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六章 反客为主

在冰冷幽深的水底,紫夜真人说出他对于万年老祖的担忧。

李云心以为那位在他印象中颇有好感的妖修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道”与现实所见有所不同而困惑,但如今一想……

那紫夜真人也是修了千百年的老妖怪,怎么会突然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受到触碰而动摇?!

他想要问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道”,而就是万年老祖——他该是觉得,老祖与此前的那个人有所不同了!

他随即想起自己刚刚触碰狼脊怒狮枪时的那种宏大感,以及其中的细微情绪。绝大部分都是愤怒,该是来自于被镇压各地的古魔骸骨的。但还有一丁点儿——几乎被他忽视的一丁点儿——是略微的期待。

李云心本能地将那一点与他眼下的状况联系到了一起,许多原本潜藏于记忆之中细节浮上水面。

万年老祖……或许另有图谋!

一个曾经的陆上玄门领袖,因为一系列的变故落难到弱水,被囚一般地待了数万年。在这么数万年的时间里,他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是自由!

是能够离开弱水、重新随意行走的自由啊。

他与李云心说了许许多多的道理、经历,借此证明自己最想要的是“重振玄门”,而闭口不提“自由”二字。其实李云心该觉察到这一点,但问题在于,在他之前与无生仙门的人接触的时候,那些万年老祖的门下弟子们也一直在提这四个字——“重振玄门”。

接二连三的暗示,令他先入为主,渐渐形成某种思维惯性。以至于在同万年老祖交谈的时候,当真叫自己的思绪顺着这种惯性走了!

活见鬼……他最擅长这种事,知道这么干的效果有多么奇妙,如今却着了别人的道!

可如今因着真龙的话,他意识到……倘以他从前一贯以最险恶的目的去揣摩人心的作风来看,那万年老祖为什么要花了数万年的时间来炼化一个海穴中的古魔?

他并不是这世间的修为最高者,而在数万年的漫长时间里,天人并未与世隔绝。那自幽冥来的古魔当真出了世,天人岂会坐视不理?何必要他大费周章呢?

万年老祖……可以有另一个目的。

他自狼脊怒狮枪中所体会到的那种期待感……到底是那古魔的,还是万年老祖的,亦或是……两者共同的!?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神君是说,万年老祖炼化了那骸骨数万年,其实是想要给自己炼一个身子出来?”

“竟然一猜就中。你是的确是聪明人。”

“因为这种事我也做过而已。”李云心皱起眉,两声冷笑,“好好好……我竟然着了道。真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这么说是他怕我坏他的事,才把我也送进来……好好好……哈哈哈……好一个万年老祖。”他的脸色猛地一沉,“老子这次是真的想要去信个什么人。”

“你怕是被情迷了眼。从你出世至今,也当得起一个杀伐果断、冷酷沉静的评价。最近却同洞庭的公主搅在一块儿,似乎还真生了情。李云心,一个人生了情,就会变得软弱。这种事难道你从前不清楚么?”

真龙微微一笑:“你被女妖迷了眼,做出些昏头昏脑的事,本君可以暂不怪你。如今你在瓮中,正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不要弃暗投明。这龙岛,本就是用来镇压地底幽冥气的。既然连幽冥之气都透不上来,你自己也没有手段从这里遁出去。给你些时间,好好想一想罢!”

话音一落,真龙的身形立时消散。

李云心独个儿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认为真龙所说的有大概率是真话。万年老祖与真龙相识远比自己要久,他们之间的合作才该更加长久。但他之前怎么会犯了那样的错误,真信了那老祖的话?

真龙说是他对红娘子生情,以至于影响了判断力。李云心心中略微惶然,并不想承认这是真的。因为倘若那个样子,意味着他最为自豪的理智思维受到了影响,那可比什么疾病灾厄都麻烦。

但他暂且定了神。知道真龙这一遭现身也传达了另一个好消息。

这所谓真龙神君,眼下的确实力不济。否则用不着将自己困住,搞密室囚禁这套把戏。

于是开始在这大厅中慢慢地走。之前不大敢动是怕有什么可怕的机关,如今真龙既然把这儿当囚室,意味着该比较安全。

除了云山中的密室,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个世界”的造物。他的心中满是好奇,有点类似穿越到了未来的人,想要看一看到底有多少超出自己想象的“奇迹”。

他先伸了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墙壁。于是感受到令人舒适的温度,既不冰,也不热。这墙壁看着是略微粗糙的,但手一碰上去,却意外的光滑。李云心的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轻出一口气,转过了身,面对墙壁。

真龙再次现身的时候,约莫已过了一天的功夫。

光影在室内成形,便看到李云心在面壁。他盘坐在墙壁一角,苍白的长枪搁在脚边。肩膀在微微地动,显然是在摆弄些什么。

这情景似乎令真龙神君略有些疑惑。她是看了一会儿之后才低声道:“李云心,你考虑得如何?”

