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同道中人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现在秦七虽然不是在山中修行,但与世隔绝的程度却是丝毫不差,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月有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打坐修行。江大浪每天都来献殷勤,但看到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只得在钦慕之余自行惭愧的退下。

经过一个月的反复打坐修炼,秦七感觉到体内的真气积累已经完全充足,距离突破练气初阶只是差了一个契机,好似冥冥中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什么,但又总是抓不住这一线突破的机缘,从梅铅华的回忆中可以得知,差的那个机缘,便是叫做‘灵机’,这灵机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真实实的存在着,当真是修真途中最为玄妙的一种存在。

千万年以来,修士们想尽了办法,创造出各种不同的修行法门、形成了众多修真门派,在修行路上孜孜以求,为的就是要参透这灵机的奥妙。

现在修炼既然到了瓶颈,再枯坐下去也是毫无作用,秦七松懈下心神,呆呆的坐在椅上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修真到了最后,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本来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乞丐,现在如此深奥的问题在脑海中浮现,顿时让他满心迷惘。是啊,我秦七修真来做什么?金银财宝?娇妻美妾?行凶杀人?快意恩仇?好像都可以做,但好像又都有些上不得台面,没有寻到事情的根源一样。

这个问题萦绕在秦七心头,让他越想越是想不通,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好似胸中有什么东西宣泄不出,经脉中的真气运转也变得十分生涩,原本充沛的真气竟然有了一丝萎缩的迹象。

秦七心中一惊,脑海中浮现出梅铅华的话: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样下去可不行,秦七再也坐不住,呼一下站了起来,也不顾早前要尽量不走出暗室的打算,拉开门走进了甬道之中。现在他早已知道,甬道周围是怡情斋的几间仓库和杂物房,所以这甬道有时宽有时窄,有几处还有突出的木头椽子伸在半空,一不小心就能把头撞出个大包,不过秦七神识已经能够外放一段距离,这些障碍对他来说倒是构不成什么威胁。

不多时,来到怡情斋的后门之处,门边的角落里闪出个鬼一样的黄脸婆,正是江大浪称的三娘。秦七和三娘互相都有些不对眼,特别是三娘的气息有些游离不定,模模糊糊的让秦七的神识都有些锁定不了,更是让秦七有些忌惮,所以平时两人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三娘翻着两只死鱼眼睛,冷冷的看着秦七:“要出去?”

秦七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三娘默默的侧过身子,让出出去的道路,秦七朝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打开隐蔽的后门,径直走了出去。

刚到门外,耳中听见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仔细一听去,人群喧闹的声音也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秦七略略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四肢,抬头看着天上飘落的细雪,身上感受到丝丝清冽的冷意,心情开朗了些许。

沿着怡情斋后门僻静的小路绕了几个弯,从一条小巷出来,便到了大街之上,走走停停,到了繁华的取胜门周围。年关将近,沿街的商铺坊市都挂起红彤彤的灯笼、悬起彩色的绸布,看起来喜气洋洋;而街边也摆满了各式小摊,不仅有卖小吃、玩具、衣衫等各种年货的货摊,还有众多杂耍、皮影、戏法、说书的卖艺摊子,每个摊位面前都聚集着或多或少的人群,整个集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秦七一路走来,集市上见到他的每个人都露出惊异的神色,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自顾自的走了一段路后,耳中突然传进一阵争吵声音,定睛瞧去,发现在离自己不远处有个卖糖人的小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手拎着摊主的脖领,不住的怒骂。

秦七有心不理这些闲事,但那两人的声音竟然洪亮无比,一个字一个字的钻到他耳朵中来。

“去去去,臭叫花子,我已经给你两粒糖了,再在这儿赖着不走,我非得报官抓你不可。”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敦实男人,一副老实模样,但估计是被乞丐纠缠得烦了,用手中舀糖的勺子指着他,但也不敢打,只是虚张声势的做做样子。

那乞丐半跪在泥地上,两只乌黑的手在摊主衣服上左擦右擦,涎着脸露出一口大黄牙:“周老板,你小时候我还带你掏鸟窝呢,现在出息了,忘了以前的恩情,人性也太差了吧。”

姓周的糖贩脸憋得通红,急得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还说我不好,你自己说说看,我这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每天被你又吃又拿,世上哪有这种道理?你明明……明明是欺我老实。”

乞丐笑嘻嘻的道:“你不仅老实,还是个不知好歹的笨蛋,大叔我是引你入道啊!呐,抛下俗世所有,才能走上仙家大道,你不念我的好,还骂我打我,这才是哪有这般道理?”

