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红花城

“心学。”他再一次重复,并且笑着看洞庭君,“你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你的儿子是螭吻,我早猜到了。我如今也变成了螭吻,以为你会想念你的儿子以为你为他哭。”

“你想念他,为他哭,那么你有多么恨我这个杀子的仇人,就会有多么想念你那个被杀的儿子。这两种情感并非完全对立,它们之间是有微妙界限的。”

“因此刚才同你说那些事的时候,我便在用心学不停地暗示、引导你。一步步、一点点地削弱你心中的仇恨,放大你心中的悲悯。到最后你会被我彻底催眠。你心里对儿子的怀念会彻底压过你对我的仇恨,于是你会将我当成九公子的替代品,最终不但饶过我的性命,还会加倍地补偿我。”

“这的确是,看起来违背常理、又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又不是不可能。爱上什么绑匪囚禁者的受害人更多,这是一样的道理。这是心学。”

李云心大笑起来:“可叹我的目标竟从一开始就岔了你压根就不是为你那个儿子哭!对不对?”

“哦。听起来的确是有趣的学问。”洞庭君垂下眼,伸手捋了捋胡须,“对。本君不是为他哭。”

“所以你也并不是很在意我如何变成了螭吻。”

“的确也不在意。”洞庭君平静地说,“同样也不在意你这心学是怎么一事。你以为本君会好奇。唉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晓得很多事情譬如说人。一个孩童看见母亲用一根线和一块布制成了新衣,会觉得好奇,想要知道是如何做成的。”

“但这个孩童长大成了人,见识得多了某天走在路上见一个人变戏法儿,从口中吐出一柄剑来这件事比母亲制衣要神异得多。可他也不会好奇了。因为见得多,更晓得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事,不是人力可以穷尽探查的。古怪见得多了,也就不算古怪了。”

“所以你的心机,在本君身上可没什么作用。”洞庭君眯起眼睛,向湖底远处沉沉的黑暗中看了看,“本君不为他哭。他被封到渭水这一千多年里,一直将本君当做除不去、又深深忌惮的敌手。但本君对他也没什么情感哦,实则有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本君流眼泪呀,是因为你见到一柄扇子,想起一个女子,辗转反侧。你珍视那柄扇子,用它来寄情可你喜欢的怎么会是那把扇子呢?那女子当初送给你的乃是一只玉瓶,你一样喜欢玉瓶的呀。”

“唉。但某天那扇子毁了,你流了眼泪。你说这眼泪是为扇子流的,还是为女子流的呢?”洞庭君叹息着,并且摇头,“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君为一柄扇子流眼泪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好。是我错。我哪里想到你有这样变态把孩子当做想念孩子娘的道具。不过倒是可以理解世俗中,见了孩子就想起某个负心人、然后迁怒那孩子的人也不少你们都是变态。”

“这么说你便是那位真龙的驸马爷了?看了那九公子,便想起那真龙。如今九公子死掉了,我总还是螭吻是螭吻就好,看了我,也能想起那真龙,因而也不杀我。只是龙生九子”

李云心笑起来:“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大概还有八个同你一样的驸马爷吧?”

洞庭君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你倒是不怕死。但你又知道什么呢?你已经想岔了一次,如今又在想岔第二次。倒不如想一想本君为何会带你来这洞庭。”

“因为大概你真想要走,但又得要个人看家这洞庭湖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大概也是因为那玩意儿,搞出来这些玩意儿。”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树林”,“到了如今这地步,洞庭君,说说条件吧。我现在的情势不大好,也许会挺乐意帮你的忙。”

这些话听起来狂妄。但洞庭君没有嗤笑。

反倒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阵子,才猛地抬头往西边深沉的湖水里看了看。看一会儿,才道:“此地不宜久留了。那些话,去红花城说吧。”

说罢也不理会李云心,飞身便往那骸骨丛林里走。

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跟上去。

之前他以为“白树林”是白色的水草、藻类。

结果却是蛟龙的骸骨丛林。

因而开始想那“红花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想起曾见到凌空子“牧云”这洞庭君,可是食人的。那么白树林,乃是白骨林。这红花城难道是一座缀着血肉的城市么?!

他随洞庭君在白树林里转来绕去,直入深处。大概因为那些骸骨曾经属于高等妖魔的身躯,因而即便不知在这湖底经受了多少岁月,仍旧发着蒙蒙的白光。这使得这片树林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甚至李云心会觉得仿佛身处精灵的丛林里。

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洞庭君在一根数十米高的脊骨前停了下来。

这根脊骨在林中毫不起眼,表面覆了一层淡绿色的藻。大妖魔低声道:“已到了。”

李云心便向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然而

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微微皱眉,低低地嗯了一声准备开始应对任何可能的圈套与袭击。

但在下一刻洞庭君向着另一侧让了一下子。

于是李云心看到一朵红花。

真的就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红花。你可以在春天夏天秋天的路边看到的那种、生长在野草丛里的,五瓣或者六瓣或者七八瓣的小红花。黄的蕊,有一片或者两片的花瓣有些微微残破。

这么一朵红花,指肚大小,怯生生地缀在一片水藻上、搁在那粗大脊骨的一道缝隙里。若不是李云心的目力好,若不是洞庭君往那边看了看他绝对发现不了这东西。

“这便是红花城。”洞庭君的脸上浮现奇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有陷入幸福往事中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也是本君的宫殿。”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宫殿”,便是指龙族的“龙宫”。

被信仰着的妖魔会生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行宫”来。倘若是本领高强的龙族,便会有“龙宫”。这洞庭君并非龙族,便叫做“宫殿”吧。

这最初的“行宫”因着妖魔愿望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李云心不清楚九公子曾经的行宫看起来如何,但他的行宫,便在他的这柄折扇里。而今他变成了真境的大妖,照理说行宫也变成了“龙宫”。他号称渭水龙王,到如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折扇看起来并没有变模样,李云心也不晓得自己那从“行宫”升级而成的“龙宫”里面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事儿没人教他。

他可以往折扇里来来去去放很多东西,但从没想要试试自己跑进去。

比较担心一旦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儿出来,当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而眼前这朵红花竟然便是“红花城”么?

