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人鬼座

本市未开通快车和高铁,这趟车停靠站点多,速度慢,老听说快要提速了,几年了还一直是个传说。

秋天入学高峰期,人满为患,车箱里挤得满满的,几乎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是无座车票,只能打游击般来回穿梭,看能不能赶上好运气,捡一个提前下站乘客的座位,这幅囧样像是小时候满山遍野捡花生一样,小时间家里特穷,人家收完花生前脚刚走,我们就跑人家地里翻个遍,有些庄稼人聪明,故意在田地里留点“遗漏”,来年几乎不用再翻地了,全让这帮小孩提前把地翻了。

运气不赶点,站了六七个小时,我一直没找到“目标”,双腿麻得难受,我心里埋怨想,这是花钱买罪受。路过济南的时候,第四节车厢靠厕所有一个空位,最令我心动是还没人愿意跟我抢,座位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看来不是没人坐,是空闲许久了。窗玻璃上贴了一行红字“严禁坐人”,字迹都花了,乍眼一看像斑斑血迹,有点瘆人,车座外面横着拉了一根红色的警戒线,大概是遮挡乘客靠近这个座位的,但不知被谁手贱给弄断了。

座位肯定是一直空着的,刚才人多拥挤,我光顾着“人挤人”,竟然没发现。

放下沉重的行李,我迫不及待地掀开屁股,刚想坐上去,旁边的一位老头子及时制止了我,神神秘秘地小声说,这个座位是不能坐的,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坐这趟列车,老规矩了——千万不能坐!谁坐谁倒霉。

我斜着眼看了对方一眼,戴副黑框眼镜,儒生模样,一脸和善,不像是奸诈之辈。我屁股犹犹豫豫地欠在半空“顿”了一下,随即一幅不在意的样子说,老爷子多谢你提醒,倒霉到不至于——虽然脏了点,擦一下就干净了,人这么多,我不坐别人也得坐,你说是吧?

看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老头子本想再继续解释一番,但瞥眼看到我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只好欲言又止,干脆转过头独自生闷气。

彼此有点尴尬,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腿脚实在累得不行了,别说是一个脏兮兮的座位,就是地上有个地能坐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临近座位的乘客对我的举动似乎无比惊讶,随即低头不语,时不时地拿眼神瞄我,感觉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得。

其实我心里也犯嘀咕,但随之释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掏出纸巾,我细心擦起座位来。落尘太厚,下面还有一层淡淡的油污,倒出半瓶矿泉水,沾着水反复擦拭几遍,倒是干净多了。仍然还有点淡淡的红斑,看起来像是永远擦不掉的血迹,我并未想太多。

坐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来来往往的乘客无一例外地对着我嘀嘀咕咕,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东西似的。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盯着看总是不舒服,我脸色有点僵硬,使劲转头看窗外,对面的老头子几次欲言又止,神色似乎极为紧张。

远野、近山、村落、湖泊……窗外的风景无限好,眼不见为净嘛,爱谁谁,只要挨到北京站,下了车各奔东西,谁也不认识谁。

剩下的半瓶子矿泉水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为了喝水方便,我一直开着盖子,渴了就喝一口,甚至拿它掩饰心中的不安。旧火车就是差点事,一遇到拐弯就急剧地晃来晃去,脑袋发涨,一阵深深的睡意渐渐涌上心头,我眼皮子沉得不行,勉强抗争了几下,最终鼾声如雷。

有人发出刺耳的惊呼,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见大家都惊恐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看向桌子。

矿泉水滚滚翻滚,像是有人故意上下摇晃一般,我以为是火车不稳造成的,当我用手去扶的时候,瓶子根本就不听我使唤,想把瓶子端起来,它却纹丝不动。我这才毛骨悚然起来,一下子睡意全无。旁边的人看到了这一现象,纷纷离开座位,像躲瘟疫般离我远远的。只有对面老头子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错中复杂,好像犹犹豫豫,一直拿不准注意。