旁边几个同是摆摊的小贩也起哄道:“小周,唐长老要引你入道,这是好事啊,你看像我们这些没灵根的俗人,人家唐长老就不来嘈杂,是吧?”

姓唐的乞丐拍掌道:“正是,正是!”

小周老板被他们一唱一和,说得哭笑不得,在摊子后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懊恼的抱着头不说话。

乞丐眼睛咕噜噜一转,突然把头转向旁边的秦七,饶有兴趣的说道:“这位小朋友,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秦七神色微微一滞,别是王铁手的人吧?

现在他可是成了惊弓之鸟,当下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话,转身就想离开。孰料那乞丐提高了声音,大声喊道:“大家来评评理啊,我想引人入道,收一位弟子,谁知这弟子并不领情,现在遇到了个明白人,人家却又不想同我的弟子说个清楚……大家看看,老唐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哇!”

他这一咋呼,秦七又成了集市上众人目光的焦点,糖摊旁边一个卖泥人的小贩也是凑趣,伸过头来问道:“明白人在哪?”

乞丐伸手向着秦七一指:“就是这位小姑娘嘛!大家看她冬天也穿着薄裙,长得又好看无比,不正是修道有成的仙子么!让她来告诉我这徒弟,修道有哪些好处,不比我这老叫花子说出来强么!”

秦七只感觉自己一头汗水,刚刚走在街上的时候只是发现路人的眼光异样,现在才想起,自己大冬天的穿这么一身衣服在街上行走,相比起满街穿棉袄的行人,确实是突兀无比,难怪众人看向自己的时候像是看见怪物一样。现在不知道那催命的王铁手还在河下城没有,若是现在他还在的话,被他注意到了这个异状,难免又是一场风波。

正想着的时候,唐长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前,伸出满是污泥的手来拉他的袖子:“来来来,小姑娘,你同我这徒弟看起来倒是般配得很,你们俩可得多说会儿话,加深一下感情。”

秦七心头陡然一惊,以自己现在的修为,竟然没有看清这叫花子怎么来到面前的,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凝起真气:“你要做什么?”

唐长老的手仍然抓上了他的袖子:“走嘛,走嘛,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说罢,一手拉着秦七,一手抓着周老板的后脖领子,拉拉扯扯的出了集市,东一转西一转,来到一处偏僻的废宅之中。

秦七此时惊怒异常,他本来修炼受阻,体内真气就不甚畅通,此时被这怪异的乞丐一拉之下,胸口更是憋闷得慌,真气逆行,手脚酸麻,丹田之中真气急速跳动,震得他疼痛不已,后半截路基本是被拖着走的。

心底更是黯然,自己修炼到了练气三层,本想应该能够摆脱以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谁知在这老乞丐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老乞丐将他手放开之后,见他神色仍然难看,不由得鼻孔中哼了一声:“你这小娃娃,瞧不起乞丐么?你们蓬蒿修士就是这么故作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稻禾修士,我看你这小娃娃也是免不了这个毛病。”

秦七腹中疼痛难忍,又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什么稻禾、蓬蒿的?你……你说清楚些啊。”

自从上次经历了梅铅华夺舍那事情之后,秦七决定以后还是少不懂装懂,避免招惹不必要的祸事。

“哈,你就装吧!”唐长老笑了一声,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把周老板放在地下,只见那周老板不知被制住何处,根本动弹不得,口中也说不出话,只是用惊恐的眼光看着面前变得无比陌生的老乞丐。

唐长老对他可是和颜悦色:“乖徒儿,你可该开窍些了,今日里我掐指一算,正好是个极好的日子,收你为徒这件事不可再做耽搁,便到你摊子上去闹了一场。正好,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还顺便给你找了个道侣,以后你们俩可得好好的,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秦七丹田之中疼痛愈发严重,脸都青了,话也说不出来,但听了老乞丐的话,恨不得自己在那暗室之中走火入魔死掉算了,免得又要面对这种尴尬局面。

唐长老在小周老板身上抚了一记,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小周老板又恢复了行动能力,翻身跳了起来:“唐……唐大叔饶命,我……我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则个。”

“嗨,什么原谅不原谅,今日你拜我为师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唐长老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葫芦,打开盖子咕咚咚灌了几口酒,劣酒的味道四处弥漫,“你小子可别说师父不照顾你,你看,今天我不就帮你找了个道侣么!这小娘皮还是蓬蒿修士,看这小身子骨,只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但却已经有练气三层圆满的修为,不论在哪个仙山上,都肯定是入室的弟子啊!周雷啊周雷,你可算是捡到个宝贝,还不赶快谢谢为师?”

