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 爱我你怕了吗

李淳风先看一眼李云心——他死盯着自己——才看白云心,笑了笑,起身温尔而雅地回礼:“白姑娘。”

白云心赶紧避开,低眉浅笑:“李先生,我可受不起您这礼。”

狄公瞧见李云心的脸色更难看了。

李淳风又一摆手:“白姑娘先坐。于濛他们可还好?”

“都安顿好了。”白云心笑答,“我在城里为他们置办了一座宅子——原主人很乐意招待他们。也为猫妖疗了伤,如今并没有大碍。”

说了这话看李云心:“你们眼下在说什么事?”

李云心将要开口,李淳风却说:“商议得差不多了。就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云心说有些想法……”

白云心一愣,立即道:“我并没有什么意见的。”

李淳风一笑:“哦……你们这两个名字——我是说小儿。”

李云心瞪了他一眼。却瞧见李淳风也向他使个眼色。那意思似是在说:你不同意,那么你和她说吧。

白云心看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化作刀枪剑戟,在这桌上你来我往,就不做声。过了两息的功夫,李云心站起身。

“我是有些想法。”他看白云心,“边走边聊吧。带我去瞧瞧于濛。”

他说了这话便起身走开。走了两步,转身将一团青光丢给李淳风:“给你。”

不是别的,正是谢生的残魂。

从走出酒楼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行了一段路,李云心一直未说话。脸色看起来平静,该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白云心瞧得出这一点,便也不说话。走路时真像个人间的寻常少女,模样美丽举止端庄,引得路上几乎人人侧目。可瞧见她身边人的衣着气质,便晓得这两人该都是非富即贵之辈,一时间不会来找麻烦。

这样走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巷子,李云心才在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站住,说:“不论李淳风之前和你说了什么、答应过你什么,你都不该信他。”

白云心愣了一愣——也还像个寻常的凡间女子一样——抬眼看他:“……啊?”

“他之前是不是对你说,可能促成我们之间的事。”李云心轻叹口气,“有一件事你可能不清楚,李闲鱼被我救活了。”

白云心慢慢地皱眉:“这……有什么关系?”

“他想要借你我之间的关系,叫你义父掉以轻心。”李云心看着她,认真地说:“然后设计,干掉他。至于娶你、姻亲之类的事情,全是幌子罢了。我不想这么干,所以告诉你。”

隔了两三息的功夫。白云心脸上似有一层面纱褪去了——那叫她看起来温柔平和,似是凡间女子一般的面纱。街面上忽然起了一阵风、打个旋儿,将尘土及枯叶都扫去了。

白云心慢慢瞪大眼睛:“李闲鱼只是执念!”

“……嗯?”

“她是鬼修,只是执念!”女妖的喘息变得粗重,“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当初不是遇着你,而是遇着别的强大的、生得好看的妖魔,一样会爱上他!她喜欢的可不是你——你这样的聪明人难道不清楚么!?”

李云心叹了口气:“现在是在说,李淳风要对你义父设计的事情。”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白云心生气地说,“但他不在乎!陈豢不会叫我义父出事——不管李淳风要使什么阴谋、用什么计!”

李云心一愣:“你义父,又同你说了些别的事?”

此前两人被困漫卷山睚眦的行宫中时,曾在一个房间里推测过金鹏、真龙、画圣之间的关系。但那时所知有限,都未得到正确答案。便是白云心也走了岔路。

可如今听她说话,似乎也对三者之间的因果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他脱困之后便说了。”白云心盯着李云心看,“我君父原本是配合陈豢演那一出戏的。”

她顿了顿,忽然问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他同我母亲生了我出来?”

不等李云心答她又道:“因为我母亲生得像陈豢!你可懂了?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情,我君父至今没忘了她!”

“所以你因此觉得……陈豢必然会保住你君父的性命。”李云心微微皱起眉,想到李淳风此前对他说的话——他们今天讨论的那些计划、所说的那些事情,都要叫他向地下转达。

是因为这一层么?陈豢当真对金鹏有情、而李淳风晓得这一点,由此才叫他自己去说?

可要是依着清水道人的说法、真龙的下场来看……那个“重情重义”的陈豢似乎并不是真实的。正相反,那个陈豢似是多情却又无情的。

他轻出一口气:“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你在意的不正是这一点吗?”白云心盯着他的眼睛看,“觉得同我在一起这件事,与你的父亲算计我的父亲这件事绑在了一起,所以觉得这种感情并不纯粹、自己被利用了——可如今你该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与我的君父、你的父亲之间没什么关系,我君父并不在乎!”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可是……也不是因为这一点啊。”

他的语气变得平和温柔了些:“你知道我不是个能被别的什么事情、因素轻易左右的人。我们之间的阻碍也不是你说的这一点。而是……”

“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动机本身。”

“什么?什么动机?”

李云心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对我的喜欢里,还有别的东西。”

“有理智。你会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身后的人,想到周遭的形势。无论是在云山下你和煞君一起离开的时候,还是在海上,我叫你离开的时候——”

“是你叫我走的!”白云心瞪着他,“你叫我走的!在云山下的时候我必须回去——我君父要醒过来,我也得防着我的母亲再对你做什么事,更想要在我君父醒来之后叫他不要对你出手不要——”

“但李闲鱼不会走。”李云心心平气和地打断她,“她一定会选择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考虑形势顾全大局,站在更高处为我想,看得也更长远些。可李闲鱼只有执念,眼里只有一个我。为了‘我’这件事,她不去考虑什么未来、打算。随便叫一个人正常人来说你们两个之间谁更好……大家都会说是你的。你比她理智多了。”

“你既然知道,你……”

“可我不是正常人啊。”李云心摊开手,“你看看我。你难道还不够了解我吗?”

