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四章 生灵涂炭
李云心在心里轻出一口气。
对方果真说出了这句话。他现在的确已经有些相信……眼前的这位万年老祖,活了四万多岁了。
但这句话话音一落,老人半透明的身子忽然闪烁了一下。李云心当即运起妖力,恐是对方要耍什么花招儿。可随即听到叫声自洋面上由远极近:“他妈的,难搞,真他妈的难搞!”
一道黑光由远即近,嗡的一声打窗户里穿进来,在地上凝聚为人形。掀起的妖风将屋内横扫了一遍——所幸没有什么摆件儿,不然非得是狼藉一片不可。
此等声势做派,自然是离帝了。
这位黑袍的鬼帝见了李云心就直嚷嚷:“李老弟,这次非得你帮忙不可——那大阵难搞、难搞!”
边说边往四下里看——这些日子李云心过得悠闲,闲来无事弄些他自己喜欢的小食。离帝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如他所说男人女人都腻味了,因而对琴君这种“妙人”感兴趣。在饮食一道竟也是如此——尝了几次李云心的“手艺”之后亦感兴趣。每一次来先找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倒仿佛是个小孩子跑出去疯,疯累了就回家里来歇脚吃喝。吃喝够了再往外跑。
这么一瞧才瞧见李云心对面的万年老祖,愣了愣,瞪起眼:“这老东西是谁?”
老头子笑笑,屁股略略离座向他拱拱手,一点架子都没有。任谁瞧见了,都不会觉得是那位统领无生仙门的“万年老祖”。
李云心要问的事情被这离帝给打断了,却也不急。他稍想了想,就笑着对离帝说:“这事儿你找我帮忙,我也麻烦。但姬老兄面前的这一位却是贵人——找他可以事半功倍。”
离帝瞪起眼睛看老头:“你?你是谁?”
老祖也笑笑:“小老儿久居海上,对那个大阵倒是略知一二。但要解决你的麻烦么……却也不急在一时。你是打陆上来,倒想先问问陆上的情形。”
离帝转脸看看李云心,皱起眉头来。依着李云心这些天对他的了解,该是在问“这老头啰啰嗦嗦当真有办法?要不要我先宰了他”。
他就一摊手:“我也想听听。老兄不要急,说说吧。”
离帝满心疑惑,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可打第一次见李云心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子对胃口,因而到底将自己珍贵无比的耐心给分了一点儿出来——转脸瞪那万年老祖:“你从前要是在老子面前这么啰嗦,非把你给斩了!”
说了这话气哼哼地也摄过一张凳来自己坐了,一挥手,皱眉:“要听什么?有什么好听的?陆上在死人呗?死好多人!”
老祖眨眨眼:“这个……玄门如今的状况如何啊?”
离帝冷笑一声:“玄门?哈哈哈哈,那群臭道士,都死光啦!”
这位鬼帝大概在生前就没有掌握好好和人沟通、交流的本领。因而问起话来极费劲。但这位万年老祖到底是活了四万余岁,说话的技巧也高明。笑眯眯、慈眉善目地顺着他的口气哄着他讲,到底将他的毛给捋顺了。一来二去,的确套出不少消息来。
李云心在一边慢慢地饮茶,看这两个“人”交流。他也对陆上如今的情况感兴趣是一则。二则,也想瞧瞧这万年老祖问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是否真如他所言,牵挂的是陆上的人命,而非别的什么东西。
只是听离帝说了一阵子,他也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此前想过陆上必然不太平,却没有料到不太平到这个地步。
他曾与刘公赞说,一旦玄门倒了,各路妖王必然现世。那些妖王麾下妖兵众多,没了修士们的节制,必然是个据城而食、血流满地的可怕情景。
但在云山之下,陆上的妖魔死了大半。便料想此后的情形该没有设想的那么可怕。幸存的妖魔少,而中陆地广人稀,或许情况会乐观一些。
可离帝口中的人世间,却仿佛比他当初预料的还要可怕。
须知皇朝更迭,征战动荡原本应该是世间常态。大贵族们掌握了权力,在这个时代也就是掌握了财富。人的**是永无止境的,贵族们也会代代繁衍,开枝散叶。诞下子嗣再被加官进爵,同样需要享受荣华。在眼下这个世界,土地便是荣华富贵的根本。
因而同李云心那个世界的历代王朝一样,越来越多的贫苦人口将失去手中的土地。他们所失去的,将集中到贵族们的手里。于是穷苦人越来越多,可供穷苦人生息劳作的土地却越来越少。
倘若可以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还可以造成人口的大量减灭。但在玄门的“庇佑”下,国与国之间最多只有小摩擦,大战是不可能发生的。因而不可调和的矛盾越来越严重。
当这种矛盾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王朝便该被推翻——推翻这个王朝的过程中死去许多人,空出许多土地。幸存者得到土地,渐渐安顿下来修养生息,于是另一个“治世”开始。直到这一个王朝的贵族也越来越多、土地兼并得越来越厉害,天下便会再大乱一次,出现下一个王朝。
但在这个世界,没有这种解决办法。
矛盾激化到无解的地步、天下该动荡的时候,玄门以强而有力的大手将这动荡压下去了。
李云心此前在庆国,觉得庆国的环境与他那个世界历史上的古代王朝没有太大的差别。这是因为庆国在数百年前立国,罕见地经历了大战,因而算是一个“年轻”的国家。
可是在别的国度,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千年和平”并不是什么好事。可以发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上层人士,他们看不到民间的疾苦。在辉煌光明未即之处,大量的困苦人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即便在庆国渭城这种繁华之地,每年大雪落下的时候都会死上数百人,何况别处呢。
