笑了笑:“是啊。大概不会久留。我和她还有些事纠缠不清——可得早理清了好。”

李善说得起劲,只应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啊?”

他随口应了,没想到那李云心却不是要躲避,而是要去找白云心,登时傻了眼。

李云心见他这样子也不在意,随手将他抛下云头:“你既然怕,就好生躲着罢。”

说罢驾起云雾,直往李善所说的湖妖聚集处而去。

他在夜色中飞行半个时辰,终于望见极远处有灯火。那灯火是在一个小小的岛屿上,在这洞庭湖的腹地深处。平日里自然是没有人烟的,此刻却热闹了。

说来湖中水族并不喜烟火,化作了人形也爱在水中居住。此番大抵是为那白云心才登了岸,又搞出这样的阵仗。

李云心距那岛屿一里地的时候便看到水中有密密麻麻的水族——都未化人形,却是生得肥大。想来是那些湖妖们未开化的亲族,大概都有百十年的寿命。

再往前,就看到浪头下有小妖探头探脑地瞧他。瞧了一会儿忙潜下去,大概是报信了。

但他自天空而来又腾云驾雾,谁会看不到呢?

等近那岛屿岸边的时候,他周围已被岛上的火光映得黄灿灿,仿佛裹着一团黄玉了。

这时候才看清楚那些湖妖究竟是怎样点了火、才叫火光映出一二里地的。

——竟是将整个岛屿上的林木都给点着了。那火光冲天,却被人在岸边隔了一道水墙出来。水墙将火焰与热量遮蔽在外,圈出一大片的白沙滩做“广场”。

广场用乱七八糟的金银珠宝铺就了一个台面,台面上又用珊瑚、礁石搞出一个宝座来。

一个白衣的女子就坐在那宝座上,一手拄着面颊斜倚着、懒懒地不晓得想什么。

宝座下便是群魔乱舞——凡能登陆的妖魔,也不拘生得多么稀奇古怪,都凑到一处去。不敢近那女子的身,只远远地望着。或者口中称颂不止,或者在哀求些什么,或者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者因些什么小事大打出手。粗粗一数足有数百个,真真像是一锅沸腾的浊水一般。

等李云心驾云近了,那些妖魔便齐齐地抬起了头。绝大部分是不认得李云心何人的,但应该听说了他的事——“湖中来了一个大妖魔”。又因着有那白云心撑腰,便在湖中谷主、涧主的鼓动下朝他喧闹示威——或者如同野兽一般呲牙咧嘴,或者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儿。但都不是很懂人言,亦说得狗屁不通。

李云心没心思理会他们是不是想要激怒自己,好叫自己找白云心的晦气——他上一次用这种朴素而原始的阴谋是何时都已经记不清了。只驾着云头落到宝座前的台上,盯着女子好生看了看,长出一口气。

果然是白云心。

因为落下来才看到那宝座之后还有一头黑驴。李云心初次见她时她便骑这驴——也不晓得竟是神物,还真是只是一头普普通通的驴。

白云心的身边还有个小丫鬟。李云心记得这丫鬟在三花娘娘庙外一口吃掉了剑宗修士头颅的情景。

李善说这丫鬟是湖中蛤王之女。但如今看她因为跟在白云心的身边,修为似乎比她老子还要高——秒杀一位全神戒备的剑宗修士,可不是随便什么妖魔都做得来的。

他就放了心——只怕是李善听岔了消息。

于是笑一笑,踏前几步、走到距离白云心五步处停下来。

此刻湖妖们都已围拢来了——那五位谷主在前,十几位涧主在后。更往后是那些成了人形的小妖,鼓噪不休、跳得老高,想要看看好戏。

敖王便指了李云心,同白云心道:“大王可看见了,便是他了!来我湖中就搅了个天翻地覆,只说要收拢了这洞庭。小的便差遣人去问他,说这洞庭是何地呀?乃是那金翅大鹏王的渔场呀!他何德何能,收这洞庭?!”

“岂知这狂妄之徒却道……道……道……”

他前面一番话说得利索极了,当真是滔滔不绝、能言善辩。可到了第二段便结巴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但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一边那赤蛇王急得直咳,可也不见效。索性将敖王拉去一边了替他说:“他却说道,白云心又什么东西?哪怕是她来了,也叫她有来无回、剥皮抽筋、拔了羽毛做扇子、拿细腿做鼓槌儿——”

敖王忙拉她,只怕惹得白云心迁怒了。这赤蛇王却说得上瘾,挨个地去问其他三洞主“是不是”。

那老王八见他女儿也在的,只觉得有倚仗。若不是因为口舌不灵便,这些话就都是他说了。忙不迭地点头,又添油加醋几句。

唯有长折谷的蛤王倒是机灵些。只嗯嗯啊啊地应了,并不发表什么言论,装作系自己大袍上的腰带。蛇精平日也不喜他,便一个劲儿地追问着不放。那蛤王却仍不说,只将腰带越系越高——快系到胸口去了。

蛇精便狠狠地瞧他一眼、在心中啐一口,又转头添油加醋地说。

那敖王没说上几句话,蛇精说话则快得很——折腾了这一番,统共也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

便看到李云心落地、行走几步,朝白云心作了个揖:“先要多谢你。”