李云心又摆弄了一会儿,才转过脸:“什么?考虑什么?”

真龙微微皱眉,幻影往一旁走两步,看李云心前面的东西。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白墙而已。

“弃暗投明。”真龙又看他一眼,说,“那万年老祖炼化了古魔替代自身,鹏王也难是他的对手。往后天下势力三分,我占其一。你如今也不是从前的小人物,盯着你的眼睛很多。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不如像琴君一样投我。”

李云心慢慢站起身,转手拎起他的枪:“那,琴君投了你,现在怎么样?”

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往真龙身后看了看,仿佛眼前的是个活人,琴君可能藏在她身旁:“那一位恨死我了。现在看我被困却不跳出来大放厥词,难道投了你之后被你干掉了?要是这么着,我可不敢。不如再苟且几天。”

真龙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好久,直到李云心再摊摊手,才说:“你以为我如今的力量不如从前,就没什么好畏惧的了。你该知道这世上衡量强弱,并非必然是以境界高低、力量多寡来判别的。我所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我曾是太上,也有法子令你成为太上而无后顾之忧。你如今问琴君,或是觉得我和她避着你、不敢见你。觉得她如今也不是你的对手了。但如果我说我已给了她真传的法门,她不日将成太上呢?到那时候,就真由不得你考虑了。”

李云心想了想,说:“哦。”

真龙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摇摇头,身形再次散去。

接下来的约莫十天的功夫里,真龙现身了三次。或许是因为被看破了虚实、但也知道李云心如今被困住,因而说话不复从前的高高在上,倒是从容平和许多,仿佛真的很想将李云心收归麾下。

可惜她此前告诉李云心被万年老祖摆了一道,心灵受创的李龙王成了惊弓之鸟,再难相信什么恳切的言语了。

但她似乎也不急。她曾对李云心说,如今外面有无生仙门的人把守,他的援军是绝难来到此地的。即便他召来那位太上的助力,也不可能打破这间密室的封禁。她有耐心叫李云心在这儿待上个千年万载——谁都晓得寂寞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可如此仍没什么回应。

直到真龙第六次现身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同了。

李云心被困十几天,但精神状态极好。他又不是凡人。既不需要吃饭喝水也不大需要睡眠。倘若精神撑得住,是很难被打垮的。

但眼下,他好像在吃东西。他将长枪插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慢慢散步,似在思考。嘴里嚼着什么,似在吃零嘴儿。

真龙注意到这一点。她皱起眉:“你嘴里的是什么?哪里来的?”

“口香糖。”李云心停下脚步,展开手掌,露出其上两个指甲盖儿大的小块儿,白白的,“清新口气,护牙健龈。你要不要?”

真龙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的目光开始往四下里扫——可这大厅一览无余。除了她这幻影,就只有李云心一人一枪。穹顶、墙壁、地板都干干净净,绝没别的东西。

“看来你还真有些小手段。”她收回目光,盯着李云心掌心的两小块儿看了一会儿,“但既然试过就该知道,此地隔绝灵力。你没法子借龙宫遁走,也没法子召出什么来。”

又在李云心身上打量一番,低哼一声:“故弄玄虚。”

李云心嘻嘻一笑:“哦,我的确试过。想找大圣来救我,结果不知怎么联系不到。的确想从龙宫走,可也进不去。袖里乾坤使不出,遁地的神通也不能用。你说的对,这里隔绝灵力,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那你猜猜,我的口香糖哪儿来的?”

他这么说,真龙倒仿佛放了心:“你向来喜欢吃喝。不过是贴身带的几样小食,从衣物里取出来罢了。用这样的小手段就想叫我——”

“疑神疑鬼。”李云心笑嘻嘻地接口说,“叫你觉得我竟有神通在这里从龙宫里取东西出来,叫你觉得这里竟然限制不了我的神通。”

“那么眼下看,你这一招不成。”真龙又皱了皱眉,认为这李云心的确难驯服。

“既然这样,你就再继续住下去吧。我瞧瞧你还有什么小手段。”

