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三章 移步生花
他便落了地。
这地上本是还有浅水的。地势稍高处,也泥泞不堪。但在他双足落地的一刹那,触及的那片土地立即变得干燥。很快,周遭目力所及之处的地上,残余海水也都退去。
他又轻出一口气,随手在半空中划了划,抬步向前走。
于是,苍翠草木随他的步伐在他身边飞快生长、且蔓延向远方。
李云心嘀咕了一声“神了。”
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手段,而是在说他体内的幽冥之气。
幽冥之气的卖相不好。看起来是滚滚黑雾,霸道猛烈。任谁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都会觉得这是很邪门儿的玩意。而由这种气息所孕育的存在,无论是万年老祖还是那些骸骨,一旦现世也都意味着毁灭与混乱。
但他如今境界大成,便意识到在这股气息当中竟然有无穷无尽的生机。
这叫他联想到万年老祖那树形的模样、狄公座下三人最终合体时所呈现的模样。无论在何时树木都意味着生机,那两者最终表现为那种形态,是否也是这种生机在起作用
而今他略触及些这生机的门道,便随意施展出来。
岂料,竟是个春回大地的局面。
实在很奇妙,很神异。
他眼下是在往西北方向走。因为刘公赞与九公子的神魂该是在那边的。
那两人死前都是龙子,而龙魂不灭。一旦肉身被摧毁,便会瞬间远遁,附到最近的龙子身上去。可他如今已既不算龙魂,也不算龙子之躯了他与大圣性命相交,该是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物种”。因而龙魂附不了他的身。
在他封印自己意识之前,并没有细想过这些事。仅是隐约觉得“如此做有极大胜算”该是他的潜意识、或者说预感在发挥作用。
如今来看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击杀两个龙子,即便那时的他不会理会他们的神魂会不会被万年老祖缚去,老刘与九公子也该无事因为在身死的一刹那,那龙魂便已远去了。
距东海最近的一位陆上龙子,是老四。吕君蒲牢。
在云山下万妖之战时,老四也该在场,但李云心没有接触过他。只知道这位龙子的封地在中陆西北一地,西起罗刹国维茵河,东至靖国察翰山。疆域极大,但地广人稀。至于行宫,则不清楚藏在哪里。
他虽然是在一步一步地走,但每走一步,便遁出数十里。如此速度,周遭的景物该都成了虚像。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于是发现在走出曾被海水肆虐之地以后,还是不见什么人烟。照理说沿海遭难,难民该聚集到这附近,再往内陆艰难行去。然而如今所见只有倾倒的屋舍、火焰的余烬,以及残破兵甲。
这一代是遭了战火。而且烈度很高,规模很大。该是容军入侵或者说征服的结果。
这样看,东海国已被荣国吞并了。他稍感意外。从前帮了应决然一下子,只觉得他那个人有趣,可以拿来用。却没料到一发不可收拾,竟帮成了个“天下雄主”。如果容军所征服的疆域都能守得住,荣国现在的版图已接近全盛时的离国了吧。
这意味着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小小荣国扩张了百倍有余。
这念头一动的功夫,山林、丘陵、被毁的田野从他身畔倏忽而过。再向前看,便已瞧见一座城。城墙上有缺口、墙体亦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可以听得到城中有鼎沸人声尽管并非都是欢笑声。
他喜欢人世市井之间的生活。可除去与刘老道在渭城当中的那一段日子,往后始终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细细体验。如今瞧见这城,便愣了愣。但随即转了方向,往城边的茫茫荒野中去了。
市井生活、人生百态虽有趣,却不是走马观花一般便能赏玩的。因为这有趣,乃是因为人。天底下,也没有比人更好玩的了。然而那意味着得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精力。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入荒野,便将强大气机散放,林木中的一切了然于胸。他在寻找妖魔的踪迹。妖魔们自有自己的情报网络,揪出一个人便可以顺藤摸瓜、探得吕君蒲牢的巢穴在哪里。
不过如今的妖魔已经少了许多。荒野又极为广阔,他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往西北方直行了数百里,才找到自己的目标。
起初发现的是人。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虽然隔着重重密林,但李云心仍可听到他们说话。便意识到所说的是东海国的方言。再细听,这方言就更加耳熟,乃是白水镇一带的口音。
白水镇附近人的口音,多以去声为主,听起来粗粝豪放,像是混着海腥味儿。这群人约有三四十,壮年男子少,老弱妇孺倒是多。他们所说的内容,也是在忧心自己未来的命运。
似是被什么强大的妖魔驱赶,也要一路往西北去。在这个玄门失德、战火连绵、妖魔横行的年代,一群人被妖魔捉了,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此惨象早已从刘公赞的口中得知了。
不过叫他起了兴趣的是,这群人虽担忧,却少惶恐。若是一个妖魔要捉他们去弄个什么人肉宴,该不会是如此情形。这群人身上有妖气。他捕捉这一丝妖气,神识延展开去,很快找到那个驱赶这群人的妖魔的位置。
是在溪边。
是个模样还不错的白面书生。先掬水清洗了脸面,又开始洗脚。洗了脚、似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干净,便干脆将衣服脱了,开始洗澡。
李云心心念一动,出现在溪边。
他这样的人物若要收敛气息,便可与天地融为一体。因此即便现身处距离那妖魔不过三步远,一时间也未被发现。