众妖聒噪,并听不清他说些了什么,但只看见他的动作。因而更晓得这妖魔是畏惧白云心的,闹得更欢。

白云心先前懒懒的,此刻等到了想要见的人,终是精神了些。于是在“宝座”上坐正了,冷冷地盯着李云心瞧一会,道:“你不用谢我。我并非助你,只是助鬼帝。我从前欠他一诺,如今还清了。那么现在——”

“现在该说我俩的事情了。”李云心放下手、直起身,“抱歉,我把你的九公子搞死了。但这事很为难——我不搞死他,他早晚要搞死我。如今他死了我变成他——你喜欢的肉身和灵魂都还在。如果是我死了,你就要痛失一爱了。”

白云心本有满腔的话要责问他,如今他却这般说,“恬不知耻”地全堵住了。她头一次见到这种人,一时间瞪大眼睛,微微愣了片刻。

她身边那小丫鬟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凑到白云心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看起来倒像是一对人间的主仆。

可先前李、白二人对答,众妖虽听不清,却只觉得并不是在说什么好话。因而心中更得意。到如今见丫鬟这举动,一时间就愣住了——声音稀稀拉拉地消停一会儿,终于听到李云心在说什么。

却见他随意地慢慢走到白云心身边,捡起她宝座上的几个小玩意儿看看,又随手抛了。一边抛,一边像散步似地绕着她说:“到了如今事情就更好办了。你看,我是这么觉得的——你在世俗中走来走去,还要模仿世俗人的做派。可见你空虚寂寞,也很冷。我瞧你也是个有趣的人,一定也觉得天底下没几个配得上与你做朋友的。譬如说这些蠢货——”

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那一群越发安静的妖魔:“他们都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却不知道在你我眼中愚蠢透顶。你为了找我来由着他们聚到此,又忍受他们聒噪这么久,我看了都心疼。”

他说了这些话走到白云心的身边,叹口气,柔声道:“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听听那蛇精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偏自己还得意洋洋。也不说这些吧,还说咱俩的事情——如今我是真境了。”

妖魔们听他说话、又看见白云心并不愤怒,也没什么动作,已经慢慢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到此刻再听李云心说他自己是“真境”——晓得这意味着什么的,竟是都呆住了!

到此刻再蠢的妖魔也明白这李云心似乎与那白云心从前有过交往——可这种事谁能晓得?!

“我是真境,你也是真境。这时候我不很怕你,就觉得和你做朋友也不错。”李云心看着她——可此白云心脸上木木的。不晓得是懒得做表情,还是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李云心觉得是后者,“从前九公子要和我做朋友,但其实只要将我当玩物。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很可悲——这叫阶级的局限性。”

“到如今我不再是玩物了,终于可以这样同你说话……”李云心说到此处,却微微顿了顿。

有几句话他本来要脱口而出——就像他从前对凌空子说、对红娘子说那样。

然而心中却忽然生出一股闷闷的浊气,生生将那话压在喉咙里了。

便得了这个空,丫鬟见自家小姐不说话,忙替着说了——用妖魔所特有的那种可怕的天真、单纯的表情看李云心,笑嘻嘻道:“这样说来你辛辛苦苦做这些事,就只是为了能配得上我家小姐、同她做朋友?”

在从前时候李云心大概也会很平静地接口,然后说出许许多多哄骗的甜蜜话儿来。他甚至可以试着用这里的环境做些“好事”——水墙之后的火光明明暗暗,最最适合用言语惑乱心神了。

然而他继续愣了两息的时间,才笑着叹口气:“倒不是。情势所迫而已。我从前可是人,哪里敢巴巴地去和妖魔交朋友?”

丫鬟听了他这话,撅起嘴。

李云心却觉得胸中那一口浊气顺下去了——舒服很多。

“现在我还是妖魔。”白云心从宝座上站起身走出两步,转过身看着李云心。

“我也是了。”李云心笑着摊手,“妖魔之躯人的脑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况且如今天下要大乱,多个朋友多条路。”

白云心不说话,像只鸟儿一样歪着脑袋审视他,像是在做决定。

李云心为她做出了决定。他宠溺地笑笑:“没什么好害羞的。第一面你就喜欢我,后来得知我杀了九公子,却又帮了我——你是还诺,但帮他未必不可以杀掉我。你早就不生我的气了。而如今这情况也最合你意,你只是心里闹着小别扭,倒真很像个闺阁里的小姐。我瞧着也有趣。”

“况且你帮我将这些妖魔聚拢到一起——一则可以说吓唬吓唬我,二则也是在使着小性儿对我示好……你们这些个小姑娘的小心思。真是叫人喜欢极了。”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再向前走两步,随手一挥。

真境大妖所发出的、雄浑无匹的妖力嗡地一声便刺入人群——当先是那赤蛇王,眨眼就变成一蓬血雾。而后是她身后的一群小妖,更是不晓得都发生了什么……便哗啦啦地铺了满地。

一句话的功夫,妖魔当中就被李云心一击犁开一道血路……而他那边连看都不看,就只对白云心温和地笑着摇头:“她刚才说你好多坏话。我不喜欢。”

白云心歪着头看看那群吓傻了的妖魔、看看那血路、又看看李云心。

沉默一会儿,终于自脸上露出淡淡的,却美得如梦似幻的微笑:“我也不喜欢。”

“那我就都杀了。”

“你且快些。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云心露齿一笑:“乖。很快的。”

然后他袍袖狂舞,铺天盖地地朝那群妖魔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