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譬如幽冥
声音出口,便被风啸吞没了。
但随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一下子——火焰、水气、海洋、热风都统统冻结。可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酷刑更加猛烈地袭来。
李云心的身体上泛起一阵接一阵的微小火浪。他的形体终于没法子保持完整、被火焰飞快地吞噬。表皮与肌肉都很快被焚烧殆尽,露出其下闪耀红芒的骨骼与脏器来。他用最后的力量在这里与海井中可怕的高温抗衡。骨骼与脏器焚灭又重生,可他竟还能发出声音——虽已不是用肉身,而是以神通激荡极度炽热的空气——
“所以你才这么威严……光辉……就好像真正拥有权势财富的人……从不会刻意炫耀……你要么是个暴发户……要么就是心虚……哈哈哈……”
“君上……你不要急着杀我……我既然能说出这些……难道还没有法子叫你成为真正的……太上么?!”
这句话出口,热浪变得更加狂暴!
光辉灿烂的真龙形象在火焰当中岿然不动,李云心的骨骼与脏器却经受了更加可怕的摧残——即便是他也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哼。他也不再说话,只经受这酷刑,好像已经提前知道——
在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之后,热浪慢慢地减退了。李云心的骨骼上艰难地复生出肌肉、幻化出衣裳。可如今他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吞吐火焰,脸上的皮肤也皲裂,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变成一堆碎片。
真龙威严地看着他:“无论我是不是太上,你该知道,要毁灭你,都易如反掌。”
李云心慢慢吐出一团火云。嘴角处立即生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燎泡,但很快又被新的肌肤取代。
“神君的力量……我领教了。”他喘息着说,“但一开始就不想和神君为敌……这世道险恶,我总要找一个靠山。然而——我也想要弄明白些事,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神君,我只想知道……你与木南居主人、与画圣——”
“画圣。”真龙威严地说,“木南居主人。都是我的敌人。她们想要龙岛——所以才叫你做了那些事。当本君不知么?”
李云心又吐出一口火气:“那么……龙岛……”
“并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真龙看他,“渭水君,你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可有为自己赎罪的法子么?”
便是在这火气当中,李云心意识到因着真龙的这个回答、他此前在小岛上思考过的问题似乎又出现了第二种可能。
他本是觉得无论画圣还是木南居主人都没理由对真龙出手。当年封印金鹏也有玄门的份儿,他们更应当提防鹏王才是。可如今如果真龙所说的是真的……
一个假的“东海君”去向睚眦宣旨——这个东海君是可以以画道的手段造出来的。如此,才会叫睚眦都看不出。木南居的人算是画圣旧部……这说得通。
而扶植自己拥有了力量、又令自己来了东海,这件事也说得通了。
至于真龙……
第一次见到真龙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了疑惑。
正如他此前所说,拥有、且习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大多不屑于炫耀那种力量。玄门的诸多宗座、掌门,极少在人间现身、显现神通。陆上的龙子们、大妖王们,也多深居简出。因为他们的强大不需要他人认可,而需要被认可的人,则该知道他们是何种境界。
倘若真遇到了不知进退的家伙,那么出手教训便是,并不需要花别的心思。
可真龙第一次现身的时候、此后几次现身的时候,无一不是光辉灿烂、宝气缭绕。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她的强大、无时无刻不在宣示自己的威严。
李云心知道,只有越心虚的人,才越喜欢强调这些东西。也只有更心虚的人,才会使用恐怖的高压手段、不叫人说、不叫人想,只叫人道路以目。譬如刚才,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真龙便以可怕的酷刑折磨他。倘真有强大的实力以及与实力相匹配的自信,断不会如此的。
那云山上的两个伪圣,出云山的时候现出了百丈的光辉神灵化身,不也是这种情况么?
——正是畏惧他人质疑自己的权威呢!
这位龙母第一次见李云心时将洞庭湖中的一头恶蛟擒拿、摔死在紫薇宫殿前,也正是要叫李云心意识到她拥有怎样的力量吧。
单是这样的推断,或许不足以证明真龙的实力如何。可之后真龙所做的事情——叫诸龙子的牵制、争斗、坐视陆上的妖族被送去云山之下死掉,都叫李云心愈发觉得,真龙该不是从前的真龙了。
她一定是失去了些力量。失去的这些力量叫她不得不做些别的功夫来维持自己的权威,并且在最近、在认为陆上妖魔越发地不受控制的时候,借龙子之手将它们送去死。
而在此之前,还对李云心示好、要他为自己做事,牵制那些龙子们。
倘若真龙还是太上的境界,这样做是削弱她的力量。可倘若她已不是了……倒是令她更加安全呢。
然而最终促使他之前说出那句话的,是真龙对于他的画道手段的超乎寻常的兴趣。
他“造”出了一个蚣蝮,便等于生造出了拥有龙魂与强大力量的个体。在九公子这躯体成形、尚未醒来之前,真龙第三次在他面前现身,许诺他一些事、叫他将九公子带去龙岛。
——太上强者,不会在意区区真境巅峰的力量的。她所在意的,该是这种方法。她需要这种方法。那么……
李云心想要证实这一点。
于是这一点,在真龙勃然大怒的时候被证明了。
或许是因为此前与鹏王的争斗,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的真龙虽然仍拥有强大力量,可已并非太上了。她长期潜伏于龙岛不出、以防有人觉察这一点。在发现李云心的手中握有某种法子,似乎可以叫她重新得到从前的神力时,才从传说中的“沉眠”里现了身。
因为依着她的说法,画圣、画圣转世所经营的木南居是她的敌人,她没法子从别的渠道得到这种法子!