这妖魔浑然不觉身后已出现一位太上强者,仍在溪中快活地擦背。边擦边哼小调而这小调李云心竟也熟悉。
被捉的那群人是东海国口音,而这妖魔哼的小调则是庆国的民谣。
他新晋太上,便像是得了什么新的玩具。这一路上都在尝试这种境界可以施展的种种神通。虽说还未能全部融会贯通,可也渐渐窥得些端倪。最感兴趣的是从前不以为然的“缘果”、“命运”。如今瞧见这爱干净的妖魔,便在他身上试了试。
实际上他也不确定要看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试试能看到什么。但很快有了收获。
在那条“缘果”,或者说命运之河中,发现了这个妖魔。这一点很玄妙。譬如这条“河”中原本是无他的。但在李云心心意一动的瞬间,这妖魔汇聚进来了,变成一条潜藏无数洪流之下的、极不起眼的小支流。倘若李云心并非玄境,没有太上境界那种可以略微“超脱”这条河流而纵览全局的本领,是难以透过将其遮掩的道道洪流找到它的。
但如今,他很容易地盯准了这条“小小水流”。
这也叫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系统地修行修炼,的确错过许多事。
他如今是太上,才可以这种法子窥知一个人的未来。但很多修行比他低微者,也能做到同样的程度。
这意味着,占卜命运之法也该是从前的太上强者们流传下来的。他们一开始发现了李云心现在所发现的,然后经过长期的尝试,总结出某种方法。利用这种方法,修为低微的人也可以施展如此神通。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好比现在的李云心在计算“九个九等于几”的时候,是凭借超强的脑力在一瞬间从一数到八十一,得出结果。而境界低微的小学生,则张口便晓得“九九八十一”。
不过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如今的确已经用不着再在意那些“小道”了。他已站在制高点,强大的神通弥补了任何技巧上的不足。
便“瞧”见这妖魔,原本也算是“作恶多端”。食人害人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少了他的份儿。可在那时他刚刚化形,居住山林之中。无人教诲,也不懂什么礼仪纲常。所行种种残酷之事几乎都是出于本能。但后来遇到“贵人”将其点化,才慢慢收束心性,成了如今的模样。
李云心在这条长河中只能看到他,看不到那位“贵人”。若要将那人也纳进来,还需要知道些更加详细的信息。譬如肌肤毛发、生辰八字等。但那也意味着又会与第三个人产生牵绊得知命运之河的存在之后,他对这种事小心了许多,便没有再查探下去。
至少眼下已晓得,此妖不算恶贯满盈,暂可以活着。
于是他出声“要把那些人带哪儿去”
本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大白天,又是在幽谷当中的一条小溪边。除了流水声、鸟鸣声、风声,再没什么别的声响。
却忽然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这叫白衣妖魔吓了一大跳,猛地在水中蹦了一个高儿。就如同猫儿受到惊吓,会忽现出一脸凶相一般,这妖魔受了惊,竟在半空中影影绰绰地现出真身来。
原本还算好看的脸变得凸起,突出个尖嘴来。光溜溜的身子忽然覆了一层稀疏的白羽、都炸开了,隐约可见其下的黝黑肌肤。但还维持着人形,未现全形。等重新落入水中才恢复本来样貌,一连后退三步叫起来“什么人”
李云心一笑“原来是只小乌鸡。”
他说了这句话,这乌鸡精却愣住了。盯着他瞧一会儿,忽然纳头便拜脸埋在溪水里,说话时咕嘟咕嘟地冒泡“会长在上、会长在上、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忽然在山野之间从妖魔口中冒出“会长”这样的词儿来,叫李云心在体验到违和感的时候,亦体验到某种亲切感。他心中一动,一抬手将这妖魔摄到岸边,饶有兴趣地问“你叫我会长谁教你的”
妖魔只敢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又深埋下去,哆嗦着说“山山山山山山鸡哥咯咯咯咯”
李云心点头“哦,山鸡。他现在还好”
在海上气走九公子之后,龙九把渐渐相处得好的山鸡也一并带走了。后来小九回来,山鸡倒留在陆上,不想在这儿听到他的名字。但也是正常事此地距东海国不算远,再往西北则要经过庆国,他徘徊在这附近是应有之义。
妖魔战战兢兢地说“山山山鸡哥眼下在庆庆庆庆国”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他不想费力听这妖魔说话,便弹了弹手指,为他顺口气。
乌鸡精的口齿登时利落起来“小人见过会长的像山鸡哥叫小的们见过会长的像。因此如今一见您,便晓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轩昂卓然不群的之人正与会长的像一模一样天下间还有哪个有这样的相貌”
李云心思忖一会儿,说“不无道理。”
“带这些人又要做什么去”
鸡精答“会长曾说我小妖保既要保护小妖魔也要保护这世间万民山鸡哥见如今陆上烽烟四起许多人流离失所就叫咱们往各处去,将无家可归的难民归拢到渭城去”
“渭城重建了”
“是正是。”鸡精说,“山鸡哥和素衣娘娘在城中坐镇”
“素衣娘娘是谁”
鸡精愣了愣“呃晓得从前有个人名儿,叫乔乔乔”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乔嘉欣。”
“正是正是”
“好。那就继续做事吧。”李云心说了这句话,转身正要走,鸡精却忙磕头,“会长、会长、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他停住“说。”
“打这儿往西边儿,有个妖王。”鸡精忙道,“小的要带人从他那里过,总是不允,说要分一半来吃可他境界奇高,小的斗不过他”
李云心笑起来“奇高,有多高”
鸡精才敢抬起头“已是真境了”
李云心哈哈大笑“走。带我会会这位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