矿泉水变得浑浊不堪,再一阵子剧烈的摇晃,它变得越发浑浊得像血一样,液体溅到瓶子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呛鼻子的血腥味。

我的水变成了血水,正沿着透明的塑料瓶缓缓流淌,偶尔有血珠蹦出来,溅落白色的桌面上,显得尤为扎眼。

原本吵吵闹闹的车厢突然死一般的沉寂,很多人心知肚明,又怕惹祸上身,用手掌将嘴巴捂得很严实,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我的脖子一紧,身子腾空离开座位,像是被人生生地揪着脖领拽起来一样,可是谁也看不到这个人。我的双手不听使唤,竟然狠狠地捏住自己的喉咙,我挣扎着蹬踢着双腿,浑身上下动弹不得,除了四肢,整个人被一种力量控制着。

双手十指并拢,一左一右地掐着脖子,像极了一把力大无比的钳子,我的喉结上下来回地滚动,咕噜咕噜得发出可怕的声响,呼吸急促、血脉喷张、气喘吁吁。我不停地翻着白色的眼珠子,脑子一阵空白,无助的挣扎,无助的喘息,无助的眼神,我频死那一刻,突然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嘴里正在流淌着跟矿泉水里一样的血液,她的胸前垂着一条黑辫子,额头插着一朵粉色的红花。

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能看清害我的女鬼的样子,那就意味着我离死仅是一步之遥,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我的老爷爷,他正在站在奈何桥上,挥手向我召唤,“来了,天宁你来了。”

意识逐渐模糊,眼皮沉重,没人理会我的乞求,尽管大家都在认真看着这一切,没人怜悯,没有感情,个个无动于衷。

对面的老头子突然窜起身子,感觉像是跳过来的,一只手拍在我后背,他下手很重,这一巴掌几乎使出了全力。“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车厢的死寂,在场的人意外地发出一阵惊呼,都满面惊恐地看着发愣的老头子,谁也不会想到有人竟然敢大义凌然地跳出来救人。

控制我的神秘力量忽然一松,我身不由己地掉落下来,剧烈咳嗽了几声,一口浓痰被我吐了出来,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老头子这巴掌拍得不轻,我恢复了一些意识,眼神渐渐有了光泽。

老头子噗通就给我跪下了,满脸虔诚地说,饶了他吧,年轻人不懂事,不知者不罪。你惩罚了也惩罚了,他罪不至死,得饶人处且饶人呀。

我短暂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了大概的情形,老头子在替我求情。难道女鬼站在我身后?我猛然转身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

瓶子的血水不但没有静止,反而变本加厉地沸腾起来,大量的血珠子喷出瓶口,溅得到处都是。

老头子大惊失色,顿时满脸绝望,看出自己今天也难以善终,弄不好也要被牵连。他忽然乐呵呵地手舞足蹈起来,一只手“啪啪”不停地扇自己的耳光,另一只手则轻而易举地扭住咽喉。跟我一样,也是双脚悬空离地,他拼命地挣扎、反抗,一双恐惧而又愤怒的眼睛无奈地看着车厢的天花板。

要不是这个老头子锲而不舍、心存善良地想救我一命,我已经魂归九天,那一身所谓的捉鬼本领只能带到阴曹地府了。

打开“显形水”,对着老头子喷过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吊死鬼正附在中年人后背上,她脚跟踮着人的脚跟,身躯前后叠在一起,几乎浑然一体,女鬼抓着老头子的手打耳光,另只手捂住他的咽喉。半天过去,老头的一大半脸肿得像茄子,眼瞅着快要翻了白眼了。

女鬼看出我能看到他了,腾出扇耳光的那只手,朝我抓我过来,一条胳膊突然增长了好几米,笔直抓向我的心脏。我惊出一脸冷汗,刚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来这么一爪子,我的心脏就被抠走了。因为“显形水”水的作用,我能看清女鬼的举动,闪开身子一个躲闪,女鬼的爪子就扑空了,她似乎一愣。