秦七眼前一黑,心中又把梅铅华骂了个臭死,着急之下,腹中真气更是散乱,体内像是有千万条细蛇四处乱窜,生生将他的血液逼得沸腾了起来,全身皮肤变得一片通红。

小周老板还是十分懵懂,但好歹也算缓过劲来,明白自己面前这从小就认识的老乞丐确是一位高人,心下欣喜之余,有些疑惑的说道:“唐……师父,你是高人这个我信了,不过……不过这一位,他不是男的么?”

“混账东西,叫师父还有加上姓一起叫的么?我俗家姓名叫做唐方,但不是你能叫的。”唐长老骂了他一句,又转头疑惑的看向秦七,“看他样子像是岔了真气,不过你说啥?他是男的?”

秦七苦于说不出话来,但看见老乞丐眼神老是在自己裤裆下打转,生怕他伸手摸向自己,虽说大家都是男的,但若是被他摸上一把,可真是恶心到家了。

唐长老最终还是没有对秦七验明正身,只是转头向小周老板问道:“你怎么看出他是男的?”

“说不清楚。”小周老板愣头愣脑的说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你灵根不错,有这个天赋倒也并不奇怪。”唐长老点点头,又对着秦七一脸怒容的说道,“倒是你这长得像娘们似的小子,明明是个男的,化妆成女的做什么?逗老子玩么?”

秦七挣扎许久,终于勉强张开嘴,喷出一口滚烫的热气,虽说没有吐血,但也好不了多少。

唐方见他萎顿在地上无法动弹,也看出他真气逆行,笑道:“嗨,你这小娘炮也真是胆大,临近突破境界的当口还出来乱晃,家里大人没教过你么?算了,人有见面之情,我帮帮你。”

唐方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点在秦七胸口,秦七感觉到一股冰寒之极的气息从他的指尖涌入,冻得秦七血液流淌也缓慢了三分,冷热交替之下,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从内到外被硬生生撑大了一圈,四肢百骸中酸痛麻痒诸般感受一齐涌来,说不出什么感觉。

小周老板看见秦七闷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两只眼珠子凸了出来,变得赤红一片,也是吓了一跳,说道:“师……师父,你将他怎样了?会不会把他弄死啊?”

唐方只觉得真气输进秦七体内的速度快得有些离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拉扯一样,心中暗自有些吃惊,不耐烦的说道:“好徒儿,你走远些,这小娘们的皮还真厚,师父要用点力气。”

“哦。”周雷听话的走开了一些。

“再远。”

“不行,再远!”

“再远些……嗨,你干脆站院子外面去,顺便帮我把风。”

周雷不敢违逆唐方的意思,只得乖乖走出院门,刚走了出去,就听到后面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地面都震动了起来,骇然转头一看,却吓得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只见唐方拎着秦七的脚,直接抡过头顶,狠狠的砸在土地之上,这废宅子年久失修,院落中无人平整,除了瓦砾就是积土,秦七个子并不算健壮,但也是个半大孩子,颇有些重量,被砸在土地上之后,顿时蓬起一堆烟尘。

只见老乞丐唐方左右开弓,砰砰砰砰,将秦七使劲摔打了二三十下才停下手来,院子里被砸出几个土坑,巨大的声音惊起破屋子里的麻雀扑棱棱的乱飞起来。周雷目瞪口呆的看着院子里飞扬的土灰,脚底发软,自己这师父虽然本事大,但却是个杀人狂魔,喜欢虐杀小孩,以后可千万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思。

唐方一轮动作下来也是有些微喘,将秦七扔在一旁,双手叉腰:“幸好老子干过两年大夫,要不还真想不出这恶治的法子……好徒儿,你在哪儿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帮帮忙。”

“进来……来收尸么?”周雷脸色发白,迭声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唐方眼睛一瞪:“收什么尸,他还死不了,你进来扶这小子进屋里休息一会。趁着他现在还动弹不得,找找他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咱们先收些诊费……”

话音未落,老乞丐却是吃惊的看着秦七摇摇晃晃的从土坑里爬了起来,气孔流血的样子狰狞无比,手指一弹,一张青木遁符已经到了他的手里,这符箓一出现的时候便开始幻化出虚影,显然是已经催动,符纸的虚影晃了一晃,发出炸裂的轻响,一团青云凭空在秦七脚下升起,眨眼间带着他飞出数丈开外,秦七嘶哑的声音也从青云中传了出来:“想抢老子东西?门也没有啊!”

唐方此时惊色更浓,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追赶秦七:“你妈的!瞬发符咒!这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