“我这个人缺乏安全感,又很自私。我不想要理智的爱情和喜欢,我只想要一个人没有任何目的和企图地对我付出——这样的人才叫我放心。哪怕那个人因此而不够理智、不能做什么大事、不能深谋远虑,也会叫我觉得放心。”

“对——你想说天下的爱情和喜欢哪个没有些理智呢?我也知道所谓喜欢和爱情该是两个人相互的付出。叫一方单纯地为另一方牺牲是很没道理的。可我就是这样一个没道理的人。从前我想我也许喜欢有趣的灵魂……但经过这些事我意识到,若一个人有有趣的灵魂,可又有理智,我就会怕她。”

“我会难以处心积虑地去算计她了解她提防她。如果有一天她的理智叫她做些别的事情……叫她伤害背叛我,我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呢?我有自知之明。”李云心笑了笑,“我一定会伤害到别人的。爱我爱得理智的人,也一定会有一天因此受到伤害的。”

“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李云心看着她,“打一开始就是你救我。之后我也没有为你做许多事,为什么会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觉得我的灵魂里有香气么?还是因为,这天底下能配得上你的、能不叫你觉得一眼看穿无聊透顶的,只有我而已?”

“如果是这样,你对我的喜欢和李闲鱼的执念又有多少差别呢?”

白云心慢慢地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我懂了。无论是我还是李闲鱼……谁都没被你放在心上过。你现在不过是像恶鬼学做人一样……在装模作样地喜欢!你自己才不晓得到底喜欢她什么又喜欢我什么……我早该知道了!”

李云心略想了想,却还微笑:“原来是这样。那么,就算你说对了吧。或者,你也可以这样想。”

“我是恶鬼。我在学做人。我从前没有爱过一个人不知道爱情这东西的滋味,于是想要试一试。”

“我想要的是这东西的滋味,而不是哪一个人。所以……不叫我觉得害怕的人最好。我可以试一试、尝一尝。哪怕有一天我失败了准备抽身了,也不会担心那人因为理智而怨恨——大概她还会对我好。”

白云心冷笑起来:“无耻。”

李云心平静地说:“我从没否认过自己的无耻。而且一旦我成功了呢?”

他看白云心:“所以知道我这样的心思,你还敢同我在一起吗?”

女妖皱起眉,想了想。李云心便又笑:“李闲鱼就不会想。现在你懂了吗?”

白云心身上的气势慢慢收敛了。街角处迫人的阴风也渐渐消弭。

她又退出两步去,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愤怒:“我懂不懂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你说得对,我要理智些。譬如眼下我就想要问你——李淳风要设计害我君父,你既然早打算拒绝我,就该想到我会因此生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并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我的风格?”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风格。如果你觉得我擅使阴谋诡计而就认为那是我的风格的话……说明你的确对我还不大了解。”

“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躲在暗处打冷枪,而是热血又浪漫地赤膊肉搏啊。不过从前的时候这么干我很容易被人轰杀至渣,我不得不用些不那么痛快的法子。至于如今,我已是太上了。”

“陆上唯一能做对手的,大概只有你的那位君父。你猜我会不会很想好好地试试自己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向我君父邀战么?”白云心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静。她极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怒意——不知是将其压制了,还是真的消失了。

“不是非战不可——如果他愿意让出自己的身体。因为李淳风认为他所要的事情关乎这个世界的存亡——也关乎陈豢的存亡。如果他真对陈豢有情,也许会为了陈豢放弃自己。而不是叫她为难——在留他与杀他之间做选择。”

白云心冷笑,已完全看不到之前的痴情模样:“那么你也不担心刘公赞和小九儿的安危么?”

“你会照顾好他们的。”李云心说。

“哈,我。”白云心微嘲地笑笑,“如今我……我……”

“你可知道安置于濛那些人的宅子是怎么来的么?!”

“没人会乐意把自己的大宅让出来——尤其是能让于少爷觉得舒服的大宅。我猜你是把人里面的人都杀了。死人自然不会反对。”李云心摇摇头,“想说明什么?你杀人不眨眼?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怨我,可不会拿老刘和小九儿出气。”

白云心怒极反笑:“你就敢这样肯定?!”

“因为你身边的小丫鬟陪了你很久。”李云心叹了口气,“在从前寂寞的时候追着小九儿说要吃他,也没有真吃了他。几次上云山闹着要羽衣,玄门修士也没真杀死你或者囚禁你——除去你的君父是鹏王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你闹得并不过火。”

“你不把凡人当人是因为觉得他们并非同类。可对妖魔不同。一个笑着宰鹅的女人未必不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白云心沉默一会儿,忽然掉下两滴眼泪。

“李云心我恨死你了。”她说。

随后化作一阵妖风,卷起街旁几栋房舍的屋顶,扶摇直上高空而去了。

李云心抬手揉了揉脸,迈步走进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