我忙不迭地掷出一张黄色的“驱鬼符”,它像老鹰一样盘旋在女鬼头顶,只要瞅准机会,就会当头落下。无奈女鬼用老头子的手左右开弓地抵挡,这张“符箓”始终贴不上,驱鬼符对人没用,只有对鬼才起作用,女鬼得意忘形地咯咯笑着,露出一嘴的黑牙,竟然越发肆无忌惮。我气得咬牙切齿,驱鬼符飞来飞去,就是贴不到女鬼身上。

车厢的人看到“黄符”像鸟一样来回盘旋,老头子满脸痛苦,一双手却上下翻飞,我嘴里念念有词,“装神弄鬼”地对着“老头子”比划着手势。我和老头子动作夸张,举止滑稽般,最终引来了大家的不解和嘲弄。

“不是俩骗子,就是两个疯子!”,有人觉得这是一般江湖术士的骗术,觉得没意思,顺口说了一句。

女鬼控制着老头子上蹿下跳,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可怜被他折腾得半死不活,就那么一口气吊着。趁我一时无计可施的时候,女鬼对着我喷出一口血污,猝不及防,我竟然弄得狼狈不堪,好在血液没有什么花样,否则我已经中招倒地了。

想起我还藏有一条打鬼鞭,刚才被女鬼气晕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宝贝的存在。

打鬼鞭快如闪电地抽了出去,老头子被女鬼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瘫坐在椅子上,去势如雷的一鞭也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身上,老头又气又急,举着手愤怒地指着我,说不话来,大概责怪我恩将仇报。

没想到女鬼来了一招“脱袍让位”,关键时候拿老头当挡箭牌。我来不及跟老头解释,对着女鬼的身子如影随形地又来了一鞭。

女鬼飘起身子,又快又急地掠过我头顶,速度电光石火,第二鞭子又被她轻松躲了过去。鬼影捉摸不定,来去飘忽,我的打鬼鞭一时很难捕捉到她。锐不可当的打鬼鞭一时竟奈何不了女鬼。

鞭鞭落空,我累得气喘吁吁,最可气的是女鬼竟然拿着一根绳索勾我的脖子,有几次把我掉在空中,要不是我拼死挣扎,差点成了吊死鬼。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说傻小子,她跑得比鞭子快,你就不能连着几下抽鞭子吗?缺心眼到家了你。

嘿,我这笨脑袋,要是我对着女鬼的方向“快刀斩乱麻”,满天鞭影总会有一鞭子打上的。

鞭身弹出去,夹裹着尖啸声,空中炸开花,“啪啪啪”三鞭子一个组合,这一次女鬼没能如愿逃脱,最后一鞭子分毫不差地抽打在她身上,女人的惨叫惊呆了每一位乘客,空中不断地冒出烧灼味道,这鞭子打得不轻,女鬼仿佛一只受伤的飞鸟翻了两个跟头,但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我心想,好个不知死活地女鬼,刚才你偷偷跑了也就算了,你现在想在想逃也要打死你。

鞭梢再次收回来,我准备再接再厉,再来一个三鞭组合。女鬼的身子飘忽不定,变成一股白色的龙卷风,当头罩在我身上。乘客被吹得东倒西歪,哭爹喊娘声一片,现在他们才知道遇见鬼了。

天昏地暗,我像是被人扔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打鬼鞭只能胡乱抽打。我心底凉透了,看不见女鬼,她却能看见我。一股巨大的托力从地面传来,我的双脚缓缓离开了地面,被悬挂半空,上不着天,足不着地,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使不出一丝力道。

老头子已经恢复体力,看我岌岌可危,三步并两步地跑来,伸手死死抱住我的双脚,他想竭尽所能地把我拽下来。鞭子属于长形兵器,打远不打近,一旦跟鬼魂缠身格斗,根本施展不开。我将鞭子一把抛在地上,对老头子喊道,快!用它抽我!