暗流早就在涌动了。只是从前一直用力地捂着、压着,看起来才一片大好。
但玄门垮台了。
那只捂着盖子的大手一消失,世俗间的皇权便不可能对抗这种积聚了数千年的潮流。
几乎在一月之间,中陆燃遍了烽火。每一个国家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无一例外。被压迫者的疯狂、愤怒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由这些人所组成的“义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但凡曾有功名、官职的,都被虐杀而死。
其实到这时候很难说谁“罪有应得”。曾经的被压迫者上台之后的做派与曾经的压迫者们没什么两样儿——他们毕竟都只是人而已。
倘若只是人类之间的战争还好说。但如今世上有了许多毫无约束的妖魔。妖魔们起先的确像李云心料想的那样子大肆杀人、食人。可如今的人也杀红了眼,各地皆是武装起来的“义军”、“官军”。那些具有可怕神通的大妖还好,但那些小妖,在这些人类面前就没法子像从前那么快活了。
从前的小妖力气比人大,生得相貌恐怖,再会上一点神通,便可以叫寻常百姓惊恐无措,任由宰割。可如今人见妖魔渐渐多了,便没从前那么怕。小妖们纵使牙尖嘴利,比起大刀长矛也厉害得有限。一个虚境、化境的妖魔遇上成百上千的人类兵卒讨不得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死。
因而最初的一段好日子过去之后,他们的倒霉日子就来了——许多人相信吃了妖魔的血肉也可以获得神力或者辟邪。因而彼此都成了猎物,也都成了猎手。
对于这种事,李云心是知道的。想要快速灭绝一个什么东西,只要叫人类相信这玩意“能吃”、“好吃”、“滋阴壮阳固本培元”就可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演变成“哪怕是神也要吃给你看”的状况了。
至于那些大妖,人类的力量对付不了,却还有参与的玄门修士、共济会的游魂们。
当初在云山之下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在意识到双圣已被调包之后便远遁了。一些从此避世,另一些试着在凡间建立自己的传承。而共济会的游魂们被长老们抛弃,也成了个“新共济会”。这些人,其实与万年老祖所言自己的情况类似。
他们才不知道什么“真相”。他们眼中的仍然只有中陆、人世而已。以为这个世界将会天长地久,因而为眼前可能得到的东西而努力、奋斗。
他们出身为人,到这时候也就投向人的一方。在这乱世里共抗妖魔、展露神通,迅速收拢大批的信众。
如此一来,曾经被玄门压制、不得不隐藏在人世阴影当中的力量全部被肆无忌惮地展示出来。
李云心在洞庭时见识过玄境修士的手段——昆吾子一招之间便叫千里水泽倾覆。也见识过真境修士的手段——上清丹鼎派的掌门用一枚毒丸便叫湖中生灵尽死。
如今这些力量没了约束……李云心可以想象他们能造成多么大的破坏。
几乎每一个真境之上的修士,都是一枚可以在短时间内多次重复使用的核弹啊……
如此,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中陆人口锐减了六成!
如今的中陆,怕是孤魂野鬼比活人还要多。要不然离帝也不会有数十万的鬼军,且个个儿都是因为枉死而怨气不散的厉鬼。
听到此处,万年老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到如此地步……如此地步了么?”
李云心看了看他:“我听琴风子说话,觉得贵派对中陆上的事情也不算不知晓。似乎在陆上也有些眼线——从前不知道眼下是这么个情形么?”
“眼线是有的。唉……”万年老祖长叹一声,“但龙王该知道。修为高的,没法子去陆上做眼线。中陆虽然广阔,可也都被玄门掌控着。一个不属于玄门的修行人,是多么引人注目。因而都是些弟子在陆上行走。但他们所知道的事情……就无法与两位相比了。”
“哦。要么只能知道些大局,要么只能知道一地的情况,都不成体系。”李云心理解地点点头。随后也叹了一声,“这么一看,这些祸事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离帝哼了一声:“这算什么祸事。老子在位的时候,早想开疆拓土,偏是那些臭道士压着。想我离国一亿多的百姓,却有八十万的大军。李老弟想一想——我既然不能对外用兵,做什么非得养这么多人?嘿……因为对外倒是不用用兵,对内却要用!没有这八十万大军,只怕暴民早就杀进老子的金殿!”
“老子一死,好么,在国内一转,一片嚎啕大哭!细细一听他们在哭什么?哭老子没早些死!干他娘的——”他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是老子想叫他们饿死冻死么?老子也想做明君!可是怎么做!?要是能对外用兵,把那些个什么辰国庆国业国都给吞下了,他们还用得着挨饿受冻?呸!都是那些臭道士!”
“你在云山上的事情办得漂亮!臭道士屁滚尿流,天下乱成一团!杀来杀去、杀来杀去!乱过了之后才会好!谁的功业不是在白骨上建立的?!”
“眼下,老子手里几十万鬼军,全用不着吃军饷!嘿嘿,等拿下那个大阵扫平这海面、揪出那个什么万年老祖,这里就是鬼国!将来把那些生前胡作非为的都拘了来……老子也过一过那些臭道士的瘾,当个奖善罚恶的明君、冥君!”
“你竟有此志向?!”万年老祖头一次打脸上露出讶色来,“阁下说的是心里话?”
离帝皱起眉毛看他:“你这老东西到底是什么人?敢问老子的话是真是假?”
李云心摇头笑了笑:“姬老兄,和你说了吧。你眼前这位,就是无生仙门的掌门人——万年老祖。把你难住那大阵,就是他的。”
离帝瞪圆了眼睛。看看李云心,又看看万年老祖,大叫起来:“搞什么!?你们两个合伙儿来阴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