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琉璃渠
点校场操练场边上,定南军监军倪江霜的头颅被一根绳索串过脑颅,高高悬在操练场边的旗杆上;旗杆下不远横躺着倪江霜的无头尸体,十几具监军亲随的尸体也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监军及亲随乘来的蝜乘早被明羿一并带走了。
驻守校场的飓字营统领汤剑忠跪伏在旗杆下,头也不敢抬,他身后几百名督护军甲士整齐的半跪在地上,整个操练场静寂无声。
汤剑忠面前丈多远处,梁王虞昭身着玄色金丝龙凤绣图的窄腰分襟长袍,跨坐在一乘火云蝜背上,腰悬长剑,手按鞍桥,六目怒视着面前跪伏的汤剑忠。
梁王的左侧赤安仁坐在一乘青螭蝜上,同样也是怒目圆瞪,倪江霜可是他举荐的监军,而且也是兵部的侍郎,是他兵部直属,竟然就这么给一刀砍了。
梁王右侧稍后是廷尉总管雒允,坐下一乘普通的杏红蝜,也是眉头紧皱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与赤安仁素来不算和睦,这个赤安仁的党羽给砍了,他倒相当乐见,只是也颇好奇明羿有什么天大的由头敢把梁王御授的监军给正法,这新封的武卫将军胆子也忒肥了些,若是要他在卫京为明羿闯下的祸事收拾残局,可是件极头痛的事。
还有数名朝中京官也乘蝜随驾在后,再后面是三百督护骑军,衣甲鲜明斧钺锃亮,坐下蝜首昂立,威严肃穆排成两列。
“明羿好大的狗胆,陛下封授的监军也敢斩杀;倪监军究竟哪里得罪了他,竟让他下此杀手?”厉声喝斥的是兵部尚书赤安仁。
汤剑忠仍然没有抬头,俯首答道:“武卫将军明羿辰时集军准备出征,集军罢发现监军大人未至,将军下令全军在操练场候监军大人,直到过了巳时,监军大人才至,将军羿宣令监军大人贻误陛下谕令的出征军时,命就地正军法,监军大人亲随欲阻挡,一并被正法。”
赤安仁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却说不出话,汤剑忠回禀把梁王的谕令搬了出来,他竟一时无从发作。
梁王挽着缰绳薄唇紧抿,眼盯着汤剑忠,鼻中冷哼了一声,突然道:“杀得好!回宫。”说罢一挽缰绳,当先就转蝜向校场外走。
赤安仁愣了愣,在蝜上沉声小心的说道:“陛下,这倪监军的尸首?”
“取下来,”虞昭头也不回,冷声说:“挂到奉恩门城门上,城内外贴上明罪通告,示众两个月,再让他的家属来收。”
赤安仁不敢接话,策蝜跟了上去;三百督护骑军亦拨转蝜首,簇拥着梁王离开点校场。
返回王宫,督护军在宫外就停驻,虞昭翻身下了蝜背,身后的各朝中官员也齐齐翻身下蝜。虞昭转身看了一眼随在身后的各官,冷淡的说道:“众卿都各回去罢,雒总尉随我入宫。”
正值梁王在火头上,那些朝官不知如何应对,巴不得早了了此间事务,回家喘口气,忙不迭的一起就地行跪礼,齐声道:“陛下圣安。”
虞昭也不看他们,转身便向王宫大门内走去,宫门口六名值守侍卫手垂身侧微微躬身,恭迎王驾;只有十几名内宫近侍和廷尉总管雒允静静的跟在梁王身后入了宫门。
梁王入宫后,半跪在地上各朝官起身掸掸灰,各自回府,只有兵部尚书赤安仁阴沉着脸,望着宫门,半晌才站起身来。
祥烟阁内,虞昭靠在鹿角椅上,面有愠色的望着雒允,雒允垂手恭立,静等梁王说话;两个蜴族侍女分别端着茶碗和糕点盘,小心翼翼的放到虞昭面前的桌案上,然后退到一边低头侍立着。
“你举荐的这个明羿可是好大的胆子,连朝廷命官也是敢先斩后奏,孤家如何放心任他在外领军。”虞昭盯着雒允,冷冷的缓声说。
雒允半身一躬,拱手向虞昭道:“贺喜陛下,这实是大梁之福,陛下之福。”
虞昭冷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怒斥:“明羿目无朝廷,私斩本朝命官,怎么是大梁之福,雒允你是也想去镇抚司监里面清醒清醒?”