老头子惊愕了一下,嘴里惊诧说:“打你?“

我恨铁不成钢地喊道:”笨老头,打我就等于打女鬼了,她就笼罩在我周围!“

老头终于听明白我的意思,拎着打鬼鞭“劈头盖脸”地抽过来,我的脸一凉,敢情这鞭子打在我的脸上。这也不怪老头,龙卷风盘旋在我头上,不打脸的话也没地方可打。

这鞭子其实正好落在女鬼的后背,看到白烟中亮起一道火光,接着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我心里就有底了。刺鼻的烧灼味道更大了,女鬼先前已是重伤,这次又挨了一下,估计快要形神俱灭了。

龙卷风正在减弱,白烟渐渐稀薄,可恨女鬼依然死死地缠缚在我身上,死活不肯离开,想必恨我入骨,想来个玉石俱焚吧。越是如此,我越是心急如焚,频频催促老头说,继续抽打!抽死我不要你赔命!千万别心软。

老头子怔怔地看着我,始终难以下手,也不知道往哪抽,一急眼,一鞭子便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即使这样,鞭子的威力还是存在的,我疼得龇牙咧嘴叫唤了半天。女鬼这次疼痛难忍,于是极不情愿地放弃我的肉身。

我咕咚一声掉到地上,顾不上疼了,趁着显形水的有效作用,我一把夺过老头手里的鞭子,猛然挥了过去,这一鞭子排山倒海而且势不可挡,女鬼重伤之下根本无力承受,凄惨一声化为一道白烟,瞬间无影无踪。

虽说好汉不跟女斗,但我不能心慈手软,不除却这个鬼魂,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其害死。我稀里糊涂地占了一个无人鬼座,又跟老头子联手打死了女鬼,虽说惊险,好在有惊无险,谁也没掉了性命。

我疲惫地坐在原先的座位上,闻讯而来的乘警简单维护了一下秩序,大家这才四散而去。乘警觉得我和老头编鬼故事,半信半疑说,这个座位以前吊死过人,一个女乘客想不开,就用绳子上吊自杀了。以后坐在这个座位的乘客莫名其妙的发疯,有的神志不清,有几个自己把自己掐个半死。我们这才封起了这个座位,这次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们也不追究你的责任。

老头子扶着黑框眼镜,把我浑身上下看个遍,嘴里喃喃自语说,这门手艺失传了,你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等本事,了得,了得。

人家毕竟拼死救过我,我心存感激,彼此就寒暄亲热起来,这才得知,这个人姓田,是北大考古系的一个教授,因为参与考古浙江出土一个墓葬,才坐上同一趟列车,火车人多嘴杂,他也是无意听说这个无人鬼座的,看我愣头愣脑地坐这个座位,出于好心才告诫我,没想到我不听,因为以往发生过怪事,他一直替我胆战心惊,没想到女鬼真出现了。

田教授低头小声说,你的打鬼鞭从何而来?钟馗用自己的须髯亲手辫成打鬼鞭,但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你手上。但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钟馗不仅有打鬼鞭,还有一柄钟馗剑。

我说田教授你是北大考古系的教授,李佳珠是不是你的学生?她爸是我们村的书记,特意托我打听她的近况。

田教授呵呵笑着说,李佳珠是我的一个得意学生,这丫头好学,整天缠着我学东西。你留个电话,我回去转告。

本来想把银手镯让田教授转交的,但一想不妥当,还是亲手交给她最好。于是彼此留了个电话,田教授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讲,但最终没有说,或许觉得第一次见面不能和盘托出。到了北京站,我俩就分手了,不管田教授说了好几遍保持联系的话,我也没放在心上,一个考古的教授,我上杆子联系你没意思,找份工作稳定下来是当务之急。