那么最后的问题就是——
龙岛上有什么?如果真龙所说的是真的,画圣、木南居主人,想要从龙岛得到什么?
这些念头在李云心的头脑当中飞快地转了一遍。就在他思索这些的时候,身体仍在遭受酷刑——火焰从口鼻中喷吐出来,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快活的——他终于距离某个真相更近些了。而他心中原本的打算,也就成了真。
于是他艰难地笑一笑:“赎罪的法子,君上早就为我想好了吧。”
“君上因为某些缘故失去一部分力量。余下的足以压制我、压制任何一个龙子,却没法子应对我们联合起来这种状况……于是在洞庭的时候叫我为你做事。”
他慢慢抬起头,身子也升起来。不仰视真龙,而是平视她了:“我自认为做得不错——老大老二老五,都不足为患了。三姐……君上该了解些,不是桀骜不驯的人。余下的无人牵头,短时间里更不会造次——”
“可我这个人,君上……我并非忠犬。想要我好好为你做事,总不能把我的脑袋蒙住。君上想要力量……而我想要真相。”
真龙身上的灿烂光辉慢慢收敛,终于现出她不假修饰的模样。这时候的她在火光中看起来,就只像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贵妇罢了。甚至会叫李云心想起上官月。
她又挥了挥手,空气中的火光便减淡几分。
“对你来说,真相足以叫你现在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么?”
“在谜团里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不是我想知道……是你们把我拉进来的啊……”
李云心叹息:“如果现在叫君上知道了有法子可叫你重新得回力量,却就是不说——神君又是什么感想?”
真龙忽然沉默起来。
这沉默叫李云心着实吃了一惊。从在洞庭时觉得真龙神君有些不对劲儿开始,他就一直在想倘若有一天走到这个地步,该怎么说、说什么。也预想过真龙的种种反应……可没有一种是这样子——
沉默。
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感同身受。
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真龙又道:“那么告诉你,龙岛上,有可以直面真神的东西。”
李云心皱起眉:“真神?”
真龙舒展手臂,再敛去头上的一对光角,完全恢复了“人”的模样。这叫她看起来愈发亲切:“世间人拜我为神。也叫云山上的那些人为仙、为神。便是你——眼下在什么地方显神通,也可以被称作神。”
“可这些,都只是世间伪神罢了。真正的神,在星界、在幽冥,是无上天人,是幽冥地母。而龙岛上,便有可以直通幽冥的入口。画圣从前想要从这入口去幽冥、杀死真神、得到真身的力量。如今木南居的主人、从前共济会的长老,也想要做同样的事。”
“我便是镇守这幽冥入口、消灭他们的野心,不叫天下大乱,才失去了些力量。”
李云心第二次吃惊。
这……也是他从未料想过的答案。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的心中生起——他在云山的时候,无意中似乎看到了地府……瞧见那黑阎君被钉死在一柄长朔上!
他不知那是梦境还是幻象。但对于他这样修为的人物而言,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一个都该意味着什么。但他与两位阎君之间的秘密太多,他没法子问。到了如今这时候……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黑白阎君,也是神么?如果是神,黑阎君怎么会死?”
这一次,轮到真龙吃惊。她一向将自己的神情收敛得极好,总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可也正因此,李云心说了这句话之后敏锐捕捉到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讶色与喜色!
——也要多亏她散去了身上的璀璨光华、额头的一对灿烂光角!
因这细微的表情,李云心在心中大叫起来——
见了鬼,差点就信了她的邪!
真龙说自己守护龙岛通往幽冥的入口,说要消灭世上那些人“弑神”、“得到力量”的野心。可刚刚听他说到了“黑阎君死了”这件事……分明是又惊又喜!
他妈的,这真龙嘴里也是真真假假,不能尽信的!
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
真龙这略一失态之后,便重新恢复平静:“你既然知晓黑白阎君,也该知道天人五衰。神灵也不能长久,死去有什么可惊叹的呢?倒是你,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
李云心装起傻来,瞪大了无辜的眼睛:“黑白阎君好久不在世上了,神君也该知道罢!所以我猜他该是死了——神君镇守幽冥入口该知道得比我详细吧?”
倘若此前真龙说的“守着入口”的话是假的,到这时候该难回答——果然,真龙沉默一会儿,仿是不屑于说。
那么也该是在找什么理由、什么话题将此事揭过——李云心及时送上个台阶。话锋一转,问:“……君上,那么天人也是真神么?龙岛有去往幽冥的入口,天人呢?”
真龙立即下了台阶:“天人自是真神。有去往幽冥的入口,自然也有去往星界的入口——”
李云心便追问:“在哪里?”
真龙才意识到这送上来的台阶原来底下是要踩空的——又沉默起来。却听李云心叫道:“鹏王!神君——你来镇守幽冥入口,鹏王是不是在镇守星界入口!?”
真龙又沉默起来,仿是又不晓得怎么答他了。李云心便又瞪眼睛:“那么鹏王被封印这事……神君,难道还另有内情?!”
到这时候真龙似是恼了——眼前这家伙实在太狡猾。一旦与他说上了话就处处都是陷阱,三言两语就要被他将秘密掏空。绝不能给他好脸色!
她便将大袖一拂,身上重新泛起宝光:“这些岂是你能问的?渭水君,你既已知晓了幽冥辛秘,本君也就要听听你有什么保命的法子,可以叫你如此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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