雒允的身体躬得更深了:“武卫将军明羿,不惧当朝权贵,唯陛下圣令为先,定南军令行禁止,何愁不能剿平燕逆,平靖南疆。”
虞昭额头微蹙,面上却是怒色稍平,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揭开盖子轻轻拂了两下面上的茶沫,缓缓靠回椅背上,沉着脸啜了两口茶水,才说道:“明日上朝,孤家会另任监军大臣前往蜀南道,总尉大人可有举荐?”
“这,”雒允面有难色,半会才迟疑的回道:“武卫将军羿是臣举荐,若臣再举荐监军,怕引朝中大臣猜疑,监军一职臣不便置喙。”
虞昭望着雒允,片刻后挥挥手道:“下去吧,但愿这明羿不负我大梁。”雒允随即单膝跪下,口中道:“陛下圣安,臣告退。”
当雒允走出祥烟阁大门时,见一个身着玄色银丝补图官袍的蜴族候在阁外,正是禁秘卫的殿前指挥使奉宪英,雒允微微侧身,向奉宪英点头致意:“奉大人。”奉宪英目光直视,有如不闻;雒允苦笑一下,向奉宪英拱了拱手,转身向外走去。
一个侍女从祥烟阁里走出来,见奉宪英候在阁外,轻声说道:“指挥使大人,陛下宣大人进阁。”
奉宪英微微躬声应了声是,两手轻轻撩起官袍的下摆,随侍女走进祥烟阁去。进到祥烟阁,奉宪英走到梁王桌案前八尺距离,半跪禀说:“臣奉宪英参见陛下。”
虞昭面色肃然的望着站在桌案前丈许远的奉宪英,把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旁边侍女款步走近来,提着个壶给茶碗里添上茶水。虞昭蹙额片刻,向奉宪英道:“起来说吧。”
“是。”奉宪英缓缓站起身来。
“武卫将军明羿在卫京还留有什么眷属?”虞昭一只手抚着下颌,低声问。
奉宪英立即回道:“据禁秘卫所察,只有两个当年和他一同被赎身的角奴,名叫冥狼,暴龙;另有两个婢女,原是总尉大人雒允府中的婢女,雒大人送给了明羿侍用。”
虞昭抬了抬眼皮,沉吟说道:“冥狼暴龙,好怪异的名字。”
奉宪英回禀:“角斗场的贱奴,都没什么像样的名字。”
虞昭微微的点了点头,说道:“禁秘卫要专门派个分司监控明羿的眷属,其府上的进出人等,往来书信,都要暗中细查,若有异样立即报来。”
奉宪英拱手应道:“是。”虞昭靠在椅背上,略显疲态的挥挥手:“下去吧。”
明羿率军南下去了,冥狼在家也无他事,待得暴龙从军营放假回家,就让珠凝在家里看屋,带同润玉到京城中的各个经房馆去看房子。
京城内外的房屋买卖算是个大行当,所以专营介绍房屋买卖的经房馆在卫京城内倒是有不少。冥狼说到要买四五进的大庭院,那些经房馆的伙计掌柜都是十分兴奋,热情的带着冥狼几个看了三四处庭院。
跟着经房馆伙计看了两天房子,稍作比较下,冥狼和暴龙又略为商议,便定下了卫京城南兴善大街上的一座卖价两千八百两银的四进庭院。
这般大客户,不过两天时间,就定下一座近三千两银子的大房,自是让经房馆的伙计欢欣不已。冥狼先付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金,就另择时日相约卖家交付全额房款,过户房产。
回到老宅子,珠凝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Chiron早吃饱了,趴在院子中央养神,见到冥狼他们回来,慵懒的站起身来,迎到冥狼面前,在润玉的腰上蹭了两下,又把头拱到冥狼的手掌下。
冥狼抚着它的头道:“有些日子没洗了,晚上带你出去洗刷干净。”