她说了这话,身形再散去。

李云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神君我怎么看你开始心神不宁了”,厅中就没了声息。

或许是李云心的做派叫真龙失了些耐心。或者真龙的确又在忙什么——足足再过十多天的功夫,真龙的幻象才再出现。

上一次她现身的时候,因为李云心嘴里、手上的东西略吃了惊。等到这一次的时候,她几乎一露面就瞪了眼。

大厅原是洁白的。但眼下变了样儿。

穹顶变成喜洋洋的大红色,但投下的光仍是温暖的白。墙壁变作金黄,仿是鎏了金。地板则变成木色,甚至有纹理。

厅中多了一张圆桌,李云心正在据案大嚼。一张大圆桌上,摆了满满的酒菜。当中好大一只脆皮烤乳猪,色同琥珀,油光明亮,还在冒热气。往外一排热热闹闹地摆着海参烩猪筋、鱼翅螃蟹羹、鲜蛏萝丝羹、蘑菇煨小鸡、兔果奶房签、鱼肚煨火腿。糟蒸鲥鱼、文思豆腐、野鸡片汤、假斑鱼肝、鹅肫掌羹、米糟猩唇。再往外一排,则是各色的鲜果枯果,热吃劝酒的小菜。

李云心挽起袖子左右开弓,吃得满嘴油光,面前一片狼藉。喝空了的酒坛子滚了一地,碌碌地响。

再往远处看,什么蜜柑苹果西瓜菠萝榴莲香梨一筐筐地堆在墙边。那墙壁上又冒出许多的挂钩儿,钩了一排的风鸡风鸭腊肉腊肠。

真龙因眼前这情景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而后才道:“你——”

李云心的胳膊撑着桌子,摆了摆手中只剩一半的鸡腿儿,笑起来:“我算算日子,今儿都腊月十八了,没几天要过年。我想神君你要是打算再关我些日子,我一人,冷冷清清,怎么办?可年总得过啊。就先办置些年货儿,我一个人也不寂寞——咦,我这两句还押韵了。”

眼下真龙脸上的神情可谓瞬息万变。她不再看李云心,也不再看他面前的酒菜。而是将目光投向穹顶、墙壁、地板。看这些东西的眼神变得陌生。

“你……”她慢慢皱起眉,“你……哪来的?”

她猛地收回目光,在李云心身上来回游走,似要将他看穿:“哪来的?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

李云心笑了笑,站起身。随手将鸡腿抛在桌上、拍拍手,脸面就变得洁净。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说:“回收。”

于是满地的空酒坛忽然没入地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也没入桌中。吃了一半的,尝了一些的,也都下沉、隐没。没被动过的酒菜则板板整整地还摆着。仿佛有个隐形的、手脚麻利的仆从,帮着他全收了。

他又从衣袖里摸出一枚口香糖丢进嘴里,看着真龙叹了口气:“别骗你自己了。我这身儿衣裳,做工上乘,立体剪裁,完美衬托出我的挺拔身形和优雅气质,搁哪儿藏东西?”

“都是从这屋子里变出来的。”李云心笑了笑,“但也不怪你。通明玉简搁在云山那两个伪圣手里一千年,他们还不是毫无头绪——眼界的问题而已。你的问题是一样的——你在这屋子里待了一千年,不知道这屋子真正的妙用,也是因为眼界问题。”

“你看,我跑到这儿来,然后开始点墙。你那一次现身,还走了两步瞧瞧我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他略微停顿。但真龙脸色变得极难看,不说话。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意味着,第一,你从前可能没试过点墙。因为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交互式物理触摸屏,简称触屏。这种屋子,极简性冷淡未来风,我一瞧就觉得有这可能。又或者你试过,但不知道怎么进一步,是不是。”

他边说边走到墙边,伸出拇指随手一划。

墙壁上泛起极淡的光亮,随后出现同样极淡的图案。

中间是一个实心的白色亮点。围绕着这亮点,有八层圆环。圆环很细,仿佛头发丝儿。

在这些圆环的上面,又排列了八个圆形光斑,大小不一,颜色也略有差别。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有蓝白相间的,有土黄色的——土黄色的最大光斑上,似乎还有一只红色的眼睛。

“这玩意儿叫验证图形。”李云心边说边看了真龙一眼。他从对方的眼中发现了热切的光,于是笑起来,“哦,看起来你的确偶然划出了这个验证图案,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对不对?其实很简单。把这一排八个小光点儿,一一对应填进八层圆环里就行。”

李云心一边说一边伸手点在那土黄色有红斑的光点上,往下一拉。那光点便随着他的指尖儿走——他将它拉到了第五层圆环上。于是光点在圆环上转动了起来。

他又看真龙一眼——这位神君眼下屏息凝神,似乎什么都顾不得说了,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幅图形上。

他嘻嘻一笑,随手又将余下七个拉下来——将蓝白相间的拉到第一环,将红色的拉到第八环。等那八个各占轨道都动了起来,真龙目光一凛正要开口时……

八个小光点却忽然像喝醉了酒一般毫无规律地撞来撞去,最终整片图案变成一片光斑,消失不见了。

墙壁恢复原状。

真龙的目光黯淡下来。

李云心一摊手:“你看,如果填错了,就解不开禁制。看样子神君从前试过?那么我猜你不知道什么是太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