红娘子冥婚时的排场并不小,随行数十虾兵蟹将。那样多的妖魔便都住在这么一朵小小的红花、红花城中么?!

他看得略有些恍惚。洞庭君便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竟没有好好探查你自己那行宫?唔如今改叫龙宫了,该是大变样儿。你这人倒有趣。怕水,偏成了龙族。敢在本君面前寻死道,却不敢瞧瞧自己的小东西”

“哼,你也有趣。一个大妖魔,偏生弄出来这么一朵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洞庭君竟仍不恼。

他仿佛没有听到李云心话里的嘲意,倾身向前触了触那花瓣。

“我为一尾红鲤时,曾有一个女子在溪水浅流处摘了一朵红花掷于我身畔。而我感应此念,才开了灵智。”他转身微笑着看李云心,“你可知晓那女子是谁?”

李云心笑了笑:“化了人形的真龙?”

洞庭君哼着笑了两声:“你不知晓的事情太多,而又是你早晚要知晓的。若你明日能出得了我这红花城唉,便说与你听罢!且随我来!”

洞庭君说了这话便往那红花上一扑,偌大的身形立时消失不见了。只余李云心孤身漂浮在这朵红花对面,身边是深沉的湖水。

此时大可远遁。但他看了看周围的骸骨林,放弃这个念头。

玄境的睚眦要杀玄境的昆吾子,还要大费周折、要洞庭君来助他可见玄境击杀玄境也不是易事。

那离国的死鬼皇帝杀两个玄境、三个真境,还都没有杀光活了一个被废掉雪山气海的来。

而这里这四千多具的骸骨,每一个都代表着真境以上的大妖魔,玄境更是不计其数吧?

只怕,比整个道统的玄境修士加起来还要多!

洞庭君被圈禁于此两千年平均每年就要干掉两个真境、玄境的蛟妖。而他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他得出的印象、所有人对于他实力境界的估量,可能都是错误的。他如今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吧。

在这样的自信面前,他可不能逃。

那是愚蠢又懦弱的选择。

洞庭君没有说如何进“红花城”,但想来并不困难。李云心试着用灵力去感应,很容易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像是灵力构成的旋涡,又像是时空出现了紊乱这是熟悉的感觉。他也是如此将其他东西收进自己的行宫。

他不再犹豫,略一皱眉也扑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没有可能的不适。前一刻他皱了眉扑上去,下一刻就已不在洞庭湖中了。

这洞庭君究竟在搞什么鬼?

眼前还是洞庭。

只是,已不是湖底,也不是在今日被昆吾子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洞庭周边。

而是艳阳高照、草长莺飞的洞庭。

李云心之所以晓得是洞庭,乃是因为他眼下站在一个岛屿上。这岛屿看起来眼熟。他的记性好,往周围扫视一番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君山。

真实的君山岛是一座大岛,山头数百米高。但眼下这个君山岛却小而矮。

真实的君山距离岸边并不远,人要渡过去,只消一叶扁舟即可。但眼下,这君山与另一边的岸却相隔甚远,简直就是在湖心了。

李云心意识到,这似乎是洞庭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渭水带来的泥沙还没有那样多,湖底淤积得也没有那样厉害,洞庭的面积应当更大些。就如同眼前这样,后世挺拔秀丽的君山只是一个小岛屿,而洞庭更加宽广浩大。放眼望去,水天相接处生出袅袅云气依照这个世界的广阔面积而言,有可能这湖比他那个世界的一片海还要大。

洞庭君的“宫”中

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

他便站在这君山上,发现左右无人。抬眼向岸边望,只看见一片茂盛的草木。

这世界中应当是春末夏初,花朵开得正繁茂。那远处岸边的一片绿意中点缀着斑斓的色彩,而再往后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炊烟。

当下再不迟疑。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面前的湖水,飞身往岸边掠过去。

岸边景象很快在视野中变得清晰。李云心看到那炊烟自何处来了。

岸边的花草丛之后竟然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快要汇入洞庭的时候打了个弯儿,圈出一片铺着卵石、生着青荇的浅滩。滩边有一株月照花树,与刘老道从前龙王庙门口的那株月照大小相当。

也如同李云心第一天到渭城里一样,这一株月照落了一地的细小花朵。粉红色的小花瓣铺满如茵的绿草地,看起来美丽又梦幻

只是有一个人煞风景。

那现了高*身、生着一个鱼头的洞庭君,竟然穿了一身农户的短脚裤,坐在那一株月照下,生了一堆篝火。没了那一身大红袍衬他,如今看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篝火看起来也不是用法术幻化出来的。用的是湿柴,火里有黑烟。

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一个黄衣的女子。生得不算美丽,胜在年轻秀气。神色有些木木的,跪坐着。微微侧脸看浅浅的溪水,手里执一朵红花。

而洞庭君在烤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