珠凝一边在堂房桌上摆好饭菜,一边问道:“今天看到中意的房子没有?”冥狼和暴龙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润玉忙去帮着张罗饭菜。
暴龙拿起筷条夹了块肉排塞到嘴里,满意的唔了一声,才笑着回答珠凝:“定了座兴善大街上的四进庭院,以后搬过去你和润玉就一起住一个院子。”
珠凝愣了一愣,惊道:“兴善大街可是京外的富商巨贾住的地段,那里庭院可贵吧。”
冥狼坐在桌边,沉声接道:“两千多银子,还算好,搬过去后再去衡丰街的奴贸市场买几个像样的奴隶,禀到官府改为民籍,每月发些生活费留在家里侍弄洗衣做饭,以后你们两个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梁国没有谁买了奴隶回来当仆役还专门改了民籍才留下的,但是润玉两个自然也知道冥狼的想法,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坐下一起吃饭。
用过晚饭,冥狼到明羿书房拿了本书让润玉教他识字,Chiron就趴在他脚边闭目养神。暴龙耐不住性子读书,自去院子里舞弄锤练肌肉的器械。
看得半晌书,夜色也深了,冥狼便收了书本,同暴龙珠凝带Chiron出去洗刷,Chiron胸腹下套上孩童小臂般宽的皮带胸套,连了根两指粗的皮绳牵在暴龙手上。
明宅外的东街口一株榛树下,一个瘦小蜴族百无聊赖的叼着根榆枝在嘴里嚼着,远远看见冥狼等牵着Chiron走出来,赶紧也转身离开了街口。
那瘦小蜴族一路小跑到柳泉街的云莱阁,这里奢靡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蜴族急匆匆的撞进阁内,挤得一个玫红萝衫的蜴族娼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娼女不由怒骂道:“死良绦,急着去给你祖宗上香啊!”
叫良绦的蜴族转头啐了一句:“上香求祖奶奶你十年接不到客。”说完一溜烟的跑没了影,只气得那个娼女在原地跺脚。
院内悯香楼上大厢房内,宝盛银庄的大公子冷辊正拿着几支长箭投壶,身上仅剩着一件短衫和一条短裤,皓臂轻舒,长箭铛一声正中丈多远的壶口内,冷辊眉开眼笑的举臂在空中一振,前面的玉壶中已是中了五支长箭,另有两箭落在壶边的地上。
旁边几个公子哥也抚掌大笑,正是平素厮混在一起的邢涟,单德孙,瑄赞几个,还有几个谑浪笑闹的姘头也围在公子哥们四周,近半身上仅余亵衣,正玩着投壶赌衫的把戏。
几个公子哥和姘头们玩得正开心,厢房内拍门声骤响,门外叫道:“公子,我是良绦。”冷辊面色微沉,转头道:“进来。”
良绦轻轻推开门,略弓着身走进来,小声道:“公子,明羿家的刚牵了金毛狰去琉璃渠了。”
厢房边上的邢涟正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姘头,听闻粲然一笑,把姘头轻轻推开,手中的酒盏往酒几上一放:“干得不错,赶紧去告诉赤公子,叫他把翻天蛟也牵上。”
良绦弓身应了声是,快速小步退了出去;冷辊一把将旁边那个鬓发散乱亵衣半落的人类娼女揽过来,伸手到她亵衣内轻轻一掐,谑笑道:“哥哥我去瞅出好戏,乖乖在这等我,可不许偷偷去陪别的客。”
姘头在他手臂中扭了两扭,作态轻声怨道:“公子去看好戏,就不能带上蕊柔一起去么?”
旁边邢涟在一边给自己胡乱套上衣衫,一边笑道:“相好的都去,哥哥我给包钟费。”
街巷里早燃起了油灯,四周的街坊倒是早习惯了明家的这头金毛狰时不时半夜牵出来带去渠里刷洗,冥狼几个牵着金毛狰走到街上,一些胆大的少年也不躲避,就在街边嘻笑着观看。
走在Chiron旁边的珠凝俯下身抱着Chiron毛茸茸的脖子惬意的蹭了蹭,初时第一次见到Chiron时她给吓得脚也软了,瘫在地上,现在却很受用伴着这头巨兽上街溜达的感觉。
到得琉璃渠时,渠边上不远,一个点灯奴正站在梯子上往灯柱顶的油灯添油,看到这巨兽被牵着走近来,顿时吓得抱紧了灯柱,丝毫不敢动弹。等到暴龙牵着Chiron下到水渠里,点灯奴才颤抖着从灯柱上下来,扛起梯子就跑远了。
Chiron在渠里洗澡时,珠凝只敢坐在渠边上看着,给Chiron刷洗太过折腾,一个女孩子家要是给它溅起一身水湿透了却是难堪。
如往常一样,这么一头金毛狰在渠里洗澡,自然是远远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围观。坐在渠边的珠凝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膻腥味从旁飘来,Chiron正在水中刷洗浑身的皂沫,却不可能有膻味飘上来。
珠凝眉头微皱,转头往旁边望去,只见右手边一个身披雪白轻裘的人类公子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那公子身边还倚着个粉翠衣衫,周身攒金佩玉的姘头,后边有两个黄衫皂靴的随从,牵了头白底褐纹的犽獚,那头犽獚长尾轻摆目露凶光,微咧的雪齿间涎液轻垂,吓得珠凝不由巍颤颤的站起身来。
正这时,又听到另一边传来两声低低的兽咆,珠凝转头再看另一边,竟也是三个富贵公子哥,带了两个姘头,领着几个随从,也是牵着两头三角吊睛眼的犽獚。
珠凝轻轻叫了声冥狼,由不得脚下已是往后倒退;站在渠水里正给Chiron刷洗的冥狼抬起头来,疑惑的望着满脸惊恐的珠凝,随即也发现了渠岸上那几个带着犽獚的公子哥,那些公子哥儿面带戏谑的表情望着他,身边随从牵着的犽獚沉声嘶咆。
随从簇拥中,一名面色阴鹜的蜴族嘴角微微翘起,眼神阴郁的盯着冥狼。暴龙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抬起头来,对岸上扫视了一圈,沉声说:“是黑鳞团的赤鲚。”
冥狼眉头皱了皱,低头继续刷洗Chiron,沉声问:“赤鲚?”暴龙点了点头,回道:“不会认错,就是他,可有两年多没见了。”
琉璃渠边看金毛狰洗澡的围观者早觉氛围不对,都避得远远的了,却未散去,等着看可有什么好戏。冥狼额头微蹙,不声不响的和暴龙把Chiron身上皂沫粗粗刷了一遍,也不洗净,暴龙把扣在Chiron胸套上的皮绳取了下来抓在手里,另一手抓着Chiron肩上的皮套带,和冥狼牵着Chiron上到岸边台阶上。
待Chiron抖落一身水,由暴龙牵着上了渠边,Chiron也感觉到了两边不善的敌意,森齿轻咧,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候在渠边的冷辊微微一笑,向冥狼拱手道:“冥兄好兴致,月夜良宵带了爱宠出来洗澡。”
冥狼见对方知道自己名字,明白赤鲚同这伙公子哥就是冲自己来的,躲也躲不掉,淡淡笑着回道:“多谢兄台关心,不知兄台高姓?”
冷辊嘿嘿一笑,折扇合拢在掌心轻轻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冷辊。”
说着将折扇向对面指了指,继续道:“对面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平素喜玩斗兽,久闻明将军家有头金狰曾是角场上有名的斗兽,一直想邀明大人出来赌斗一场相娱,却是相邀不如偶遇,今天就让我兄弟几个的犽獚与贵府的金狰斗一场如何,冷某愿下注三百两银子赌我方的犽獚胜。”
对面那肥胖的瑄赞颤抖着一身肉拍手笑道:“我也下三百两赌犽獚赢,不知道冥狼兄可有银子应赌?”
冥狼暗自戒备,口中回道:“不才身无余钱,而且也不喜斗兽,扫公子雅兴了。”暴龙手轻轻的摸向了腿侧的刀柄,明羿离京前已提醒过他们赤安仁对他们有敌意,所以暴龙出门都会佩上短刀;现在看到赤鲚带着一党衙内和三头恶兽堵在两头,自是来者不善。
对方想要斗兽,必然会先放犽獚上来厮咬,暴龙可不会任他三头犽獚围攻Chiron。两边共还有五个随从身形彪悍,应该是练家子的护卫;不过这种富贵家的普通护卫暴龙倒也不惧,自信能迅速放翻三个,冥狼虽是独臂,对付两个普通护卫倒也不成问题。
冷辊微微一笑,向旁边的随从一挥手,说道:“没钱不打紧,可以欠着。”
牵着犽獚的随从迅速解开犽獚颈上的链扣,赤鲚那边两个牵兽的随从几乎同时迅速解开了犽獚的链扣,三头犽獚咆吼着,从两边同时向Chiron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